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的鋼釘:鑄就美國鐵路奇跡的中國勞工
- (美)張少書
- 12543字
- 2022-08-11 11:21:47
| 第二章 | 金山
敬告諸梓里,
莫短英雄氣,
發財終需遇時期,獨系眼前條命否。
運一至,
轉貧為富易。
十萬腰纏回家里,
天倫敘樂笑微微。
——19世紀中國南方民歌
1868年,許芹和其他兩個幸存的堂兄踏上了舊金山的土地,這意味著他們加入了華人赴美的浪潮,彼時這股歷史性的浪潮已經時斷時續地持續了數十年之久。像那些在橫貫北美大陸鐵路線上工作的華工一樣,許芹和他的堂兄發現自己踏上了一個蓬勃發展的國家,這個國家因對勞動力的巨大需求而為他們提供了狹小的生存空間,但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又讓他們始終處于社會的邊緣。許芹赴美的經歷是成千上萬名即將在橫貫北美大陸鐵路線上工作的華工的縮影,我們也得以了解19世紀中期在美華人生活的艱辛。
這個陌生的國家給許多華人移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后他們仍能清楚地回憶起那段經歷。[1]1882年,15歲的J.S.盧克跟隨叔叔從廣東來到舊金山,20世紀20年代,他回憶起自己的這段經歷。盧克記得,他和其他1000多名中國乘客一起下船之后就來到了唐人街,發現“那里擠滿了中國人……人實在太多了,我們不得不打地鋪,因為唐人街沒有足夠的床位”。據他描述,盧克也新奇地打量著“美國人”,“在我們看來,他們的長相和服飾都非常可笑,看著他們的打扮,我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是當時生活非常艱辛,“我們都非常窮,許多剛到美國的移民不得不在各個代辦行門前晃蕩,撿人家扔掉的卷心菜葉、綠菜葉和水果充饑”。中國人只能在“鐵路、洗衣店、餐館和罐頭廠找到工作”,盧克回憶說,“在大街上閑逛也很危險,調皮的男童會朝我們扔石子”。
這種暴力行徑不過是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在街頭的表現而已,19世紀中期,美國人對包括鐵路華工在內的所有華人的歧視非常普遍。過去幾年,少數華人因為當地的管理失誤或出生在美國而獲得了美國公民身份,但聯邦法律明確禁止華人移民入籍。美國國會于1790年通過《歸化法案》,僅授予“自由的白人”入籍的特權,有色人種被排除在外。內戰之后,美國國會又通過了《1866年民權法案》,并在1868年通過了第十四條憲法修正案,賦予在美國出生的非裔美國人“與生俱來的公民權”,但是國會并沒有修改1790年的《歸化法案》以解決其他非白人的入籍問題。
和盧克剛到美國的經歷一樣,其他剛到舊金山的華人移民也普遍受到虐待和監視。阿爾伯特·S.埃文斯是總部位于波士頓的文學雜志《大西洋月刊》的資深作家,他生動地描述了1869年11月發生的一件事,那大約是許芹來到美國的一年后。
描述來自亞洲的偉大共和國號抵達的場景時,埃文斯宣稱,這是他“在美國看到的最奇特的場景之一”。這是一艘長達400英尺(122米)的側輪槳汽船,是當時最大的在洋航行客船之一。從1867年首次出現在太平洋到1879年被風暴摧毀,僅這一艘船就運載了大約10000名華人到達美國。1869年,它抵達舊金山后在當地引起巨大轟動。這艘龐然大物本身就讓人嘖嘖稱奇,但它運載的東西更讓人好奇:5000噸來自亞洲的貨物和1300名中國人,其中許多人可能打算來修筑鐵路,此外還有數百名歐洲人和美國人。[2]
船只尚未入港,碼頭上就聚滿了圍觀的服務生、工人、警探和各個部門的政府官員。當時,舊金山的移民入境手續就在碼頭上辦理。舊金山市的警察局長帶領著全部手下,“手持警棍和左輪手槍”,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密切觀察著這些入境者。[3]100多名“衣著整潔、安靜且有紳士風度的”中國商人在碼頭上等著迎接他們的“貨物”,在勞工契約中,他們被稱為“貨主”。接下來出現的場景絕不會讓好奇的白人旁觀者失望。

船只靠岸之后,數百名中國人走出船艙,甲板上立刻變得擁擠起來。埃文斯寫道:“甲板上一點空間都不剩,全是中國人?!彼麄儭俺聊缕娴亍笨粗矍斑@片“新大陸”,待所有其他乘客都下船之后,“身穿藍衣的亞洲人才開始源源不斷地下船”。兩個小時之后,他們陸續上岸,耐心地等待著辦理入境手續。埃文斯詳盡的描述激發了讀者的想象力,所有中國人“都留著滿族人強迫他們剃的辮子頭,辮子一直垂到腰間。這種發型看起來與眾不同,相當引人注目。他們跳下甲板,肩上扛著一條竹竿,兩頭拴著被褥、席子、衣服以及我們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用途的東西,”埃文斯繼續寫道,“他們的平均年齡大概在25歲上下——很少有人在15歲以下,好像也沒有人超過40歲——雖然他們的身材沒有白種人魁梧,但是非常健康、強壯且充滿活力。他們走上碼頭,就自發地10個人、20個人或30個人聚在一起,負責接待他們的中介機構通過某些我們難以理解的標志來辨認他們,然后安排他們站在碼頭的不同位置……等待海關人員的查驗?!?/p>
埃文斯推測,所有人都是“勞動階層,里面沒有學生、小商販或大商人”?!八麄兊囊路剂想m然都很粗糙,但是卻很干凈。嶄新的藍色棉布襯衫和寬松的馬褲,及膝的藍色棉布長襪,鞋子就是拖鞋或沉重的木屐?!彼麄兌剂嘀约旱男欣?,幾乎所有人都戴著“用竹子做成的寬檐帽,手持用棕櫚葉制作而成的大蒲扇”。
所謂的“中華公館”是一個以籍貫為基礎的在美華人互助協會聯盟,非中國人經常誤以為它是一個商業組織,這個組織負責接待剛來美國的移民。中國人非常遵守秩序,這給埃文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據他觀察,“在海關工作人員和警察搜查走私鴉片和其他違禁品時,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著,像士兵一樣秩序井然”。與贊美中國人的克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埃文斯毫不客氣地批判了美國政府官員的心胸狹隘和蠻不講理。埃文斯目睹了他們“毫無根據地濫用暴力”,隨手拿起警棍瘋狂地抽打中國人。在他眼里,中國人是“最節制、最遵守秩序的一群人”。埃文斯說,如果海關工作人員省去不必要的叫喊和恐嚇,辦理入境手續的時間就能縮短一半。最后,中國人辦理完所有的入境手續,打算前往不遠處的華人聚集區,也就是眾所周知的“唐人街”。有些人乘馬車前往,大部分人步行或跑步前往,挑著行李“一個接一個地連著走”。
除了這些人之外,幾個突然出現的、衣著艷麗的中國女子也吸引了埃文斯的目光。很顯然,她們是遠在國內的親人為在美華商物色的新娘,因為華商已經邁入精英階層,所以這些女子也與華人勞工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位身材嬌小的女性尤其吸引了埃文斯的注意:她和自己的隨從走出船艙,他寫道,“她的黑色頭發被精心地梳成某種發髻,臉上的妝容十分完美,精致得就像某種高雅的藝術”。她的束腰上衣“用天藍色的綢緞做成,綢緞上還繡著幾朵花作為裝飾”,她的褲子“是用繡著同樣花朵的深藍色綢緞做成的”,她那“小巧玲瓏的雙腳上穿著一雙精致的鞋子,鞋面用帶有金色刺繡的藍色綢緞做成,鞋底則用拋光的薄木底和白色厚氈毛縫制而成”。她從頭到腳都戴著明晃晃的銀飾和貴重的寶石,手持“兩把扇子,盡可能地遮住自己的臉,不讓其他人看到”。埃文斯顯然站在離這位女子不遠的地方,能夠感覺到她的焦慮。和這位女子一起來的丫鬟護送她找到正在等待自己新妻子的丈夫。不一會兒,十幾個年輕的中國女子走下碼頭,她們可能是簽訂契約的妓女,被埃文斯筆下的“購買者”帶走。這些“購買者”將她們交給“穿著黑色衣服,腰間掛著一串鑰匙,面色灰黃的女人”。這些女人就是妓院里的老鴇。這些妓女將“受到可怕的奴役,還要上交肉體交易獲取的金錢”。這些妓女穿著樣式簡單的“絲棉上衣和褲子,涂著俗氣的腮紅和口紅,頭上戴著象征著賣淫的花格子棉布手帕”。她們被帶到唐人街和舊金山的紅燈區巴巴利海岸街后,游蕩在那里的中國男性立刻騷動起來??吹阶嗽厚R車的妓女經過時,為了吸引她們的注意,這些男性大聲喊叫,試圖沖上前去撫摸她們或抓她們的手臂。在被帶到這座陌生的、令人墮落的城市之前,她們經歷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啊![4]
埃文斯想要探尋眼前這一場景的歷史意義,他認為,中國人的到來不僅會對舊金山或加利福尼亞州,而且會對整個美國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他預測,在幾年之內,“中國勞工問題將瓦解原有政黨,促進他們革新和重組,徹底改變幾個州甚至是整個國家的工業體系,進而影響美國接下來數代人的命運”。那天他在舊金山目睹了歷史性的一幕,“東西方終于面對面地站在一起,這次會面必將意味著人類歷史進入一個嶄新的時代”。[5]
自1848年有人在舊金山發現黃金之后,移民加州的華人數量明顯增多,這引起了人們的普遍關注,因為他們不遠萬里來到這里,在外表、社交方式以及語言方面與歐美人有顯著不同。雖然不少人認為,中國人的到來為淘金熱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實際上,他們的人數不算太多。加利福尼亞州于1850年加入聯邦,當時在加州淘金的人多達58000人,其中大概只有500名華人。在相對簡單的個人勘探被需要大量雇工的采礦作業取代之后,華人的數量才有了顯著增加。從1852年到19世紀60年代初,每年大概都有六七千人來到美國,其中有一半在美國待了幾年就返鄉了,另一半選擇永遠留在美國。[6]
最初,美國人還是歡迎他們到來的。1852年5月,加州最重要的報紙《加州日報》將華人描述為“對美國人口有益的增加”,并樂觀地預測,“華人兒童將和美國兒童在一個投票站投票,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并和美國人持相同的信仰”。[7]1854年4月,據舊金山的一家報紙報道,近期大約800名華人乘坐沃里斯頓勛爵號從香港抵達舊金山,該州已經有兩萬名華人,預計還有更多的人陸續抵達。該報接著指出,華人在該州已經占據了一席之地,在礦山和舊金山工作的華人,“已經從極端貧困變為相對富?!薄1M管該報認為華人在“智力、品行和能力等諸方面皆明顯不如白種人”,但華人已經在美國人口中占據重要地位。“白人天生就是占統治地位的民族,他們適合做主人,但是誰來服侍他們呢?”該州“已經解放了黑奴,印第安人也在迅速滅絕,大英帝國也不再派遣白人勞工,誰來種植并收獲農作物呢?”“公路必須要修,鐵路馬上也要修筑”,但是“這個國家的白人會從事這些職業嗎?”“不會!”該報宣稱,但華人會從事這些體力勞動,他們“就是這樣的民族”。[8]
19世紀中期,盡管各方對抵達美國的中國人給予了極大的關注,但對于這些移民的具體數目,卻沒有形成廣泛共識。1876年,政府針對華人展開了一項聯邦調查,關于具體數目的爭議也隨之而來。其中一個聯邦委員會的任務就是確定華人在美國的居住范圍,以及華人對該國的經濟、社會和道德品質產生了多大影響。在調查之初,該委員會提出了一個簡單但最基本的問題:到底有多少華人居住在美國?政府官員、市民組織和華人組織提供了大相徑庭的數字。
舊金山的社會名流查爾斯·沃爾科特·布魯克斯認為,這個國家僅有67000名華人,但與華人聯系密切的最知名的教會領袖之一奧蒂斯·吉布森估計,僅西海岸就有15000名華人。美國的中華會館在查看了保存完好的花名冊之后表明,當時美國有大概148600名華人。聯邦委員會的一名成員宣稱,他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美國有20萬華人,其他成員則宣稱,美國有6萬、9萬、11萬或者21萬多名華人。僅舊金山一座城市,預計的數字就從春秋季最低的30000人到冬季最高的65000人不等。這一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白人對此愈加焦慮。[9]
與數字問題密切相關的問題是,反華勢力一直堅信,盡管美國國會在1862年通過法律禁止美國公民與美國組織參與苦力貿易,但許多華人并不是自愿來美國的,而是受契約脅迫的仆役。加州這片“自由的土壤”并不適合這類人。
不過,新聞記者深入而獨立地調查了華人的入境情況,基本證實華人都是自愿來美的。1869年,一篇詳盡的新聞報道專門提出了這樣一種猜測,即為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工作的華工并非出于自愿?!都~約晚郵報》是當時美國最受歡迎的報紙之一,以積極維護少數族群的利益而聞名,該報指出,“幾乎所有參與修建中央太平洋鐵路的工人都是自愿前來的”。他們在美國領事館的幫助下,自愿簽署合同,并沒有違反美國禁止苦力貿易的相關法律。該報指出,一名身份不明的美國商人委托一位華商招募工人,的確有很多人自愿簽署了合同。合同的基本條款是,雇主預付華工的旅費,并向中華會館繳納了一定數目的押金,如果華工在旅途中死亡,這些押金就用來支付遺體運送回國的費用。這為華工提供了某種形式的保障。作為回報,一些人以不動產作為抵押,另一些人則接受較低的工資來償還旅費。待還清債務之后,工人們可以“和雇主重新討論工資事宜或者去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早在19世紀40年代,前往加州的華工就簽署了這樣的勞工合同。[10]
該新聞報道指出,和被運往古巴和秘魯的勞工不同,移民美國的華工并非來自“社會最底層”。幾乎所有的赴美移民“都受過教育,具備基本的讀寫能力”,因為他們在許多寄回中國的信件中提到了“大量關于美國的信息”,那些跟隨他們的腳步來到美國的人“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也知道自己初到美國應該抱有怎樣的期待”。華工來美的主要目的是“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掙錢和積累財富,“如果想留在美國,他們就會想盡辦法擁有自己的土地,做一門屬于自己的生意”。這位記者提供了大量令人信服的證據,也得到了當時其他可信描述的證實。[11]
盡管如此,爭議并沒有消弭。爭議的核心是,當時美國的中華會館擁有一套嚴密控制和剝削華工的體系。[12]這一體系起源于19世紀50年代,當時,為了滿足華人移民的需要、為新移民提供幫助和解決華人內部的紛爭,華工的領導者們開始成立一些組織。雖然這些組織被華商控制,但并不是商業組織,而是一種互助組織。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會館,負責維護來自同一地區的華人的利益,一般是廣東的各縣市。出于生意上互助的需要,廣東商人經常在中國境內成立類似的會館,但在美國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其形式和功能都發生了改變。和中華會館有過接觸的移民和美國人都對這些組織和組織的宗旨大加贊賞。[13]
不過,不熟悉中國人及其處事方式的美國人可能仍會感到不安和懷疑。對于一些人來說,中華會館不僅是一個神秘的組織,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個邪惡的組織。美國的恐華人士經常指控中華會館為“奴隸主”,這一指控極具煽動性。他們聲稱,“中華會館就是一個他們自發組織的專制政府”,與美國的價值觀格格不入。[14]
多年來,該組織一直為自己辯護,與華人有廣泛接觸的學識淵博的美國白人,包括在中美兩國與華人長期接觸的白人基督教牧師也為中華會館辯護,駁斥這些無端的指責。比如受人敬重的威廉·斯皮爾和奧蒂斯·吉布森,奧蒂斯·吉布森在福州工作了十幾年,直到1865年才返回美國,與加州的華人有廣泛的接觸。他公正地譴責那些不道德或殘忍的行為,如強迫年輕的中國女子賣淫。但是他們也為中華會館辯護,指責無端的誹謗。吉布森旁征博引來支持自己的論點,他寫道:“為什么數百名在美國的學識淵博的中國基督徒不斷聲稱,除了婦女之外,他們的同胞在美國從未遭受過奴役或受到契約的脅迫?”他語氣夸張地提出這個問題以強調自己的觀點,吉布森宣稱,“所有赴美的移民都是自愿的”。[15]
來自臺山的梁庫克是一個小店主,在舊金山唐人街的一條商業街上擁有一家店鋪。1876年,他在給加州調查委員會做證時,描述了他眼中的中華會館。他曾擔任中華會館最大分館寧陽會館的館長,根據他的記述,該組織成立于1853年,那時候華人赴美的移民潮剛剛開始,他們聽不懂一點兒英語,對美國的習俗一無所知,“不管是就業還是去任何地方”,他們都急需幫助。他說,中華會館的唯一目的就是“照顧赴美的中國人”。據他估計,在中華會館登記在冊的華人總共75000人,因為許多人返回了中國,所以實際人數應該在三四萬左右。他通過翻譯用自己的話描述了中華會館的宗旨:
當同胞來到加州時,我所在的會館會照顧他們,支付他們的食宿費用。之后,會館會向每個人收取5美元,用來清償會館之前為他們支付的預付款、食宿費用以及其他費用。支付這5美元之后,他們會得到一張紙條或憑證,然后他們就可以買票返回中國。如果有同胞生病、陷入貧困或遭遇不幸,會館都會給他們匯去5美元并簽發憑證。如果一個人借債被會館發現的話,就不會給他簽發憑證,但如果債務人太窮了,無力償還債務,那也會為他簽發憑證,幫助他返鄉。[16]
因為寧陽會館的館長每年都會更換,因此梁庫克只擔任了一年館長就卸任了。他的一項職責是幫助同胞收取來自家鄉的信件,另一項重要的職責就是把死去同胞的遺體運送回國。他對委員會的工作人員說,“中國人非??粗厮勒叩倪z體,當一個人去世之后,他們負責將他的遺體運送回國,交給他的親屬。一方面表示對親屬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方便親屬憑吊?!彼M一步解釋說:“這是中國的習俗?!逼鋵?,這樣做不僅是出于習俗,更重要的是為那些遠離家鄉的游子提供某種精神慰藉,尤其是那些在極端危險的環境中工作的鐵路華工。數年來,該會館盡職盡責地將數千名在美去世的華工的遺體運送回國,讓他們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安眠在故鄉的土地上。
19世紀,中華會館幫助了包括許芹在內的成千上萬名赴美移民,幫他們度過了在一個新國家的過渡期。他們也用自己的存在、勞動和商業頭腦塑造了這個國家。早期,華人移民曾在舊金山市中心建立了一個由商業、住宅、商店、會館、戲院、賭場和寺廟組成的復雜社區。舊金山的唐人街是在美華人的“首都”,它依然位于最初的位置。雖然地震和火災改變了這個港口城市的景觀,但華人社區保存了下來,并為探尋鐵路華工過去的生活軌跡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在修筑橫貫北美大陸鐵路線時,卡爾頓·E.沃特金斯是加州最杰出的攝影師之一。在鐵路線竣工后不久的1871年,他在舊金山的蒙特馬利街開了一家攝影館。這家攝影館距離唐人街只有幾個街區,他雇傭了幾個中國人來處理立體影像或其他圖像,他的員工也經常拍攝中國人。沃特金斯攝影館現存的照片中,有30多張是以華人為主角或部分主角的。
沃特金斯照片中的舊金山華人一般都在唐人街的商店、寺廟、餐館和煙館里。其中最著名的兩幅照片拍攝于19世紀70年代。《舊金山的中國女子》展示了兩個穿著絲質長袍的美麗女子,她們坐在一間陽光充足的房間里,房間里擺放著中國南方地區常見的硬木家具,墻上掛著傳統的弦樂器和書法作品。照片只拍到了書法作品的一部分,但這些優雅的字跡足以表明房間的主人是一個有修養的人。房間的布置顯然超出了大部分歐美人的想象。圖片中的女子可能是母女關系,氣氛比較舒適安逸。她們沒有裹腳,證明她們不是客家人就是滿族人,這兩個族群沒有裹腳的習俗。從穿著上看,她們所在的家庭應該比較富裕。她們手持彩扇,戴著玉鐲和玉環,她們之間的桌子上還放著一桿煙槍。從移動的光影判斷,過了一小段時間之后,沃特金斯在同一間房間拍攝了另一張照片《舊金山的中國演員》,這幅照片展示了一個穿著做工精美的京劇服飾的中國男子。這套服飾用顏色艷麗的絲綢制成,又用紅、藍和金線刺繡,因此閃著耀眼的光芒。他很有可能在內華達山區為鐵路華工表演過,或者鐵路華工曾來舊金山觀看他的演出。他身后的臺桌上擺放著一尊布袋佛的雕像,在中國,布袋佛代表著好運和幸福。盛開的水仙花和柑橘類的水果,或許是柚子,表明拍攝時間是1月底2月初的春節期間。[17]
早在19世紀50年代早期,舊金山的華人攝影師就因為作品出眾而廣受贊譽。1854年,舊金山的一家報紙就曾報道了一個名叫周賈的華人的攝影作品。他經營著一家攝影館,為華人男女拍攝照片,不過他的作品好像沒有保存下來。到19世紀60年代晚期,至少有16位華人藝術家或攝影師在舊金山拍攝作品。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黎墉,至少從1867年到19世紀80年代后期,他一直從事攝影和創作肖像畫的工作。[18]


盡管黎墉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一個謎,但他留下來的攝影作品顯示,他拍攝的對象并不僅限于華人,還包括一些在舊金山舉足輕重的人物。當華工在鐵路上工作,他用少許當時流行的“名片照”和“櫥柜卡”[19]展現了那些年里中國人的鮮明形象。和那一時期非華人拍攝的作品不同,黎墉的攝影作品并沒有給人一種“民族志”的感覺,也就是說,他的攝影作品主要是為拍攝對象服務的,并沒有刻意展示一些外來的、異國情調的東西供他人欣賞或學習。民族志式的拍攝手法通常會挑選一個明顯不安的拍攝對象,他通常避免直視相機洞察無遺的鏡頭。相比之下,黎墉的照片都是在他位于唐人街中心的攝影室里拍攝的,照片里的華人看上去都很放松,甚至因為受到關注而顯得很興奮。他們愿意讓自己的同胞來為自己拍攝照片。[20]
在他拍攝的一張引人注目的照片中,一位中國男子坐在一張中式的木椅上,旁邊的桌子上擺放著一盆盛開的水仙花。他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展現出了一種自信和力量,甚至讓人望而生畏。他穿著一件黑色絲綢束腰外衣,戴著一頂當時在城市生活的華人時興的寬邊帽。黎墉在同樣的場景中拍攝了一名女性的照片,她打扮得十分優雅得體,梳著漂亮的發髻,直視鏡頭時顯得很自然,眼神沉著而世故。在另一張照片中,一位自信的中國男子手持一朵花和一本書,桌上的書架上還放著類似中文出版物的東西。他的頭飾、衣著和舉止都顯示他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人。黎墉鏡頭下的中國人都個性鮮明,顯得仁慈而有品格。[21]
攝影并非黎墉表現自己情緒的唯一方式,作為一名辯論家,他與同胞合作撰寫了一篇駁斥反華論調的聲明,這篇思維清晰、邏輯嚴謹的聲明讓他名聲大噪。1873年,在從事攝影工作的同時,黎墉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和其他四位同胞合作撰寫了一份聲明——《以華人視角看待中國問題》。這篇雄辯的聲明將矛頭直指“美國人民”,后來由奧蒂斯·吉布森翻譯并在舊金山市議會上宣讀。他憤怒地要求按照國際條約和人道主義精神,公平地對待在美華人。他為自己的同胞辯護,稱他們都是“溫順而勤勉的人”,“在鐵路線上埋頭苦干”,為美國西部經濟的騰飛做出了實質性的貢獻。他和其他撰寫者抗議美國人對“在美同胞”的“嚴重的歧視行為”,并辯稱如果對中國人的虐待不停止的話,中美之間的條約就應該廢止。所有美國人都應該離開中國,而所有中國人也應該離開美國?!案魅俗話唛T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用這句古老的箴言強調了自己的觀點。幾年之后,也許黎墉踐行了他在聲明中提出的方法,離開舊金山返回了家鄉。[22]
許芹、J.S.盧克和不計其數的鐵路工人初次踏上加州的土地時建立了盛極一時的華人社區,而像黎墉這樣居住在舊金山的華人的攝影作品或文學作品,為我們窺探這些社區提供了一個多彩的視角?!洞笪餮笤驴返馁Y深作家阿爾伯特·S.埃文斯也進行了相關報道,1869年,當偉大共和國號汽船抵達舊金山時,他對華人移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飲食進行了生動而詳細的介紹。從貨船上卸下來的貨物包括爪哇的咖啡、鞭炮、大黃、絲綢、茶葉和其他廣東人喜歡的食品:成噸的大米、魚干、墨魚、“鯊魚的魚鰭、蜜餞、咸瓜子、烤鴨、精選的鴨蛋、咸菜芽、甘甜的香櫞、棗、橙子、姜、熏制的牡蠣和100多種其他的食物以及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遠離舊金山的鐵路華工也能吃到這些來自家鄉的爽口美食。[23]



另一位對中國赴美移民進行敏銳觀察的是一位年輕的律師兼作家丹尼爾·克利夫蘭,他最近剛來到加州。華人越來越多地涌入加州,促使他進行了幾項關于華人進入加州以及對整個國家影響的研究。他將其中的一份報告寄給了美國駐華大使,大使覺得這份報告中的觀點非常有見地,就轉交給了國務卿威廉·西沃德。克利夫蘭撰寫的這份私人報告用詞謹慎、實事求是,而且明顯對中國人報以同情。他譴責了各地方對華人的暴力行徑以及社會和法律層面對他們顯而易見的偏見,他認為應該公正地對待華人,這將大大有益于國家??死蛱m隨后對加利福尼亞的華人進行了全面調查,并形成了一份長達400頁的報告,他想出版這份報告,但最終未能如愿。個中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但這些手寫稿中包含了許多敏銳的第一手觀察資料,例如對1868年末到1869年初的某個時間點,華人在舊金山登陸場景的詳細記述。[24]
在克利夫蘭的描述中,華人受到的待遇比許芹所經歷的以及埃文斯觀察到的殘酷得多,這引起了廣泛的爭議。根據克利夫蘭的報告,船只到岸之后,在華人移民下船之前,簽訂勞工合同的雇主和他們的代理人就涌上船只,讓乘客分類站好。克利夫蘭寫道,那些通過“賒單制”才得以來到美國的乘客,必須用未來的工資來支付旅費的本息,“他們像奴隸一樣被白人雇主占有,直到整個旅途結束,最后安全交給鐵路公司之前,他們一直受到密切監視”。其中的一個場景讓他尤為震驚:
我曾經見過一位黑白混血兒,他是船上的一名士官,或許他之前也是奴隸,現在他利用旅途中小小的權威,對華人發號施令。他殘忍地虐待他們,看著那些無助的華人屈服于自己的淫威,他似乎還十分享受。無精打采的華人漫無目的地在拖船的甲板上擠作一團,像無助的羊群一樣任人虐待和禁錮,這是一幅悲慘而絕望的畫面。一群鐵石心腸的白人手持重棒,像雨點一樣打在華人身上,他們時刻監視著華人的動向,以防他們逃跑。
克利夫蘭繼續寫道,白人雇主直接用小船把他們從舊金山海灣運送到上游的薩克拉門托,緊接著被塞進火車車廂,車廂門關閉之后,白人監工還在外面上鎖,以防他們逃跑??死蛱m寫道:“即便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也不會受到如此嚴密的監視和如此殘酷的虐待。”他說,在旅途中,一些華人成功地打開車廂跳車逃跑,但是卻不幸摔死,其余的人必須在中央太平洋鐵路線上像奴隸一樣工作,相比于他們在美國的生活,這只是個悲慘的開始。
每一個中國人,包括那些鐵路華工的移民經歷都各不相同。從新聞報道和流傳下來的回憶錄我們得知,像許芹這樣的人,他們在旅途中是興奮的;像盧克這樣的人,在進入新的國度、見到不同的人時,仍能保持幽默詼諧;對于另外一群人來說,移民美國就意味著噩夢的開始,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不過所有人都面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幾乎沒有人為未來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1] J.S. 盧克,1924年8月13日,《種族關系調查》,第27箱,182號,胡佛檔案館,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中心。
[2] 阿爾伯特·S.埃文斯,《從東方直達的郵輪》,《大西洋月刊》,1869年11月,第542-548頁。后來這篇文章又收錄于埃文斯的《上加利福尼亞》。其他描寫中國人抵達美國的場景可見《日本人的到來》,《舊金山紀事報》,1869年11月23日;另可參閱奧蒂斯·吉布森,《在美華人》(辛辛那提,希契科克&瓦爾登出版社,1877年版),第45頁。
[3] 幾十年后,在《排華法案》通過之后,移民的經歷將大為不同。從1910年到1940年,中國移民在舊金山海灣的天使島接受了移民局嚴厲的審查和訊問,這個島素來以嚴厲審問移民著稱。
[4] 埃文斯認為,這些不幸的女性都出自廣東地區的船民——疍家(《從東方直達的郵輪》)。
[5] 同上。
[6] 《加州華人史綱要》,第18卷,第30-36頁。
[7] 瑪麗·羅伯茨·柯立芝,《華人移民》(紐約:亨利·霍爾特出版社,1909年版),第21-23頁。
[8] 《加州每日紀事報》,1854年4月22日。
[9] 《聯合特別委員會關于中國移民的調查報告》(華盛頓特區:政府印刷局,1877年版),第44屆國會第二次會議,第10-12頁,402頁,459頁,513頁和518頁。雖然關于19世紀在美華人的具體數目至今仍無定論,但截至19世紀末,在美華人數量最多時也未超過119000人。美國人口普查,《〈排華法案〉期間亞洲人口比較》,http://www1.udel.edu/readhistory/resources/2005_2006/summer_06/hsu.pdf(存取日期2018年3月9日);另可參閱《加州華人史綱要》。
[10] 《中國人是自由移民》,《馬薩諸塞偵察報》,1869年7月30日,第二版;參閱雅各布·P. 利斯論文集中的《華人契約工》,加利福尼亞歷史協會檔案;另可參閱雅各布·P. 利斯和阿福諾,《一位加州商人與華人移民簽訂的勞動合同》,美國社會歷史項目,https://herb.ashp.cuny.edu/items/show/789(存取日期2018年3月21日)。在廣州江門的江門五邑華僑華人博物館收藏著一份貸款協定,這份貸款協定是一位移民為了獲得前往海外的旅費,與當地的一個組織簽訂的。這份貸款協定收錄于約瑟夫·吳,《創業精神:中央太平洋鐵路的修建,1861-1899年》(博士論文,斯坦福大學歷史系,2018年),第111-112頁。
[11] 《中國人是自由移民》,在當時的美國,最了解中國的人當屬S.威爾斯·威廉姆斯,他以牧師和美國官員的身份在中國生活多年。1877年,他成為耶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教授。他在《華人移民》(紐約,查爾斯·斯克里布納之子出版社,1879年版)這部書中,提供了大量的證據和個人證詞,證明華人是自由移民,應該得到和這個國家的其他移民同等的待遇。
[12] 張素芳,《對黃金的追求:美國西部的華人礦工和商人》(烏爾班納:伊利諾伊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23頁。關于中華會館的歷史,參閱麥禮謙,《成為華裔美國人:一部社區和組織史》(核桃溪,加利福尼亞州,阿爾塔米拉出版社,2004年版),第3章。
[13] 譚碧芳、張少書和麥禮謙編著,《淘金熱以來的美籍華人的聲音》(伯克利: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25頁;秦玉成,《文化沖突:華人傳統的故鄉情結與排華運動》(拉納姆:美國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5-55頁;另可參閱理查德·科爾、加布里埃爾·欽,《從歷史意識的邊緣出發:華人移民和美國法律史》,《法律與歷史評論》(1999年夏),17:2,第325-364頁。
[14] 20世紀60年代,岡瑟·巴思在其頗具影響力的著作《心酸的歷史》中重現了19世紀美國的反華浪潮,關于這一歷史性的爭論富有見地的實質性討論,可見秦玉成,《百年之謎:中華會館在19世紀勞動力輸出中的角色》,《美國東亞關系期刊》(2003年秋冬刊),第225-254頁。
[15] 《在美華人》,第259頁,第333-345頁。
[16] 梁庫克在加利福尼亞州參議院委員會上的證詞,《華人移民:華人移民的社會、道德和政治影響》(薩克拉門托,國家印刷局,1876年版),第64-66頁。另可參閱1924年7月28日,就中華會館問題對龍東的采訪,《種族關系調查》,第27箱,171號,胡佛檔案館,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中心。
[17] 卡爾頓·E. 沃特金斯,《舊金山的中國女子》(編號2001125)和《舊金山的中國演員》(編號2001124),收藏于耶魯大學拜內克圖書館。關于沃特金斯有關中國的攝影作品,可參閱http://www.carletonwatkins.org/search.php?keyword=chinese&v=list&c=25&s o=1&tmrg=n&smode=OR&ex(存取日期2018年7月10日)。
[18] 彼得·E. 帕姆奎斯特,《華美的細節:陳丹尼收藏的美籍華人的照片》,《面對鏡頭:陳丹尼收藏的美籍華人的照片》(舊金山,美國華人歷史協會,2001年版),第8-17頁。19世紀60年代,舊金山著名的布拉德利和魯洛夫森攝影工作室雇傭了中國人馮諾、馮亞仙和阿秋。馮諾懂得化學方面的知識。沃特金斯也雇傭了一些中國人,其中有一個叫阿笛的人,1873年,他幫助沃特金斯制作立體照片。張少書、馬克·迪恩·約翰遜和保羅·凱爾瑟姆,《美國亞裔藝術發展史,1850-1970年》(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頁,第469-470頁。
[19] “名片照”流行于19世紀60年代,大小為54mm×89mm;19世紀60年代后半期開始,“櫥柜卡”逐漸成為最受歡迎的人像攝影形式,大小為108mm×165mm,因通常放在櫥柜上而得名。——編者注
[20] 將黎墉的作品與舊金山其他著名攝影師,如埃德沃德·邁布里奇、布拉德利和魯洛夫森拍攝的照片進行比較。參閱收藏于耶魯大學拜內克圖書館編號為2015087、2015037和2015085的照片。
[21] 參閱收藏于耶魯大學拜內克圖書館編號為2015070、2015071和2015072的照片。
[22] 黎墉、楊凱、阿葉、賴寬和莊龍,《以華人視角看待中國問題》,由奧蒂斯·吉布森翻譯(舊金山:庫維爾出版公司,1874年版),第1-3頁,后收錄于《在美華人》,第285-292頁。
[23] 《從東方直達的郵輪》,埃文斯出生于哈德孫河河谷地帶,在移居舊金山之前,曾在得克薩斯州的圣安東尼奧市短暫地擔任過市長一職??死瓊愃埂ぐ瑐悺湼耵?,《圣地亞哥市和圣地亞哥縣:加州的誕生之地》(舊金山:美國歷史協會,1922年版),第106-107頁。
[24] 丹尼爾·克利夫蘭,《中國人在加州》,未出版的手稿,《丹尼爾·克利夫蘭手稿,1868-1929年》,編號72175-72177,亨廷頓圖書館,加州圣馬力諾市;另可參閱1868年5月27日,丹尼爾·克利夫蘭寫給本森·H. 洛辛的信,伯克利:加利福尼亞大學,班克羅夫特圖書館BANCMSSC-B858;1868年7月21日,克利夫蘭寫給J.羅斯·布朗的信,1868年7月24日,布朗在寫給西沃德的信中隨附了這封信,《外交函件》,見《總統對第40屆國會第3次會議發表的年度國情咨文附屬外交事務文件》第530-544頁。手稿中專門拿出一個章節描寫鐵路華工的工作和生活,這部分內容構成了該書后面的一個章節。這部分手稿大約完成于1869年初,那時普羅蒙特里峰慶典尚未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