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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那個最小的弟弟

作者按

當我們從姐姐的視角轉向弟弟,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發現。承載著父母更多期待而出生的那個男孩,現在過得怎么樣?

小趙剛來北京那會兒,常被人問起家鄉。小趙樂呵呵地說是張家口,對方先是一歪頭,隨即露出一副了然的微笑,問他張家口是不是那個有網紅玻璃棧道的地方。小趙搖頭說:“張家口在隔壁河北,你說的那是湖南省的張家界。”

然而幾年前的小趙同學只在書本上見過張家界,他最熟悉的還是那個自己長大的小地方。

老家過年喜歡串門,尤其除夕夜一過,大年初一早上天還沒亮,小趙便和兩個姐姐被爹媽從暖窩里扒拉出來。棉襖上面兩顆牛角扣還散開著,小趙就被兩個姐姐牽著出了門。大姐左手,二姐右手,小趙兩個手心熱乎乎的,腦子里卻惦記著兜里的紅包。昨天晚上三個小孩一人一個,他最小,所以每年他的紅包總是以各式各樣的理由被繳走。

紅包就在他右邊的兜里,他想去摸,可姐姐攥得太緊,生怕他走丟了似的。

鄉下過年,桌上免不了擺著茶水點心。上菜之前一伙人熟絡地湊在圓桌旁嗑瓜子聊天,小趙被派去和親戚家的孩子一起倒茶水,倒完端給長輩,端了一圈他也餓了,便湊過去抓糖吃。姐姐也在摸糖,小趙眼快,抓了個他喜歡吃的奶糖,拆了包裝正要入嘴,卻被鄰座的二姐一把搶了去。小趙張嘴落空,一副滑稽的樣子。隨后二姐眨巴著眼睛遞了一顆玉米糖過來,說跟他換。小趙接過糖,木訥地放進嘴里,玉米糖精的味道在口腔炸開,他這才反應過來。又回頭去看二姐,只見二姐正和旁人說著話,回頭看見弟弟,朝他露出一個有點兒小壞又揚揚得意的笑。

電視一關,瓜子一收。廚房里的女人吆喝著開飯,年紀大點兒的小姑娘進廚房端了菜出來。先是一道微黃鮮香的蒸雞,幾根燉爛的當歸軟趴趴地浸在棕色的湯汁里,散發著微苦又溫和的藥膳味;緊接著一盤油燜大蝦,蝦殼被油煎得微微泛白,頂端撒了點兒嫩綠的蔥花;然后又上了一道醬香濃郁的獅子頭,幾顆大肉丸油亮油亮的,看著緊實。幾個人前前后后端了十來趟,才上齊了一大家子人的碗筷飯菜。

小趙惦記著那顆糖,吃得磨磨嘰嘰。桌對面的爸媽忙著碰杯,面前一次性的塑料杯里還殘留著黏糊糊的瓜子。小趙抓了杯子捏軟,回頭扔進垃圾桶。再轉過身拿起筷子,卻見碗里多了一只鴨腿,他抬起頭正對上二姐側對著自己的臉。二姐張嘴,對口型跟他說了句“對不起”。

小趙噘嘴朝她做個鬼臉,心里那點兒委屈即刻煙消云散,可晚上回家他的紅包還是被收了。

如今,世界上仍然存在許多“想生兒子”的家庭,有的人家一胎即中,有的人家要生到三四胎才皆大歡喜。

小趙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對于這種老一輩留下的思想劣根嗤之以鼻,但他又不得不承認現實,他就是那個家里眾望所歸、姍姍來遲的兒子。

小趙出生于一九九六年,今年二十五歲,家里有三個姐姐。

其實在二〇一二年,小趙全家來北京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有兩個姐姐。直到某年母親回去探親,在親戚家的酒席上認出了十幾年前過繼出去的小女兒,小趙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個三姐。

小趙偶爾會設想那個當時家人相認的場面,會是激動的還是尷尬的。無論是哪一種,他都略感慶幸自己沒去,從某個角度來說,他覺得自己也算是三姐被過繼出去的罪魁禍首。

當時一家人在北京租了間地下室,姐姐們和媽媽一張床,小趙和父親一張床。一家五口擠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間里,整日抬頭不見低頭見。三姐第一次來家里做客的時候,六個人圍坐在角落的沙發上,顯得格外擁擠。

之后的幾年間,一家人也團聚過幾次,再后來小趙見到三姐,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二〇一九年,已經工作兩年的小趙在辦公室里接到家里母親的電話。電話里母親聲音微顫,小趙隔著手機都能想象到母親此刻驚慌的模樣,母親說父親病了。小趙腦袋一蒙,早上還叮囑他中午吃好點兒的老爺子怎么還沒到中午就出事了?印象里的父親身體矯健,吃苦能干,在家里也是說一不二的存在,小趙實在無法想象父親生病的樣子。

他和兩個同樣上班請假的姐姐在醫院碰了面,然后在掛號處,看到了背影單薄的父母。

母親用不慣機器,姐姐便用手機在公眾號上掛了號。兩個老人排了一上午,竟還沒一部手機五分鐘操作來得快。小趙扶著父親坐下,只見父親面色蒼白,兩唇發黑,從掛號處坐電梯到門診僅幾步路,老爺子卻氣喘如牛、汗如雨下。

待手續辦好,準備住院,父親卻不肯了,堅持說要回家去住。姐姐們氣得跳腳,小趙也好言相勸,可一行人最終拗不過固執的老父親,只得取了藥暫時回家觀察。

父親得的病,叫作肺間質纖維化。小趙查了資料得知,人的肺泡是交換氣體用的,它把氣體交換到血液當中,人體才能得到氧氣。而當時父親的肺泡是儲存不了氣體的,他的肺泡上有洞,進行性呼吸困難,氣體交換很有限。父親反反復復掙扎于那種瀕臨窒息的感覺,還是硬撐著回了家。

那天晚上小趙將客廳的兩張床貼在一起,自己腦袋抵著父親的后背。他不敢睡著,生怕自己一覺醒來,父親就走了。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從來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兒子。

小學的時候,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聽到父親跟人說自己兒子以后會有出息,卻沒提到兩個女兒。小趙默默地把父親的話記在心里,無奈自己天賦一般,考試成績屢屢敗給兩個姐姐。他一邊有點兒不服氣,一邊又松了口氣,仿佛是姐姐的優秀分走了父親對他的注意力。

當姐姐們都考取了心儀的大學之后,小趙卻以不盡如人意的成績考入一所不太如意的學校。民辦學校收費很高,當時又正值二姐要學費的時候,那天晚上小趙想了很久,然后走進客廳,跟父母說他的學費自己負責。

他本來計劃打工幾個月,卻被學院里幾個熟人介紹了一個來錢快的路子。錢到手以后小趙才反應過來,他沾上了網貸,還是那種不正規的網貸。在他沒有注意還款的日子時,利息如雪球般越滾越大。等他發現的時候,手機上的數字已經遠超他能夠打工彌補的范圍。

他不敢告訴父母,一時間他想到了自殺。

周末,趁宿舍的幾個人不在,小趙反鎖了寢室門。他坐在床上思考了很久,然后在網絡上漫無目的地查詢。白色的網頁上顯示出一堆稀奇古怪的方法,小趙強忍著恐懼把每個都瀏覽了一遍,那些字符看著沒什么,組合起來卻看得人心底發毛。他估算著每一種方法的疼痛程度,最后在還貸彈窗跳出來的那一刻平靜了下來。

他目光落在對面的衣柜上,然后走過去從一條運動褲上抽出腰繩。繩子不粗,但握在手里很結實,小趙用剛從互聯網上學來的方法在宿舍房梁上打了個結,然后一腳踩上板凳,身體搖晃著,腦袋套進了那個看上去有點兒小的圈。

他本來想放首歌讓自己走得不那么孤單,誰知道歌單一換,來了首無人聲的輕音樂。小趙苦笑一聲,一腳踹開了腳下的板凳。

那根看上去沒什么殺傷力的繩子在那一刻緊緊繃起,鋒利得像是一把開了刃的刀。小趙本能地伸手去拽,繩子在手掌中心狠狠地劃開一道口子。大腦充血,他臉紅得像是被開水煮過,眼瞼開始不自覺地上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小趙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在那場團圓飯的餐桌上,二姐夾了鴨腿給他。他忘記了的是,隨后父親又給兩個女兒各夾了一個,父親在餐桌上夸女兒們爭氣,說每個孩子都是他的驕傲。

窗外天陰,烏壓壓的一片,繩子從中間斷開,小趙重重地摔在地上,流了一地鼻血。

小趙被父親推醒,一時間分不清這是在宿舍還是家里。他打開燈,見父親掙扎著起身,嘴里斷斷續續地叫著母親和兩個姐姐的名字。小趙明白父親這是有話要說,便趕緊把一家人都叫醒了。

一伙人圍在父親兩旁,不好的預感在小趙頭頂盤旋,他撥了急救電話,卻被父親一把拽了回來。

父親緊緊握住他的手,兩眼微睜,滿身虛汗,嘴唇顫顫巍巍,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照顧好你媽……”

以前小趙總調侃自己是一個凡事都往壞處想的人,他害怕失去的感覺,便事事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可當有一天這個最壞的結果出現了,他卻愣住了。

父親在跟他,跟一家人道別。

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至近,姐姐們和媽媽泣不成聲,父親湊在他耳邊說了最后一句話,便倒了下去,此后再也沒醒來。

那是小趙此生第二次感受死亡,那種近在咫尺的壓迫感貫穿了他全身,他手腳發麻,目送著救護車遠去。他知道那是此生和父親見的最后一面,但他沒有哭。他獨自在醫院辦完所有手續,最后在父親的葬禮上,他看到了許久未見的三姐。三姐面帶哀傷,小趙終于忍不住跪倒在地,眼淚奪眶而出。

小趙曾經問過兩個姐姐,是不是因為有他這個弟弟,所以兩人才遲遲不結婚。大姐聽完后笑了笑,二姐則是朝著他的胳膊來了一拳。隨即兩個人一本正經地說和小趙沒關系,兩人都沒遇上合適的人罷了。小趙點點頭,仔細想了想什么才算得上“合適”。

那時他有一個心儀的女孩。女孩外形端正,性格好,一切都是小趙喜歡的。無奈他長女孩太多歲數,在其他人眼里看起來就是不合適的一對,最終兩人頂不住壓力還是分手了。

父親去世后,小趙通過考試重新回到了校園,撿起了幾年未見的書本。他還找了份工作,一分一秒地填滿自己的時間。

在一次大學同學聚會上,同學牽線讓他認識了一個女孩。女孩穿得很干凈,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小趙有些心動,又在一群年輕人躁動的起哄聲中沖昏了頭腦。他支支吾吾地向女孩提出交往,幸運的是女孩答應了。

聚餐出來,小趙一時有點兒后悔,畢竟和女孩素不相識,卻因為一場聚會被湊到一起。如果“不合適”,那就是對雙方的不負責任。

好在這回他是幸運的,一段時間接觸下來,小趙發現兩個人家境相仿,年齡合適,就連努力方向也大同小異。他找到女孩,認認真真地表示自己想要和她發展下去。

那天,他查了存款,距離娶女孩回家,他還需要攢五年的彩禮。這筆錢足夠他在老家市區交一套小房的首付,他可以與母親和兩個姐姐一起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過日子。可看到眼前這個擁擠的小房間,他難免慚愧。她們仨為了幫他攢彩禮而省吃儉用,不知把他送走以后,還要在這里住多久。他不忍心她們這樣去做,他要靠自己的能耐去成全自己的幸福,哪怕很難。想到這兒,他心情明朗起來,他感嘆活著就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思緒不禁飄回那個晚上……

他想起來兩年前自殺失敗的那個晚上,輔導員連夜將他送回了家。母親開的門,父親一見到他,巴掌就高高舉起,小趙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巴掌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他脖子上留下了一圈很深的勒痕,乍一看上去很駭人。母親拿藥水和紗布給他涂涂抹抹,涂到一半就放下了。母親把臉別了過去,不忍再看。父親接過藥水,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兩人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父親問他疼嗎,他說疼,父親一巴掌拍在小趙后背,驚得小趙一個激靈。

父親開始罵他,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擱平時小趙會捂住耳朵表示痛苦,而當時他就坐在那里靜靜地聽父親罵,覺得自己怎么被罵都不夠。畢竟自殺這件事情實在是太蠢太懦弱了。后來父親罵累了,便握著藥水站了起來,對他說,做人要負責任。何況他已經不小了,是個男子漢了。小趙輕輕點頭,把父親的話記在了心里。

家里那個最小的弟弟長大了,在父親去世后,小趙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

小趙來北京九年,和蝸居在城市角落里的每一個打工人一樣,他習慣了大城市表層的風光與內里的冷漠。他穿梭于忙碌的地鐵之間,編織著自己的生活。然而,他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幸運,至少他在北京有一個家,一個有點兒小,還有點兒吵,但又無比安心的家。

小趙記得自己在北京最快樂的一天,是二〇一五年的除夕夜。他照常下班,剛到家門口就看見母親抱了口小鍋正從廚房出來。小趙上前接過鍋,見家里的小桌被拼湊到了一起,桌上擺著電磁爐和幾只空碗。小趙樂了,母親也笑,說他們辛苦了,年夜飯就吃火鍋吧。

小趙的母親在北京一所高校的食堂工作,手藝很好。小趙和母親一起在丁點兒大的小案板上洗菜切肉,過了一會兒兩個姐姐也回來了。地下室里空氣不對流,堵得胸口悶悶的。又因著飄了點兒雨,屋內潮得能滴水。

小趙和母親端著片好的葷菜上桌,桌上的火鍋冒著白色的熱氣,任頭頂的風扇怎么吹也吹不散。香氣在小屋子里彌漫,小趙負責下菜,一家人閑聊著,吃得有說有笑。

父親從櫥柜里拿了瓶白酒出來,給小趙和自己面前一人一只小杯,透明的酒水自上而下流進杯中。小趙第一次喝白酒,入口被辛辣的味道刺得瞇起眼睛。父親哈哈大笑,小趙一鼓作氣,白酒下肚,暖得他身體一抖,像觸電了一樣。

不知不覺中他醉了,眼前蒙了一層薄霧。他看見父親紅著臉跟母親說話,看見兩個姐姐正指著春晚里的小明星嘰嘰喳喳,他低下頭又看見自己吃得鼓鼓囊囊的肚子。地下室唯一的小窗戶開著,飄進來幾縷冰冰涼涼的寒風,卻怎么也驅散不了這間屋子里的暖意。

小趙不自覺地打了一個羊肉味的飽嗝,兩臂一伸,倒頭就睡下了。

二〇二〇年七夕,小趙計劃著給兩個姐姐買禮物。一下班他便直奔家附近的商場。他從前很少逛商場,提前在網上查了點兒攻略,最后在專柜前稍微遲疑了一下,便買下了兩份自己都頗為滿意的禮物。結賬時,那個妝容精致的柜員略帶羨慕地問他怎么給女朋友買這么多。小趙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說是給家里兩個姐姐買的。

那是他第一次給兩個姐姐買禮物。收到禮物時,大姐樂得合不攏嘴,二姐笑瞇瞇地拆開禮物,然后驚呼:“這支色號我有了!”

小趙惱得拍腿,二姐卻說她要了,剛好這色號她喜歡,有兩支也不虧。

然后兩個姐姐都湊了過來,像小時候一樣握住了他的手。

小趙知道自己沒有姐姐們優秀,但他想盡自己所能對她們好。

他是家里最小的那個弟弟,不夠聰明,不怎么勇敢,有時候傻乎乎的,還特別好滿足。小趙跟同事開玩笑說,如果他想要一個包子,卻得到了一個饅頭,那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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