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救命夜（3）

盤古大廈同樣燈火通明。汪弘毅坐在辦公室的靠椅上，一夜沒有合眼了，窗外閃爍的霓虹燈漸次熄滅，晨曦中已經有早起的人們來去匆匆。汪弘毅雙手搓了搓，在臉上沿著鼻子往上推，又揉揉了太陽穴。每一次熬夜，甚至通宵后，汪弘毅都會自我按摩，這樣可以溫經通絡，行氣活血，使面部肌肉放松、毛細血管擴張，有健腦寧神之效。汪弘毅抓起桌子上的手機看了看，已經早上6點了，黃埔銀行的過橋貸款遲遲沒有回音。

在等待黃埔銀行消息的一整夜，汪弘毅反復觀看了盤古最后30分鐘的交易記錄，先是巨量的拋單，緊接著是閃電一般出現的巨量買單，一看就是經過精心測算的交易老手所為。汪弘毅了解過王曦若的背景，這交易手法很符合王曦若的風格。龍騰集團從當初一個賣菜的小店發展到今天，其金融規模已經讓人們忘記他們的房地產業務。王曦若令黃天沙如虎添翼，一夜之間居然想當盤古的大股東，胃口跟野心真不小。

汪弘毅再次想起跟楊子欣通話的那個細節，直覺告訴自己，給遠東證券拆借的資金可能會在黃埔銀行朱民行長那里出狀況。汪弘毅在盤古超過20年了，輪值CEO制度之前，他已經在總裁的位置上坐了將近10年，汪弘毅自信每一次直覺都是自己的智慧與本能一瞬間融合產生的。只是這一次，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如果是黃埔銀行有變，自己怎么到現在都沒有收到任何信息呢？

“咚咚咚”的敲門聲傳來，汪弘毅一聽就知道是秘書來了。秘書從食堂給汪弘毅買來了早餐，帶來了一份財經類報紙。報紙的頭條毫無懸念報道的是遠東證券的烏龍指，除交代世人關注的交割資金，還提出遠東證券當天下午的對沖有內幕交易嫌疑。汪弘毅自言自語：“內幕交易？巨額罰款？”汪弘毅堅信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一定有第三方機構給遠東證券提供了10億元以上的拆借資金。如果遠東證券的對沖行為被監管機構判定內幕交易成立，遠東證券將被處置繳納巨額罰款，那么，盤古管理層資管持股資管計劃警報就難以解除。

汪弘毅已經沒有心情吃早餐了，他快速地掃了一下報紙上的新聞。除了烏龍指，他一眼就看到了龍騰集團舉牌盤古的新聞標題，黃天沙以神秘富豪的形象出現在報紙上。報紙的編輯很有意思，將黃天沙畫成一個戴著墨鏡的黑色暗影，旁邊是汪弘毅在股東大會上舉著《門口的野蠻人》一書的照片。他認真地將黃天沙舉牌的文章看了一遍，腦子里突然出現了一個更為可怕的假想局面。想到這里，汪弘毅的心跳加快、腎上腺素分泌加速，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大口喝了兩口。

喬志遠為什么突然要推行輪值CEO制度？這個問題一直在汪弘毅的心底揮之不去。喬志遠游學哈佛之前，商界領袖級人物楊笑天將北方集團董事長的位置交給了心腹愛將李洪慶，沒想到喬志遠游學期間，北方集團經營陷入困局。楊笑天跟喬志遠在哈佛徹夜長談，回到北京立即宣布重掌帥印。喬志遠回國后，開始推行輪值CEO制度。除了肖天，成都區域首席執行官王剛、杭州區域首席執行官劉世雄，都兼任盤古副總裁，二人都是同喬志遠一起打天下將近20年的老臣。經過第一輪的輪值，盤古接班人序列進入了汪弘毅和肖天輪替的時代，黃天沙闖進來，是敵人，還是喬志遠接班游戲的演員？是游戲的終結者，還是天賜良機？

汪弘毅辦公桌上，擺放著“夢想-家園”手繪活動中那個調皮蛋小家伙的作品。昨天社區手繪活動講話后，他特意吩咐秘書要將那小家伙的作品帶給自己。秘書將作品遞給汪弘毅的那一刻，汪弘毅的臉上立即布滿烏云。“楊鳴鶴。”看到這個小家伙的名字，汪弘毅小聲地嘀咕了一句：“真是個奇葩！”汪弘毅再次抓起楊鳴鶴的手繪作品，看著看著，嘴角出現了一絲微笑。危機是一把“雙刃劍”，能刺傷自己，也能成就自己，關鍵看自己的態度和行動。汪弘毅再次看了看表，順手將楊鳴鶴的作品放進了辦公桌的抽屜里。

“嘀嘀嘀”，汪弘毅的手機上出現一條信息：黃埔銀行行長朱民被雙規。

汪弘毅眼前突然天旋地轉，都早上6點了，自己怎么一點風聲都沒有掌握？黃埔銀行的資金無法劃轉到遠東證券，喬志遠、肖天在上海，這個信息他們能第一時間知道，為何沒有人給自己信息？想起電話中朱民一反常態的說話語氣，以及楊子欣的口吻，在自己給朱民打電話的時候，朱民其實就已經出問題，肖天吩咐楊子欣在辦公室加班，他應該更早時間就掌握了朱民出事的信息。

肖天擺了他一道。

汪弘毅咬了咬后槽牙。電話響起來，是喬志遠從上海打來的。汪弘毅左手托著下巴，食指撫著鼻子，平復了一下心情，右手接起電話。喬志遠沒等汪弘毅說話，率先說：“弘毅，黃埔銀行出事了，行長朱民因為經濟問題被雙規，黃埔銀行的資金進出已經由調查組成立的一個專業小組接管了，我們盤古在黃埔銀行的400億元流動資金的安全沒問題吧？”

肖天沒有在朱民出事后第一時間向喬志遠匯報？不可能！汪弘毅立即在心底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愚蠢判斷。汪弘毅現在要確認一下自己的判斷，看肖天是不是給自己玩了一招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把戲。汪弘毅冷靜而又舒緩地說：“我們在黃埔銀行的資金都是短期的銷售回款，而我們在黃埔銀行有等量的貸款，我們的資金本身有風險安全墊。倒是遠東證券的拆借資金，到現在還沒有音訊。”

跟汪弘毅電話會議結束后，喬志遠跟肖天聊了一會兒盤古的未來發展問題，肖天就回到盤古上海區域總部。喬志遠有一個習慣，睡覺的時候關閉一切通信工具。喬志遠一覺醒來，手機上有一條肖天的信息，看到朱民落馬幾個字時，喬志遠很是詫異，朱民家世背景優渥，在商界聲名卓著，突然落馬令人扼腕。

自己因為拆借資金救援遠東專程飛抵上海，一旦承諾無法兌現，自己在商界將淪為笑柄。汪弘毅的擔心正是自己看到消息時的擔心，喬志遠說：“肖天已經連夜跟盤古的供應商進行了溝通，他們會在8點準時將資金打入遠東證券。”

“供應商？”汪弘毅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改口成了兩個字：“好的。”從當上盤古總裁的那一刻起，汪弘毅就跟下屬們反復叮囑“董事長的話要過夜”，可現在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肖天以輪值CEO的名義，在關鍵時刻能一夜之間從供應商那里調集數億資金，看來上海區域已經成了肖天的獨立王國，難怪在輪值CEO制度之前他多次拒絕輪崗北京。現在整個盤古已經是藩鎮林立、諸侯割據，汪弘毅想到了楊鳴鶴的畫，如果不沖破眼前的樊籬，就算自己掌舵盤古，到時候自己在各地諸侯面前也只是一個傀儡而已。

喬志遠能從汪弘毅簡單的兩個字中聽出一絲失落。現在整個商界都非常清楚盤古兩虎爭雄的格局，肖天跟汪弘毅誰能最終成為盤古的接班人一直備受矚目。喬志遠提醒汪弘毅說：“弘毅，黃天沙和龍騰集團看樣子喜歡渾水摸魚，這一次黃天沙可謂連環出擊，恐怕龍騰集團不只是想做一個大股東。”汪弘毅抓過旁邊的筆記本，厚厚的筆記本中夾有一張盤古、遠東證券、龍騰集團三方關聯草圖。汪弘毅在等待黃埔銀行電話期間，在草圖旁邊進行了各種推導。汪弘毅接過喬志遠的話說：“烏龍指發生期間，證券交易系統服務商曠世科技高管給遠東證券寫了一份說明函，承認是曠世科技的系統出現了問題。”喬志遠皺著眉頭，插話問道：“鬧這么大事，曠世科技主動站出來背鍋，他們不想在金融圈兒混了？”

報紙上鋪天蓋地都在報道烏龍指，可沒有任何一家報紙提及曠世科技的說明函，遠東證券為什么不公開將包袱甩給曠世科技呢？汪弘毅搖了搖頭說：“蹊蹺就蹊蹺在這里，遠東證券為了高頻交易業務，專門招募了大量的工程師開發金融工程系統，到底是遠東證券的金融工程技術出問題？還是曠世科技的交易系統出了問題？證監會的調查組還沒有到上海，曠世科技就背鍋，烏龍指真的只是烏龍指嗎？”

喬志遠有點納悶，反問：“金融工程技術？”

“遠東證券一直在探索用金融工程技術手段來解決金融交易問題，金融產品的定價、交易策略、風險管理都程序化，專業程度已經達到國際領先水平。”

汪弘毅瞟了一眼旁邊的材料，頓了頓，非常肯定地說：“遠東證券的高頻交易資金額度每天只有8000萬元，曠世科技的交易系統怎么可能生成幾百億的訂單，成交超過70億元？聽聞遠東證券內部開發的高頻交易系統內測了兩年，怎么一實戰就出烏龍指了呢？”

在北京紫宸會跟黃天沙見面期間，喬志遠就擔心烏龍指背后有怪，現在一聽汪弘毅的話就知道他的言外之意。盤古是成分股，正是遠東證券烏龍指交易的標的，一旦調查組調查所有標的，那么盤古在君安保險買入期間的劇烈波動數據將難以掩藏。喬志遠問汪弘毅：“肖總昨天反復提醒我，讓我們不要深度介入遠東證券，建議尋求第三方接盤我們在遠東證券的資產管理持股計劃，你怎么看？”

難道肖天掌握了更多的遠東證券烏龍指信息？汪弘毅現在心思不在遠東證券烏龍指本身，盤古的未來才是自己關心的。汪弘毅聽喬志遠征求自己的意見，意識到喬志遠在救助遠東證券上已經有了自己的算盤，說：“遠東證券的資金鏈看上去給我們的持股計劃會帶來潛在風險，但相信監管部門絕不會讓遠東證券這桿大旗倒下。現在黃天沙闖到家門口，我們找第三方接盤持股計劃容易給遠東證券造成擠兌風險。救人就是救己，這次事件對我們盤古轉型改革來說無疑是個機會。”

喬志遠最欣賞汪弘毅處變不驚的性格，總是能看到他人看不到的機會。黃天沙的闖入一直是個陰影籠罩在喬志遠心頭，但喬志遠很是不屑地說：“危中有機，野蠻人就算闖進來，也無法阻擋我們將盤古做成百年老店。地產界現在就是一個大染缸，阿貓阿狗隨便拿一塊地，在上面蓋幾棟樓就成了地產商。我們盤古要在這個染缸里做得更多，那些投機者就不應該留在房地產界，有他們的存在，老百姓就住不上價格合理的房子，盤古有責任也有義務還行業一片清靜，將那些混進來的阿貓阿狗徹底從這個行業里清理出去。”

汪弘毅聽著喬志遠指點江山，皺著眉頭說：“染缸已經成了火藥桶。”

正在這個時候，肖天敲開了喬志遠的房門。聽見汪弘毅說的火藥桶三個字，喬志遠冷峻的臉上已經顯示出兩人的分歧。喬志遠示意肖天坐在茶幾對面，汪弘毅接著說：“房子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了金融產品，炒房可以輕松賺錢，大家都涌進來炒房，誰還愿意去苦哈哈地做實業？制造業的空心化會越來越嚴重。房地產的染缸越大，整個國家的資金成本越高，制造業越蕭條，金融風險就越大。我們盤古要改變行業這個染缸首先就要改變我們自己。”

肖天在旁邊看到喬志遠一副冷冷的表情。盤古的每一步都在喬志遠的運籌帷幄之中，管理層權力沒有交接之前，喬志遠豈容汪弘毅指點江山？喬志遠將電話開啟了免提模式，示意肖天可以參與討論。肖天插話說：“房子事關民生問題，現在整個房地產界沒有形成寡頭局面，第一個競爭梯隊里的各家公司，無論是土地儲備的戰略布局，還是樓盤開發的戰術執行，都是不分伯仲的，現在比拼的是速度，速度背后是資源、資金的整合較量，如果我們不專注于解決老百姓的生計問題，我們甚至有被阿貓阿狗吞噬的危險。”

突然聽到肖天的聲音，汪弘毅心里咯噔一下。喬志遠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肖天激情四溢的臉，整整一個夜晚，肖天都在處理承諾給遠東證券的資金問題，現在依然是精神十足。在經過第一輪輪值CEO后，喬志遠讓肖天跟汪弘毅再度輪值CEO，意在磨煉兩個人的性格，希望兩個人能夠相互融合。經過不斷地輪值，喬志遠發現一股暗流正在他們倆之間涌動，如果圓規的兩條腿都在動，永遠都畫不出一個圓。現在，肖天跟汪弘毅是在賽跑，喬志遠明顯感覺到韁繩越來越緊。喬志遠問兩位：“如果黃天沙闖進來，斷了我們管理層的后路，怎么辦？”

肖天脫口而出，說：“干掉他！”

汪弘毅略微停頓了一下，說：“我們的路他永遠不會懂。”

紫宸會包房里，黃天沙毫不掩飾想要當盤古大股東時那種詭異的笑，在喬志遠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喬志遠打斷了兩人的話，吩咐說：“遠東證券事關我們管理層資管持股計劃的安危，黃天沙舉牌盤古事關我們管理層的未來。肖天今天繼續將遠東證券的援助問題落實，保證9點之前能夠讓遠東證券完成正常交割。弘毅將龍騰集團的材料準備一下，這兩天召開一個管理層會議，討論公司年度分紅問題，野蠻人既然來了，我們就要把它消滅在幻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