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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我們遠比自己想象中強大,孩子就是我們的力量。”她遠離痛苦的旋渦,用抖音號“ququ5631”記錄著自己與女兒的快樂日常。她是誰?

她站在十六層的公司窗前,一度想要從這里跳下去。

這段時間天氣一直不錯,陽光充沛,亮得晃眼。她往下看去,竟在那片灰白色的廣場空地上看到了血肉模糊的自己。

出門前,她在小房間的廁所里照了鏡子。鏡子里的女人一頭軟塌塌的齊肩發,額前的劉海兒從中路均勻分開,露出一張病懨懨的臉。她鼓起腮幫,試圖擠出一個微笑,不料兩腮的隆起加深了眼袋,在頂光的加持下,像某部老電影里陰險狡詐的反派。

她出生于一九九二年,二十七歲那年,和丈夫一家住在深圳某個旮旯的握手樓[1]里,有個剛滿三個月的女兒。她是丈夫眼里面色泛黃的妻子,是外人眼里日漸憔悴的曾太太,是婆婆眼里左右不順眼的兒媳,也是莞莞眼里沒有笑容的母親。

她給女兒取名莞莞,希望女兒以后多笑,有一個溫暖的家。想到莞莞,那個躺在搖籃里吐奶泡的小家伙,她收回了剛剛邁出的腳步,重新在窗邊站定,告訴自己還不能死。

這是她和丈夫來深圳的第六年。

剛來的時候很窮,初入社會的兩個人在城市邊緣租了一間農房,夏天蚊蟲多得出奇,她就和丈夫躲在十五元買的白色蚊帳里說悄悄話。他們談到工作,談到夢想,談到孩子時她笑著推開丈夫,卻被對方一把撈進懷里,她漲紅了臉。丈夫說自己不會讓她失望,她只需要再等幾年。二十一歲的她在丈夫懷里縮成一只鵪鶉,然后輕輕地點了頭。

可她二十七歲時,一家三口擠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沒有窗戶,沒有廚房。懷孕那段時間她忍著臭氣在廁所做飯,整個房間像是一個密閉阻塞的垃圾焚燒爐,在冬夜里滾滾燃燒。她開始害怕莞莞的到來,甚至產生了一絲怪異的想法: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小房間里,她的肚子里會不會蹦出怪物?

可就當莞莞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她便打消心中所有的憂慮。剛出生的莞莞緊閉著眼睛,小臉皺巴巴的,稀疏的毛發被棉質的絨帽裹住,遠遠看上去像一只棕黃色的小猴子。她從護士手里接過女兒,視線便再也挪不開了。

她當時高興,滿眼都是懷里的小姑娘,甚至忽略了病床兩邊面帶不滿的丈夫和婆婆。她只記得第二天丈夫半開玩笑地對她說:“要是個兒子就好了。”

一開始她并沒有當真,直到莞莞剛滿兩個月的那天晚上,她拖著渾身青紫的身體去派出所報案,她才明白,原來丈夫所說的話,從來都不是玩笑。

那天下午莞莞哭了,哭得很厲害。小孩的身體里仿佛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在往外躥,聲音尖厲,能刺穿頭皮。她將莞莞抱在懷里耐心地哄,以至于從房間里午休出來的婆婆在她背后喊了她好幾聲都沒能聽見。

婆婆黑著臉說小孩是餓了,可她半小時前才喂過奶。她干笑著解釋,最后還是被婆婆搶去了懷中的莞莞。她看見婆婆舉著奶瓶不由分說地往莞莞嘴里灌去,她急得昏了頭,一時間沒忍住罵出了聲。

她和婆婆吵了一架,吵完她有些委屈,又不想發微信向丈夫訴苦,便守著哭累的莞莞沉沉睡去。

醒來時客廳燈開著,婆婆站在高大的丈夫背后逆著光,看不清臉。丈夫回頭跟婆婆說了什么,婆婆便轉身回了小房間,留下她和丈夫面對著面。她剛要開口解釋,卻被突如其來的耳光扇倒了。

丈夫力道很大,她腦袋砸在木質的搖籃把手上,眼冒金星,一時間有點兒發蒙。她艱難地爬起身,身后的男人卻用雙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兩條小腿,像灘涂上漁夫拖船那樣,拖拽著她,她從搖籃上砸到地板上。頭發掃過一地臟污,臉頰在混凝土地上摩擦,她的鼻子溫溫熱熱。她來不及用手去摸,又是一拳結結實實地朝她下頜打來。

她記得大學過情人節時,兩人湊了幾個月攢下的生活費一起去商場吃了頓西餐。那個時候,他學電影里的紳士替她拉開座椅,她心里暗暗高興。如今,他高舉著家里的塑料板凳,手背青筋凸起,劈頭蓋臉地向她砸去。

塑料板凳在她身旁炸開,碎片朝搖籃里的莞莞飛去。她沖過去一把抱出莞莞,小女孩被媽媽護在懷里眨巴著眼睛,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自己餓了。

莞莞在拉扯她的衣領,她哀求丈夫,說:“你等我把孩子喂完再打。”

可男人好像著了魔,殺紅了眼,他大步向前,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她懷里抱著莞莞不能掙扎,便任由男人掌控著自己的身體,一拳一拳地砸在自己臉上。

她敞開衣襟露出上身,嬰孩用濕漉漉的唇在吮吸奶水,而她一頭長發被丈夫吊起。她視線一片迷蒙,心里卻格外清明。

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毆打中,她都沒有哭,一方面是為了不嚇到莞莞,一方面是她覺得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小房間里悶熱,丈夫的手臂上沁出一層薄汗,而她癱坐在地板上,由內而外地發冷。

凌晨一點,她獨自從小房間里出來去醫院驗傷。醫生建議她去做個CT,她望著賬單上的三位數字,最后開了一瓶外噴的云南白藥便離開了。

去往派出所的路上,她打開自己所有的電子賬戶查看余額,走在無人的深圳街頭。她想到了“逃離”。

“昨天你為什么打我那么狠?”

“我那么求你,你都沒有停手。”

派出所里,她和丈夫相對而坐。在長久的沉默后,她等來了丈夫輕飄飄的三個字。

“我忘了。”

被打之后的整整一周,她都不能咀嚼食物。取下繃帶的第二天,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公司報到。

她從未如此渴望過錢,以前她掙的錢大多補貼家用,寄給老家父母,檢查賬戶時才發現自己接近一無所有。曾經沒有錢的后果無非就是磕磕絆絆湊合著生活,而如今沒有錢的后果就是她要一直待在那個如地獄般的小房間里茍且偷生,逃也不能。

她可以忍受貧窮,可以忍受難以兌現的承諾,她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讓莞莞也忍受。

莞莞三個月的時候,她升職做了主管。那天公司臨時加班,她遲了一小時才到家。丈夫質問她去哪兒了,婆婆板著臉埋怨沒人做晚飯,莞莞獨自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自娛自樂。她想起前幾天看到的帖子,說小朋友極容易著涼腹瀉,便避開丈夫和婆婆的追問,從地板上抱起了莞莞。

莞莞手心握著從地板縫里摳出來的糖紙,獻寶似的遞給她,她忍不住笑了,后背卻被狠狠地踹了一腳。

她踉蹌著回身,正對上丈夫壞笑的臉。三十歲的男人笑得像個十幾歲的少年惡霸,見她盯著自己,便一手握拳,一手筆直地指向她的鼻頭,嘴里罵罵咧咧。她望著眼前這個已然陌生的男人,眼里滿是絕望,心底卻一片釋然。

莞莞出生的那半年里,她想過無數次自我了結,每天清早她站在十六層的公司窗前,心里想的都是一躍而下。她短暫的一生會成為社交軟件上的一段熱門視頻、公眾號上的一篇推文、手機上方惱人的彈窗,然后在眾人的唏噓聲中悄悄落幕,淹沒在快時代的信息流里。

而她的莞莞將失去媽媽,在那個被黑色填滿的小房間里悶聲長大。每每想到這里,她都會立即清醒,是莞莞一次次拯救了她。

一個月后,她辭掉了工作,在搖籃里留下離婚協議書。帶著背包里積攢的三萬塊錢,懷里抱著莞莞,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深圳,坐上去往武漢的列車。

武漢的夏天依舊很熱,但相較深圳少了一分潮濕,陽光充沛,滿是暖意。她給莞莞買了一輛嬰兒車,每天一大早便推著莞莞去菜市場遛彎。不足半歲的小孩對新環境的適應很快,莞莞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幾根劉海兒黏在額頭上,小胳膊晃悠著,像兩根剛出泥的新鮮藕。

她們在老城區租了一間平房,有窗戶,客廳放著小灶臺。她去超市買了泡沫墊,在老舊的瓷磚地板上給莞莞圍了一圈小天地,沒事的時候母女倆便躺在泡沫墊上嬉鬧。又給莞莞買了幾只顏色各異的小碗,時不時地變著花樣給莞莞做兒童餐,從番茄龍利魚到蔬菜蝴蝶面,她都喜歡做得漂漂亮亮的,莞莞看得新奇,她也笑得開懷。

晚上偶爾還是會做噩夢,夢里有男人的怒罵和父母的指責。半夜驚醒,她踮著腳去摸客廳門把手,直到金屬制的防盜鎖在指尖滑過,她才放心去看搖籃里熟睡的莞莞。女兒蜷縮著身體,懷里抱著被角,月光透過小窗戶灑在卡通花樣的床單上,像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

離開之前,她預想過三萬塊錢不足以支撐她和莞莞在武漢一年的生活,但她四肢健全,完全可以工作,卻不料意外驟然天降。一場疫情在武漢蔓延開來,“封城”來得太快,等她反應過來時,情急之下只記得給莞莞囤了幾箱奶粉。

她們所住的里份是重災區,九十人感染。莞莞太小,她不敢帶出門又不放心留在家里,便極少出門買必需品,從白天到黑夜都躲在出租屋里。武漢的冬天灰蒙蒙的,整座城市籠罩在霧里,賬戶里的余額和房子里的時間都像被按了暫停鍵。她已經數不清自己有多少回帶著莞莞一覺睡醒,發現外面已經天黑了。

在武漢的第一個除夕夜,她給莞莞做了奶香小饅頭,自己就著醬油拌了碗飯。莞莞戴著口水圍兜吃得津津有味,碎屑掉了一路,她便跟著撿了一路。老電視里播放著春晚,紅紅綠綠格外喜慶,那一碗有點兒齁咸的米飯,她吃得格外開心。

四月,“封城”結束,歷經重創的城市百業待興。她找不到工作,便買了一批內衣褲出門擺攤。物件太多,她騰不出手抱莞莞,起初只能用嬰兒背帶將莞莞馱在背上。小推車里堆著幾個收納盒,里面塞得滿滿當當。

剛開始莞莞會哭,廣場上人頭攢動,音樂聲震耳欲聾,入夏以后情況更為嚴重。數不清的小蟲賴在小攤上方的燈泡周圍,黑壓壓一片,時不時飛來幾只蚊子在莞莞細嫩的皮膚上留下紅包。她急得冒汗,又怕沾濕了貨物。稀里糊涂地忙到深夜,回頭才發現莞莞已經在嬰兒車里睡著了。她躡手躡腳地用背帶固定住莞莞,兩手各推一輛小車,脊背向前彎曲,單薄的身軀被路燈下的樹影一寸一寸地吞沒。

回到小出租屋,一場暴雨不期而至,接連一周,雨水在平房門前擰成了一股支流。

有天夜里她被莞莞的哭鬧聲驚醒,她打開燈抱起女兒,然后在莞莞的下巴、手臂、肚臍上方都發現了被撓得紅腫的濕疹。那種疹子接連一片,在小孩的身體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她想起來以前的那個小房間也是如此,所有紡織品好像能擠出水來,布料被汗水和潮氣打濕黏在身上,好像一團扯不開的黑霧,讓人精神緊繃,不能放松。

她記得前幾天莞莞在童話書里指著姜餅屋給她看。那座房子籠罩在棕黃色的暖光里,由內而外地散發著香氣。莞莞指著屋頂的餅干奶聲奶氣地對她說:“家……”

她想給莞莞一個家,一個只屬于她們、沒人能夠侵擾的家。

五月,雨霽。出門前,她隨意拍了條短視頻,簡單加工后,她將視頻上傳到互聯網。

那天溫度適宜,不涼不熱,莞莞坐在小攤一旁的小板凳上,朝著往來的客人咿咿呀呀。

她起初沒有留意手機略顯頻繁的提示音,直到那聲音逐漸密集起來,她才后知后覺地滑開屏幕。定睛一看,她上傳的生活片段竟有兩百多瀏覽量了。視頻里,她背上趴著昏昏欲睡的莞莞,手里正握著炒鍋上下顛動,頭發隨意綰起,身穿一件松垮的黑色短袖,看上去亂糟糟的。

瀏覽量不算多,可她還是沒忍住,激動地笑出了聲。有幾個熟客見她高興,便好奇地湊過來詢問。幾個人湊成一圈聊了起來,一時間無人注意到身后搖搖晃晃走遠的莞莞。

等她回過頭時,小板凳上已經沒了女兒的身影。須臾之間,她驚得大腦一片空白,四肢好像沉入泥潭,血氣上涌,臉唰地紅了。熟客們見她變了臉色,紛紛四下張望。她扔下小攤向前走去,好在莞莞并沒有走遠。她在拐角的小花壇邊上,看到了正低著頭的莞莞。

她本想抱上去,卻在莞莞揚起的臉上看到鮮艷奪目的紅色,莞莞的眼窩處被劃開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剛滿一周歲的小姑娘又驚又怕,眼淚和血水交融在一起,她看在眼里,心如刀絞。

她抱著莞莞去了醫院,莞莞被推進手術室后,她尋了門口的長椅坐下。她手上紅斑點點,都是莞莞流的血。她看著顫抖不止的雙手,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

走廊上空空蕩蕩的,一個干瘦的女人仰起脖子,臉對著頂燈,哭得比受了傷的孩子還痛苦。

后來,她們搬了家。這次,她首先排除了低樓層的房子,最終選定了一棟高層。短視頻的拍攝也逐漸有了收益。三十歲生日那天,她給自己買了個四十元的蛋糕、幾份熟食,一大一小在餐桌旁吃得不亦樂乎。她切了蛋糕遞給莞莞,小家伙接了過來,眼珠一轉,又遞了回去,磕磕絆絆地開口道:“媽……媽……生日快樂。”

莞莞根本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話,會成為母親平生所收到的最珍貴的生日禮物。

過了段時間,法院判決下來了,她獲得了莞莞的監護權,帶著莞莞去派出所辦了戶口本。紅色的小本子握在手里,她越看越喜歡,拿手機拍了又拍,興高采烈地跟莞莞講著小朋友聽不懂的事情。陽光透過綠蔭灑在她藍色的長裙上,又是一個驕陽似火的夏日。

視頻下方的留言越來越多,甚至有人鼓勵她拍視頻買代步車。她想了想,打字表示贊同,但心底又告訴自己,有了錢第一件事情就是給莞莞一個家,給自己一個家。也有人說她開始笑了,她放下手機跑到鏡子前,咧嘴一笑。鏡子里的女人還是兩片熟悉的眼袋,但眼里有了生機。她暗自臭美,自己好像年輕了幾歲。

小陽臺上種了幾株蘭草,晾衣架上掛著隨風飄動的嬰兒尿布,空氣中飄著絲絲柔順劑的香味,冰冰涼涼。客廳里堆滿了打包好的行李,明天她要帶著莞莞去往新的地方。

未來是看不到盡頭的,但就現在,她看見了家的希望。

她出生于一九九二年,今年二十九歲,帶著女兒獨居。她姓屈,她是莞莞媽媽,不是“別人眼里”的誰誰誰。

注釋

[1]?握手樓:指距離過近,樓間距不符合規定的樓房。——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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