- 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 沈從文
- 1505字
- 2022-08-04 09:46:58
此后的我
近來人是因了郁達夫式悲哀擴張的結果,差不多竟是每一個夜里都得賴自己摧殘才換得短短睡眠,人是那么日益不成樣子的消瘦下去,想起自己來便覺得心酸。
我應當找點什么事去作作?
我知道,不拘是那一類事,我都應當去作的!學打太極拳,就能使我身體一天一天強壯起來,且遇到同一個人相打時,或者被別人欺侮到不可忍受,說是“打”,卷起袖子來動手時,心里若有所恃,也不會那么卜卜的跳著吧。從打拳上看來,我是不拘何事只要去學都是會有著那不可思議的利益與用處的。然而近日的我,對于每日兩頓吃飯的工夫,就感到萬分窘,“怎么才吃早飯又天黑了?”有時便用了三個梨同蘋果之類代替了。這生活成一種什么生活?木頭的或是石頭的吧。這樣活下去是為著什么?我沒有知道。
在朋友們面前,我看最宜于比擬我是一個以淫業為熟練技術的有經驗的婦人,這個那個前來,我都能按照所習知的這來人的需要,談論著其愛聽的一類話語,而我對于別人的談話呢,也象是聽到,但隨口接應著,在最短的過去便忘卻了。我也愿使人對我更滿意點,但無方法。
朋友們各個所欲得的友情,我能各人給予一點,朋友們也象都是不很失望的用心保存了這點點溫熱回去。
我也很能領會別人對我的一切,但我是沒有感激,全無嗔愛。倘若必說是有,大致人類可愛的地方,總是彼之可嗔為更多一點吧。
使我能看得儼然是頗明白的,便是大家都覺可憐。
每日在沙子口的道上奔跑,營謀著維持生活的事業,花了若干細致的心思,作了若干不同的臉相,說了若干足以自固的話語,天色夜了,腳口倦了,肚子餓了,又復垂頭喪氣的返到自己雞籠樣的住處來,電燈底下堆了骯臟的破被,作那聊以自慰的遐想,在遐想里,居然便儼乎其然如實抵其境的滿足了,就大大方方爬進半年不洗的棉被里去睡,朋友們的生活,誰不是那么就繼續活了下來呢?
所有的白日的夢,那種天真同稚氣,不是夢想到錢是居然憑空多了起來,便是在這眼前的世界里,女子們,對于性欲,竟忽然會特別慷慨大方起來。(為堅固這希望起見,便以為性的選擇,有一時小姐太太們終會脫去了身份的束縛,來自己挑選建設在身體官能部分的愛,而且這種覺悟縱不是普遍,但極不普遍之中自己便終會去碰到。)
朋友中在希望里終于被窮與病與失望壓下死去的,一個又是一個了。他們是把所應受的苦在生前已受夠,重新走上了一個頗是渺茫的長道,大致此后是很安然的吧。剩下的沒有為生活逼迫把氣斷送的,許是為還有許多應受而未曾受的罪孽活著的吧。這樣看來,關于夢葦的死,我是初無多少悲戚的,我所傷心的是他竟終于因貧病與對女人的絕望而死,而我們,則對于抵拒這種攻襲有著略大的力量,稍能持久一點罷了,我們的朋友,給我們所見的,便是我們行將走上的一條道路!
在還剩著些少抗拒在身心周圍包裹著的物質的窘迫的能力,卻還是那么踉踉蹌蹌活著又希望從文學上找到安置的,在朋友中還不少,但這也只有愈見其可憐。這事上,我是全無些子較好的夢想的。我要朋友們知道我是一個除了從生活找到足證實我生存的意義以外,所謂文藝,縱是也常常的那么寫,所希望,也不過是因為從不斷的寫述上,可以達到我物質上并不很大的一點希望罷了。但因此我為了這類欲望鞭策,會不斷的作下去,也是很自然的事。若單是從藝術上去找愛情或什么別的更高貴的夢,這類可憐的行為,我且希望朋友們也少有。
此后的我,為了到這熱鬧世界上掙扎的習慣與方便起見,大致是只有當兵同作文章了。不過,人到很倦,如象這時,對于自己,把了筆,想更詳細一點寫上我題目上《此后的我》所應作的事時,卻是那么隨便,不能當兵,又少作文的氣概,則作土匪也不算太不長進的事體吧。
關于作土匪的方法,這時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在身體略有生氣時,再去詳細計劃去了。
十月雙十節后一日在新窄而霉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