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的鋼釘:鑄就美國鐵路奇跡的中國勞工
- (美)張少書
- 19691字
- 2022-08-11 11:21:47
| 第一章 | 廣東
咸豐二年[1]造金山,
擔起遙仙[2]萬分難。
竹篙船,撐過海,
離婦別姐去求財。
唔掛[3]房中人女,
唔掛二高堂。
——19世紀中期廣東民歌[4]
綠色和褐色相間分布的田野以及湛藍的天空,在鐵路華工的故鄉營造出一種慵懶閑適的氛圍,人群的騷動在這里顯得格外微不足道。數百座碉樓在郁郁蔥蔥的樹林中若隱若現,與田野中的自然風光形成鮮明對比。碉樓是一種多層的磚石建筑,19世紀末20世紀初,當地土匪橫行,村民們將其改造為瞭望塔和堡壘。如今,這些建筑仍矗立在當地,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中國南方這一地區的居民長期以來遭受的苦難。[5]
從19世紀初開始,數百萬人陸續離開這個人口稠密,面積卻不足75平方英里(194平方千米)的地方,前往遠在千里之外的最終定居地。這一決定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家庭以及祖祖輩輩固守的生活方式。廣東四邑遠離中國北方的皇權所在地,遠離中國傳統的文化和商業中心,這片位于中國南部沿海地區的飛地就是鐵路華工的故鄉。據統計,僅臺山一邑在19世紀就有1/4的人口——大約20萬人前往海外謀生。[6]或許他們以前只是普通的農民,但憑借著充沛的精力和開拓進取的精神,他們改變了那方遠離其原始村莊、田野和故鄉的地方。為了保護留在家鄉的親人,那些獲得成功的華人從海外寄錢回來修繕碉樓,因此,碉樓象征著海外華人對故鄉的牽掛和忠誠,也代表著海外游子和故鄉親人的聯系。
19世紀,廣東四邑是指新寧(后來改為臺山)、開平、恩平和新會。在廣州下轄的15個縣當中,四邑是人口最為稠密的地方。19世紀中葉,廣東的總人口約為2500萬,并且擁有漫長的海岸線,是中國南方的政治中心和戰略要地。19世紀,幾乎所有赴美華人都從廣州起航。連綿不斷的群山將四邑與省內的其他地區割離開來,四邑以東是香港,以北是大城市廣州。平原地帶水道和沼澤縱橫交錯,用泥土和巖石將這些水道和沼澤改造為耕地,便可增加農田和居住用地。
四邑土壤肥沃,雨量充沛,水道縱橫,適宜種植水稻,而水稻是濕地農業的主要農作物。一眼望去綠蔭千頃,農田里的水稻是綠色的,丘陵上的柑橘以及其他果樹是綠色的,蠶蛹的主食桑蠶葉是綠色的,用來編織籃子、蒲扇、小家具和帽子的耐磨的棕櫚葉也是綠色的。根狀植物和葉狀植物都是綠色的,除此之外還有小型的水生植物和海產品,這些構成了當地獨具特色的飲食。在這里,用途廣泛的綠竹隨處可見。[7]
珠江及其支流東江、西江和北江水量充盈,河道縱橫交錯,這些河流從西向東注入南海,在下游地帶沖積形成珠江三角洲,四邑就是珠江三角洲的一部分。四邑大致與佛羅里達州南部處于同一緯度,在感覺和外觀上也與一馬平川的密西西比河三角洲類似。實際上,在橫貫北美大陸鐵路線修筑完成之后,許多華工選擇在美國南方腹地定居,也是因為那里在外觀和氣候方面與家鄉類似。此外還有一些人選擇在加利福尼亞州的薩克拉門托河三角洲地帶定居,該河流所經之地氣候溫暖濕潤,最終注入舊金山海灣。不管在家鄉還是海外,四邑人都離不開陽光和水。
早在1000多年前,人們就在四邑這片土地上定居、精耕細作,19世紀初,美國人剛踏上中國時就注意到了四邑這片富饒的土地。著名的美國傳教士威廉·斯皮爾曾在珠江三角洲居住多年,曾試圖向家鄉的人們描繪這里的情景。他滿懷深情地回憶那被“竹林包圍的村莊”、“菩提樹以及其他樹木”,他在日記中寫道:“極目所見,皆是綠樹。”斯皮爾非常敬佩四邑人精耕細作的種植方式,他寫道:“中國人能夠在所有平坦的土地上種植農作物,也只有他們知道如何才能從大自然中獲得最大的回報。這里就像是一個群山環抱下的大公園。”[8]大片的原始森林早已消失,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為了生存大量砍伐森林,大部分野生動物不是被吃掉就是被趕走。
一個村莊就是這一小片區域的核心,簡陋的磚房密密匝匝地建在一起,有時兩家共用一堵墻。村民們都住在一起,農田遠離村莊。這一點和美國不同,美國的農民都居住在自己的農場里,彼此相距很遠。這樣的居住環境使村民之間互動頻繁,有關機會的謠言或新聞也會不脛而走,這是當地日常生活的一大特征,也是當地村民的一大習慣。在美國,鐵路華工們也保持著這樣的社交方式。
在泥土路上步行或在小河流里乘船大約一個小時后,你就能看到另一個村莊。再遠一點就是市鎮所在地,人們在這里進行基本的貿易活動和簡單的娛樂活動,市鎮是這一片區域的政治、文化中心。[9]斯皮爾寫道:“市鎮擁擠的街道上人潮涌動,為了滿足最基本的生存之需,人們用盡了各種手段,從事著各種職業。”[10]斯皮爾看到的有商人、批發商、小店主、工匠、手藝人、小販、工人、藝人、當鋪商人、放債人、廚師、屠夫、編織者、演員、造紙者,行銷海內外的手工藝品的制造者、賭徒和流浪漢。他們貧富差距明顯,教育、文化和家庭背景各不相同。這些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人都前往同一個目的地——美國。
四邑人說著不同的方言,不來自同一地區的人根本聽不懂。這些差異很大的方言被統稱為“廣東話”,這一術語抹殺了不同方言之間的差異。這一地區的文化、社會情況和民族狀況復雜而多樣,但大部分人都接受過初級教育。雖然絕大多數前往美國的人教育水平都不高,但還是有一小部分人學識淵博。[11]
廣州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年,從四邑乘船沿珠江三角洲縱橫交錯的河道就可到達這里。從公元226年開始,廣州就成為中國南方的政治中心,近幾個世紀以來,它又成為南方的經濟中心之一。廣州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這條繁忙的商路對中華帝國來說至關重要,它將中國與太平洋沿岸地區、東南亞、南亞、信奉伊斯蘭教的地區,甚至非洲聯系起來。
葡萄牙人是最早經海路來到中國的歐洲人,16世紀早期,他們定期與廣州附近的中國人進行貿易。16世紀中葉,他們侵占了由一個半島和兩個小島組成的澳門,這是歐洲人在亞洲取得的第一塊永久居留地。澳門與四邑隔海相望。
廣東省沿岸有上百個小島,這片水域漁業資源豐富,沿岸人民以捕魚為生。他們把一部分捕獲物賣給海鮮市場,另一部分則暴曬后用鹽腌制保存。來到加利福尼亞之后,他們依舊保留著這個習慣。他們以大米為主食,同時也食用各種干制、腌制和發酵的蔬菜、果脯、野菜、菌類、花朵和花蕾,此外還有茶葉、豆類、堅果和香料,這些都使他們的飲食變得多元化。飲食一直是廣東人家庭生活和社會交往的中心,來到美國后,由于口味和社會風俗等方面的原因,他們依舊對故鄉的食物保持著特有的偏愛。
廣東的地理環境使中央集權制度很難在這里推行,因此地方主義強烈。這里靠近海洋,為遠洋航行提供了可能,同時也激發了當地人的冒險精神。沿海地區方便了人們外出探險,但也同時面臨著走私者掠奪、海盜搶劫和外國人入侵的風險,有時這三種危險同時存在。19世紀初,英國殖民者開展違法的鴉片貿易,最初也興盛于這一地區。從英國的殖民地印度購買的鴉片沿著疏于管理的海岸線流入中國,由此引發了土匪橫行、官員貪腐、社會運轉不暢和經濟崩潰等一系列問題。最終數百萬人,包括許多移民到海外的人都對這種殘害身心的毒品上了癮。不久之后,中英兩國于1840年開戰,戰爭持續了3年之久,史稱第一次鴉片戰爭。四邑地區的漁民每天聽著轟隆隆的炮聲度日,還親眼目睹了中英海戰的場景。在四邑這片熱土上,人口的遷徙、對家園的深切依戀和社會動蕩都不可避免地聯系在一起。[12]
中國南部沿海地帶是亞熱帶氣候,因此四邑人幾乎沒有體驗過北美地區極寒的天氣。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艷陽高照,夏季氣溫最高可達80華氏度(26.7攝氏度),冬季最低則降至50華氏度(10攝氏度),充足的水汽使這里的空氣在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里都潮濕沉重,降雨也都是傾盆大雨。即使是十一、十二月,大雨也有可能持續數天之久,降雪則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異場景。這種氣候下,農作物全年皆可生長,農民一年能收獲兩到三季莊稼。為了適應當地的氣候,方便勞作,四邑人全年都穿著輕便寬松的棉質衣物,戴著遮陽草帽,穿著最簡陋的草鞋,穿行在塵土飛揚或潮濕炎熱的田野中。孩子們赤著腳到處亂跑,四邑人冬天也會穿棉襖,但他們想都沒有想過穿厚厚的毛衣、沉重的皮靴、粗布工作服和防風的厚外套,不過,這些都是在加利福尼亞山區工作時必需的裝備。內華達州和猶他州寒冷的天氣、暴雪和炙熱的沙漠,對他們來說就像是聞所未聞的傳說或荒誕的民間故事。
四邑地區季節分明,恐怖的暴風雨時有發生。季風通常在夏季和冬季來臨,暴風席卷沿海地區,帶來傾盆大雨。每逢季風來臨,出海航行就變得非常困難,尤其是在冬季。最可怕的是臺風,這是一種熱帶氣旋,以每小時50-100英里(80-161千米)的速度向前推進。臺風在香港可達到創紀錄的150英里(241千米)的時速。臺風通常在每年夏季出現,一般會造成大規模的人員傷亡和普遍的破壞。氣候還決定了四邑人出海的時機,由于天氣和家庭因素,每年農歷新年過后是出海的最佳時機。春節期間,家庭成員歡聚一堂,祝福即將出海的親人旅途平安,在海外一切順遂。[13]
四邑人對故土懷著深切的依戀,但他們深知自己并不是一直生活在這里。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四邑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偏遠地區,家族宗譜和村史顯示,他們的祖先也是很久以前從中國其他地區遷移過來的。許多人的祖先幾個世紀以前從北方或中部遷徙到此,四邑人對家譜極其重視,男性子孫每年都要舉行隆重的儀式祭奠祖先。通過這種儀式,四邑人希望把家族精神世代傳承下去。這種需求塑造了四邑的社會生活和文化,并在美國被忠實地傳承下去。這種對家庭和儀式的關注也意味著他們會分享有關家人、朋友和鄰居的消息,當然也包括那些移居海外的人的消息。
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鐵路華工對19世紀中期四邑的鄉村生活進行過完整的描述,但同一時期作為鐵路華工來美的四邑人許芹撰寫了一部值得關注的回憶錄,其中描述了19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他還是個孩子時自己所在鄉村的生活圖景。多年以后的1932年,那時的許芹已經80歲高齡,他回憶起自己在中美兩國的生活,撰寫并出版了回憶錄,幫助其他人了解在美華人的生活經歷。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都被公認為美國最著名的華人牧師。[14]
和大多數其他華人移民不同,許芹抵達美國后接受了西方教育并在紐約定居,后來被任命為紐約中華基督教長老會的第一任牧師,他在這個職位上一待就是將近40年。[15]雖然他從未受雇成為鐵路工人,但對鐵路華工這一群體卻非常熟悉。他和華工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從小在相似的環境下長大。他關于自己孩提時代家鄉、村莊和當地環境的描述,展現了許多深刻而敏感的細節,遠遠超出了個人范疇,具有普遍的代表性。這部書深刻洞察了在美華工的普遍經歷,他于1868年來到美國,那時橫貫北美大陸的鐵路線馬上就要竣工。
許芹出生于1854年,祖籍廣東省臺山縣永寧村。許氏家族200多年前從中國北方遷徙到此,根據他的描述,他所在的村莊“距離大海不遠”,“四周群山環抱,所到之處皆是稻田”。根據他提供的線索,他所在的村莊就像臺山縣其他被群山環抱的鄉村一樣,不算太大但并不貧困。他小的時候中國南方爆發了幾次社會動亂,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小山村里,反而沒有受到這些動亂的波及。雖然,他生活的鄉村“距離省會城市廣州只有90英里(145千米),但我們與其他縣市幾乎沒有任何往來”。他對發生在周圍的重大事件一無所知,包括19世紀50年代席卷中國南方大部分省份,造成毀滅性破壞的太平天國運動和1856-1860年爆發的第二次鴉片戰爭。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英法聯軍占領廣州長達3年之久。他沒有關注這些重大的社會事件,到底是因為所在村莊的與世隔絕還是由于他的年幼無知,我們不得而知。
他家的房屋非常簡陋,他的父親、兩個哥哥、他以及一頭牛住在一間屋里,這間屋還要被用作廚房。他的母親住在另一間屋里,因為地方狹小,他的兩個姐姐晚上只能睡在祠堂里或者村里為未婚女子準備的公屋里。從6歲起,她們就在這里學習中國傳統女性必備的手藝、技能和方法,她們也在這里完成裹腳,這是對女子的殘害,但大部分漢人都認為這樣做可以讓女子看起來更搖曳多姿,便于出嫁。許芹的姐姐白天和父母兄弟一起在稻田里勞作。在許芹家里,供奉著三個神明(一個護家,一個保護牲畜,一個保護廚房,這是一家人食物的所在地)的牌位,粗糙的磚爐里燃燒著水稻的秸稈。這個家庭在當地屬于中產階級家庭,許多出身這種家庭的年輕子弟都選擇去海外闖蕩。
實際上,他所在的村莊很小,總共只有14戶人家,大約有70多人。村里的人相互之間都有親戚關系,房屋在外觀和布局上也大同小異。房屋由磚坯壘成,屋頂鋪有稻草,呈“U”形,里面住著至少兩戶有血緣關系的家庭。這種大家庭一般是幾代人住在一個院落里,房屋的中心是一個庭院,雞和豬就在庭院里活動。村里的房屋統一坐北朝南,前廳和臥室相連,是敬拜祖先、會客和舉行其他重大活動的場所。
風水是一種旨在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的信仰體系,風水原則貫穿建筑修造的全過程,從房屋選址到門廊的設計再到室內裝飾,甚至整個村落的布局都要提前看風水。村莊背靠一大片竹林,保護村莊免受神秘的自然力量的破壞。村莊的公共設施都建設在南面,包括一個操場、一口井和一個池塘。每隔3年,在池塘里養魚和販賣的權利就會公開競價。
通過血緣和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傳統,村民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對于世界和人類的關系,他們信奉著一種復雜的宇宙論。他們走到哪里,就會把這種信仰帶到哪里,包括去美國。他們相信人定勝天,但是在做任何重大決定之前,他們都會進行占卜,請示上天和神靈的旨意,以便得到不可控制的神秘力量的幫助。鐵路華工來到美國之后,依舊固執地堅持自己的傳統,公開舉行傳統的儀式,這讓許多美國人感到困惑,他們認為四邑人舉行的這些儀式屬于封建迷信或異教信仰。面對危機四伏的生存環境,雖然這種儀式給不了四邑人什么實質性的幫助,卻能給他們帶來精神慰藉。
舉行禮拜儀式不僅對每個家庭很重要,對整個村莊也是如此,村里建有祠堂和神龕。神龕是放置神仙塑像和祖宗牌位的小閣,四邑的一些村民甚至宣稱有一位新的女神(Songjiu Funu),她會保佑那些出國的人。[16]祠堂是一個規模稍大的建筑,里面供奉著歷代祖先的牌位,放置著村民的出生簿和死亡簿。祠堂也被用來當作私塾,村里的男孩都來這里接受教育。許芹在這里接受了幾年教育,學習了基本的讀寫和語法知識。即使許芹來自偏遠的小山村,但具備基本的讀寫能力是很常見的事情。女孩接受教育即便不是聞所未聞,也是十分罕見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女孩被稱作文盲,許芹在回憶錄中語帶悲傷地說,她們不得不依靠男人為她們讀信和寫信。[17]
四邑人的生活以耕田為核心,記錄著人的生老病死、成家立業。村里的人很小就下地勞作,甚至連當地的野生動物都提倡辛勤勞作:當地的一種鳥悠揚的叫聲被村民們解讀為“阿公阿婆,割麥插禾”。艱辛的生活不養懶人,傳教士威廉·斯皮爾認為,華人在加利福尼亞州表現出來的勤勉是與生俱來的:“多年辛苦勞作似乎磨平了中國人的棱角,以至于忍耐和勤勉已經成為他們精神和身體的一部分。他們工作是因為他們熱愛工作、敬畏工作,能夠從工作中獲得幸福和尊嚴。工作已經成為他們身心的必需品,就像消化系統需要食物,肺需要空氣一樣。”[18]
許芹回憶說,孩子們玩耍的時間雖然很零散,但依舊很快樂,一些重要的節日就是最快樂的時候。以農歷計,春天的端午節、夏天的七夕節、秋天的中秋節以及初春最重要的春節,貫穿整整一年的時光。每天的食物都很簡單,基本上都是大米、土豆、綠色蔬菜,一個月只有幾次可以吃到魚或肉。無論去哪里都是步行前往,沒有任何機械動力,有的只有人力、火以及最基本的水力和風力。
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大一點的市鎮,許芹的父親偶爾去那里買鹽、魚和水果,回來之后再賣給附近的村民。不管是在村里的池塘里養魚出售,還是把從遠處買來的貨物賣給附近的村民,不管是將剩余的稻谷拿到市集上出售,還是定期使用現銀,都讓許多四邑人了解了基本的商貿規則。對于市場經濟的初步體驗,農業、手工業、商業和漁業領域的多重經驗,都為四邑人的海外冒險奠定了基礎。[19]
如果不是永寧村之外的地方發生的動亂迫使他離開的話,許芹可能永遠不會離開深愛的家庭和熟悉的村莊。因為他所在的村莊并不像他在回憶錄的開頭所說的那么閉塞,這一點他也很清楚。19世紀30年代,歐洲列強對中國的侵略逐步加劇,在這種外力的沖擊下,南方地區傳統的生活方式、社會關系和經濟模式都被打亂了。19世紀50年代末,雖然許芹年齡很小,但對于當地人和客家人之間的矛盾沖突肯定也有所耳聞。客家人操持著不同的方言,保留著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如客家人從不給女孩子裹腳。客家人和本地人在廣東共同生活了幾百年,彼此鄰近卻相互仇視。19世紀中期,雙方的沖突升級為大規模的血戰,上萬人在械斗中死亡,這一地區的經濟遭到毀滅性的破壞。
本地人與客家人之間的沖突與另一場更激烈的沖突密切相關。1644年,清入關建立統治,1850-1864年爆發的太平天國運動令清朝的統治風雨飄搖。這場革命運動的起源地就在廣東的鄰近省份廣西,太平天國實際控制中國長江流域長達數年之久,至少250萬人在這場內戰中喪生。此外,19世紀50年代,紅巾軍起義[20]也席卷了整個廣東地區。
這些沖突引發的流血事件舉世震驚、臭名遠揚。容閎是首位留學美國的華人,于1854年從耶魯大學畢業。他回憶說自己曾親眼目睹可怕的處決場地,清朝總督葉名琛在那里處決了上萬名叛亂分子。[21]來自珠江三角洲的移民將種族間的不和和政治上的對立帶到了美國,19世紀50年代在加利福尼亞的山區,甚至在鐵路修筑過程中,他們內部依舊沖突不斷。[22]
許芹曾有一個年輕的親戚去海外闖蕩并返回家鄉,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對于外面的世界,他從這位親戚那里聽到了令人心潮澎湃的故事。他講到了“奇怪的城市,紅頭發藍眼睛的人以及山區里隨處可見的金塊”。一位從加利福尼亞回來的堂兄描繪了舊金山的富饒場景,之所以稱其為舊金山,是因為1849年興起的淘金熱(中國人為了淘金前往澳大利亞,將墨爾本稱為新金山)。這些故事讓孩童時代的許芹對海外的世界充滿了向往,他回憶說,他的媽媽告訴他,自己有一次陷入狂熱的臆想狀態,不停地說自己要去“金山”。[23]“淘金熱”對他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對早年從鄉村向外遷徙的移民來說,尋找黃金是一個普遍的誘惑。
因“淘金熱”前往加利福尼亞的人絕不止許芹一人,19世紀中期的加利福尼亞是一個令人驚嘆和向往的地方。中國人為其取名“金山”,雖然有夸大的成分但還算恰如其分。1850年加利福尼亞州剛剛加入聯邦時,還是個地廣人稀的地方,總人口不到93000人。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片土地擁有無窮的潛力。它的人口激增,得克薩斯州的面積比加利福尼亞州大得多,但在繁忙的舊金山海港、太平洋沿岸長達800英里(1287千米)的海岸線、通往亞洲的聯洋高速公路、中央河谷肥沃的土壤、四通八達的河道系統以及太浩湖、約塞米蒂國家公園、紅木森林公園、高聳入云而又連綿不絕的內華達山脈的壯麗景色面前,馬上就相形見絀了。不僅如此,1848年,有人從發源于內華達山脈的溪流中發現了金子,這種貴金屬吸引了大批人前來淘金,世界上其他地區從未讓人如此向往和驚奇。
19世紀絕大多數時間里,對于中國人來說,“金山”意味著該州北部的廣大地區。南方的發展相對滯后一些,北方看似蘊藏著無盡的機會,許多人懷著一夜暴富的夢想來到這里。加利福尼亞州北部非常適宜人類居住,沿海地區氣候溫和濕潤。中央谷地被沿海丘陵包圍,不會受到太平洋的直接影響,擁有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氣候炎熱多雨,和廣東省類似。這對于血液中流淌著農耕文明的四邑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定居地了。他們在中國南方的故鄉地狹人稠,擁有上千年的農耕文明,但19世紀加利福尼亞州廣袤的土地上,除了在此定居的土著人之外,大部分地區仍是未開發的處女地,其豐富的資源具有巨大的開發潛力。
加利福尼亞州境內主要有兩條河流,發源于北部山脈的薩克拉門托河和發源于中南部內華達山脈的圣華金河。兩條河流匯合后在舊金山海灣形成巨大的三角洲,其主干及支流流經加州北部的大部分地區,為通航提供了便利條件,此外還為這里的居民提供了充足的生活和灌溉用水。若想從新建的內陸城鎮薩克拉門托、斯托克頓和馬里斯維爾前往舊金山,短途的內河航行便可到達,方便快捷。其他河道網,如亞美利加河、默塞德河、費瑟河和尤巴河為進一步深入礦區提供了便利。
還有一些中國人選擇在太平洋沿岸定居,靠海吃海,以捕魚為生。舊金山海灣也蘊藏著豐富的自然資源,來自四邑地區的華人對魚、牡蠣、蛤蚌、鮑魚、螃蟹和海菜都了如指掌。華人聚集形成的漁村被稱為“中國營地”,他們還從事養殖活動,為該州不斷增加的人口和他們的故鄉中國提供了大量新鮮或腌制的食品。據前往加利福尼亞旅行的人說,該州到處可見華人的身影。一些華人后來離開加利福尼亞州,前往俄勒岡州、內華達州以及更遠的地方,但自遠古以來,中華文明就對金光閃閃的黃金推崇備至、夢寐以求,中國人之所以來到美國,尤其是加利福尼亞州的山區,也是因為黃金,那里豐富的礦產資源正等著人們去開發。隨著時間流逝,“金山”成為遠離家鄉的夢想之地的代名詞,在那里,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一夜暴富的夢想。[24]
清政府害怕從海外回來的移民散布煽動性言論,引發社會動蕩,因此屢次發布移民禁令,而且還威脅要處決從海外回來的移民。盡管如此,許多人仍不顧禁令的阻撓,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故鄉。后來,地方政府對移民潮轉而采取放任態度,遷徙到離廣州不算太遠的東南亞地區已經成為該地區歷史上的一大特色。為了逃避當局的禁令,華人移民一般將由外國控制的香港和澳門作為中轉站。[25]
最終數百萬人,其中大部分為男性,離開了故鄉前往東南亞,少部分人前往美國。許芹回憶道:“我們年輕人也受到這股移民熱潮的影響。”從19世紀50年代初開始,中國人開始大規模赴美,到1868年許芹移民美國時,大約有107000名華人抵達美國。后來,大概有33000人返回故鄉,留在美國的有70000人,這些人絕大多數都來自四邑地區。沒有人想永遠留在美國,他們最初的計劃是努力工作,積累一筆可觀的財富,然后回到故鄉安度晚年。但是加州對他們具有足夠的吸引力,再加上鐵路上的工作,都成為他們留在美國的理由。許芹和鐵路華工是同一代人,他們在戰爭和動亂中長大,同樣受到移民熱潮的影響。[26]
對于這些赴美的華人來說,他們的旅途并不孤獨。一些人和近親結伴而行,對另一些人來說,旅途的每一個重要節點事前都有周密的計劃,移民變得更加普遍和平常之后,這種特征就愈加明顯。移民們從同鄉或親朋好友那里得知,他們可以在美國找到工作,一般會沿著同鄉或親戚走過的路線去往美國。與家庭、宗族和故鄉的聯系構成了華人生活的核心,甚至在他們移民很久之后,這些聯系都未曾中斷。在美國,與親戚的血緣聯系和與老鄉的同鄉之誼為華人的工作和商貿往來奠定了基調,也為他們提供了衣食來源和精神慰藉。
負責招募華工的人和華商為許多移民安排了行程,在舊金山,招募華工的組織和同鄉會負責安頓剛到美國的移民。一些人乘坐華商擁有的船只從香港轉道赴美,大部分人乘坐英船或美船赴美,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太平洋郵輪公司以及由鐵路公司直接創建的后起之秀東西洋輪船公司,兩家公司都從這一航線中獲利頗豐。從1860年到1874年,大約有112000名華人取道香港前往美國,大部分人選擇在舊金山登陸。[27]
輪船公司也采取了一些鼓勵華人移民的政策。太平洋郵輪公司于1867年開設了從舊金山到亞洲的定期航線,還發行了自己的報紙,旨在帶動太平洋地區商貿和旅游的發展。在1867年1月1日發行的第一期中,該報紙用中文發表了一篇長文,旨在告訴有意向赴美的華人,只要努力工作,美國就有大把的就業機會等著你。黃金以及新興的鐵路行業被重點提及。[28]
這篇文章宣稱,一家鐵路公司“急需數千名工人”,修筑一條從薩克拉門托遠至密西西比河流域,橫貫整個北美大陸的鐵路線。該公司已經招聘了11000名工人,還需要再雇傭10000多名工人,即便這樣,整個工程至少還要持續三四年。[29]此外,連接亞利桑那州和俄勒岡州的鐵路線也已經開始修建,如果不愿意修筑鐵路,農業領域也大有可為。這篇文章用飛揚的筆觸提醒讀者,在加利福尼亞廣袤的土地上,蘊藏著大量等待開采的黃金。這篇文章的作者向讀者們保證,去美國工作,每月的工資是20到35美元,對于質樸的農民來說,這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現在可以乘坐蒸汽機船前往美國,耗時只有原來乘坐帆船時的一半。此外,華商還能協助他們做好具體的安排。該報宣稱,“便捷的旅途和對工人的巨大需求,使舊金山成為全世界工人福利最好的地方”。這一消息充滿了鼓動性和誘惑性,證實了之前口口相傳的聽聞。鐵路上的高薪工作吸引另一個中國少年羅耀來到美國,他的朋友和堂兄告訴他,在舊金山,“去鐵路上工作可以賺大錢”。[30]
被這些公告吸引的大都是年輕的華人男子,他們一般都是和親友或老鄉一起踏上漫長的旅途。從1875年和1876年從中國到舊金山的乘客名單中,我們可以窺見這些年赴美的華人移民的集體身份。
1875年2月15日,阿拉斯加號汽船停靠在舊金山港,船上共801名乘客。這艘船隸屬于太平洋郵輪公司,取道香港抵達目的地橫濱后,穿越太平洋返回美國。船長和美國移民局的工作人員咨詢乘客后為該公司編制了這份名單。船上的全部乘客,至少大部分乘客都是廣東人,名字的排序也足以說明這一點。移民局的工作人員并不是按照字母順序來編制這份名單的,而是根據他們的籍貫,也就是“出生地”來編制的。身份信息包括年齡、性別、職業和最后的居住地,這一欄只簡單地標注為“中國”。[31]
801名乘客都是男性,大約來自110個不同的村莊,擁有5人以上的村莊只占小部分,不過約80%的乘客都有來自同一個村莊的同伴,許多人都擁有同一個姓氏。比如,最大的一個群體來自成春縣的新興村,共53人,在這53人中,有32人姓李,還有10人姓黃。當時,漢語的英譯存在許多前后矛盾的地方,除了22名8到12歲的男童標注自己是“學生”之外,其余所有乘客都聲稱自己是“工人”。這些男童之所以赴美可能是因為政府推行的“幼童留美計劃”(1872-1881年),在這一計劃的推動下,清政府先后派遣120名幼童赴美留學。年紀最大的乘客是50歲,但是這批乘客的平均年齡只有20出頭,許多人只有十幾歲。[32]
第二份乘客名單來自從英國利物浦出發的蓋爾人號。1876年8月,這艘船停靠在舊金山港,雖然這艘船的載客量是700人,但當時只載了192名乘客,大部分是中國人。美國移民局駐香港的工作人員核查了乘客的身份之后,證明他們全部都是“自由且自愿的”。在192名乘客中有一名或者兩名成年女性(據記載,一位母親帶著一名5歲的男童),一位女性乘客標注自己的身份為“學生”,剩余的皆為男性乘客,平均年齡為20出頭。和阿拉斯加號上的乘客一樣,這份乘客名單也是按照籍貫排序的,最大的群體來自孫寧村,大部分乘客集中為兩個姓氏。這兩份乘客名單表明,華人赴美是集體行為,與家庭、宗族和籍貫密切相關,而且絕大多數移民為年輕男性。[33]
這些旅客的移民經歷可能與許芹類似,他們離開熟悉的家鄉前往美國主要是為了尋找黃金和懷揣著一夜暴富的夢想,而不是受到豐厚薪資的吸引,主要是為了實現個人野心,而不是迫于生計而離開。就像許芹后來所說的那樣,首先想到去海外發財致富的是他和他的三個堂兄弟,而不是他的父母。他們告訴父親自己的冒險計劃,當時,許芹的兩個堂兄才20歲出頭,他和他的一位堂弟才只有14歲。[34]
他們的父親沒有反對這一冒險計劃,實際上,他們還支付了30美元的旅費。許芹的父親把家里的田地拿去典當,據他回憶,自己的父親很少提及外出闖蕩這一野心勃勃的計劃,他相信自己的父親“非常具有商業頭腦”,將這種冒險看作是一種投資。實際上,許芹寫道,自己的父親“有一些親戚,離家的時候和他一樣窮,回來時都已經飛黃騰達”。這個故事可能是杜撰的,但因為被反復提及,也便有了鼓舞的力量。這也證實了一些歷史學家的結論,即從四邑前往美國闖蕩的移民并不是“窮無立錐之地的人”,按中國的社會階層劃分,他們大部分都是中產階級。移民需要旅費,四邑地區當時的借貸合同顯示,像許芹這樣的家庭,為了支付年輕的家庭成員外出闖蕩必需的旅費,一般都質押家里的土地獲得貸款。[35]
許芹和他的堂兄弟認為自己只是短暫地離開,很快就能衣錦還鄉。許芹的家庭為了支持他移民負債累累,但許芹自己卻是自由的,相比那些出賣自己未來的勞動力來獲取旅費的人來說,他在海外選擇時擁有更多的自由。后者的旅行方式被稱為“賒單制”,訂立契約的雇主預先支付借款人的旅費,借款人用在美國的收入支付本息。盡管許多前往美國的歐洲移民也采取這種方式支付旅費,這種方式卻因與契約奴役制類似而備受爭議。(很多)在美華工經常被激進的反華勢力稱為奴隸,他們認為華工甘心被華商和訂立契約的雇主利用,從事各種繁重的工作。這種錯誤的認知很大程度上源于種族偏見,許芹的回憶錄和其他各種詳實的資料證明,移民美國的華工很多都是自由且自愿的。
年輕的許芹和他的堂兄弟們知道,只有運氣足夠好才能獲得成功。他們已經對充滿風險和不確定性的未來做好了準備,但卻不知道前路有多悲慘,需要付出多高的代價。
1868年一個和煦的春日,許芹和他的三個堂兄弟扛著鋪蓋卷和裝有幾件隨身衣物的竹籃離開了家鄉。四個人來到海邊,打算先乘船去香港,從臺山到香港大約需要一天的時間。廣州位于珠江三角洲下游的入海口處,在英國的殖民統治下,這座港口城市已經發展成一個繁忙的商貿中心,中國人想要移民美國,也大多選擇從這里啟程。當然了,像許芹這樣的鄉下男孩,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建筑、船只、人群和如此繁華的商貿往來。
和許芹的下一段旅途不同,四人的這一段旅途是短暫而平靜的。四人在香港待了一個月才訂上了前往美國的船票。他們在香港繁忙的碼頭邊上消磨時光,好奇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歐洲人,根據許芹的描述,他們從未見過“擁有紅色頭發和藍灰色眼睛的人”。盡管他沒有提及,但許芹肯定還看到了許多其他奇異的場景,聽到許多不同的語言,見識了許多不同長相的人,大量來自非洲、太平洋島嶼、南亞和南美的船員、旅客和冒險家都匯聚在香港。香港的語言、音樂、服飾、機器設備、飲食,那里的人們展示的生活方式和富裕的景象,對于一個剛從鄉下到來的質樸少年來說,無疑是新奇和陌生的。他以前可能見過火槍、巨大的鐵炮和維持秩序的軍人,但他肯定想象不到,在快速發展的香港中心地帶,會有如此多的人、帆船和軍艦,會有如此壯觀的高樓大廈和如此開放的公共場所。
他們終于登上一艘船,向著最終的目的地出發,他們從頭到尾仔細地打量這艘船,這艘船和周圍的環境一樣讓他們感到新奇。雖然那時候,明輪汽船經常出現在太平洋洋面上,但許芹乘坐的卻是一艘“有著三根巨大的桅桿和漂亮白帆”的大汽船。他回憶說,雖然亞洲人、太平洋島民和其他來自歐洲以外地區的人經常在航行于太平洋的汽船上工作,但所有的船員都是白人。與許芹同乘一艘船的乘客并非都是中國人,還有歐洲人和美國白人。據許芹回憶,他并不知道航行路線,只知道天氣比較溫和,船只一路上也沒有停下過。
每逢風平浪靜的日子,船只就在平靜的洋面上無精打采地漂流。逆風偶爾會把船只推向相反的方向,風暴來臨時,傾盆大雨就會落在木制的甲板上,為乘客提供新鮮的洗漱用水和飲用水。曾經有一次,船上乘客間流傳著一則可怕的傳言,說船長在漫無邊際的公海上迷失了方向。實際上,由于對風向和洋流的季節變化尚未完全掌握,所以航行的路線經常發生變化,還未固定下來。船只一般依靠北太平洋的順時針洋流,從香港向北繞過臺灣,然后再北上抵達日本東海岸,隨后便一路向東駛向夏威夷群島的北部。從舊金山返航的船只,一般沿著加利福尼亞州和墨西哥海岸南行,以借助夏威夷群島南部向西的赤道洋流。
航行時遇到的各種狀況考驗著年輕的許芹和其他乘客的信心,但對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他們也無從準備。
行到中途,許芹最年長的堂兄,也是他們幾個公認的領袖突發高燒,最后在抽搐中死去。雖然許芹沒有記錄這位堂兄死亡的具體細節,但他還是記錄了自己的絕望。他回憶道,堂兄的尸體在簡單包裹之后被扔進大海,自己盯著黑漆漆的大海看了好幾個小時。他的遺體永遠不可能回到故鄉,這就意味著他的魂魄只能永遠游蕩在無窮的海底。那些后來死在美國的中國人,如果他們的遺體沒有運回故鄉,也意味著他們的魂魄只能游蕩在異國的土地上,這是一個令人恐懼的結局。“我們的靈魂人物死了,我們三個將何去何從呢?”許芹在心中暗想,“不安的情緒總是涌上心頭,他的死必然為我們的冒險之旅投下可怕的陰影。”
根據許芹的記載,堂兄的死讓他接下來幾個月的航行蒙上了揮之不去的陰影,以致他根本無暇記錄這次航海旅行的其他方面,比如他們的飲食如何,擁擠而焦慮的乘客有何社交動態,白人船員是如何對待他們的,是否已經展現出某些種族優越感,等等。
1870年,一位旅行者記錄了華人移民美國的旅途中的場景,大部分華人擠在甲板下面狹小的空間里,自發地分成不同的社會群體。他們選出一個人來做飯,并委托他向白人船員索要食物。根據記載,吃完飯之后,中國乘客就會“躺在自帶的躺椅上,或者倚著艙板之間的竹竿,聽著二胡聲沉沉睡去”。他們玩紙牌或其他游戲,偶爾會發生爭吵甚至打架,但大部分時間能夠和平相處。如果要舉行什么儀式,他們會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只要想祈禱,中國人總能找到合適的場所。”從其他搜集到的航行日記中我們得知,航行時條件是非常艱苦的,包括令人飽受折磨的暈船、沾染重病、極度擁擠的空間和偶有發生的爭斗等。我們可以推測,在前往美國之前,這些乘客的境遇應該有著巨大的差異。[36]
許芹在回憶錄中講到了幾個困擾許多學者多年的重點問題。首先,許芹的家鄉雖然位于臺山縣一個偏僻封閉的小山村,但與廣闊的珠江三角洲地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19世紀中期,珠江三角洲地區是中國最早的、也是最發達的市場經濟體。雖然生產工具比較落后,但農民們為農業經濟貢獻了相當大的力量,并非對東亞的變化毫不知情。敢于冒險和求富的文化使個人的經濟野心不斷膨脹,商人們買賣柑橘、大米、海產品、絲綢和手工藝品來獲取利潤。數百年來,臨近的佛山市一直生產金屬制品和陶瓷,供銷海內外市場。根據許芹的描述,鄉村生活雖然質樸,但他的父親對他移民美國持支持態度,表明他的家庭受商業文化的浸潤已久,以及他想外出試試運氣的廣泛動機。事實上,貧困并不是所有人移民的動機,對于許芹以及和他類似的人來說,他們只是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而已。
矛盾的是,雖然四邑地區在中國內部相對孤立,但與其他地區相比,這一地區與外界的聯系更頻繁。19世紀,歐洲人和美國人的入侵快速而顯著地改變了珠三角地區,這一地區是中國首個受到外國士兵、商人和傳教士深遠影響的地區,廣東人尤其討厭傲慢的英國人,普遍厭惡那些不守規矩的外國士兵、商人和探險家,因為他們擾亂了中國人的生活和秩序。早在19世紀40年代,廣東就經常爆發大規模的暴動和抗議活動,外國人認為廣東是中國最排外的地區,因為廣東人頻繁地與外國人爆發沖突,但他們也是最熟悉外國人的中國人。[37]
許芹的描述與那些因苦力貿易被迫移居海外的人的經歷截然相反。他承認,上萬名華人被運往古巴當“奴隸”,他們被暴力挾持或被誘拐到那里的種植園當苦力。19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苦力貿易在廣州周邊地區達到鼎盛,后來因受到越來越嚴厲的道德譴責而不那么猖獗。[38]1859年,一份詳盡的統計數據顯示,從1847年到1858年,至少有28000名華人乘坐71艘船來到古巴,這些船大多來自歐洲。至少有4000人在旅途中喪生,英國船只上的死亡率在15%左右,秘魯船只上的死亡率高達40%,而美國船只的死亡率在12%左右。[39]
這些悲慘的數字反映了中國僑民歷史上廣泛的強迫勞力輸出模式,雖然1833年英國政府出臺法律,在大英帝國范圍內廢除奴隸制,但一直到19世紀,在這個蓬勃發展的帝國內部,契約勞工一直以苦力貿易的形式持續存在。海盜和土匪從中國和印度劫掠了數萬人,把他們輸送到世界各地的種植園或礦場做苦工。許多人是戰爭中的俘虜,還有一些人是借債人或被劫掠的流動人口。從19世紀40年代到70年代,大約50萬華人被劫掠到古巴、秘魯和加勒比海地區,其中大部分都以葡萄牙的殖民地澳門為中轉站。苦力(coolie)這個詞來源于泰米爾語,在泰米爾語中,這個詞就與工作有關。無獨有偶,在漢語當中也有一個類似發音的詞“苦力”(kuli),意思就是干重活的勞動者。[40]
清政府一直想禁止這種血腥的貿易,并將販賣苦力的人處以極刑。僅在廣州一地,被政府逮捕并處決的人就多達幾十人,有些人當場就被處決。一份兩廣總督(瑞麟)給同治皇帝寫的奏折顯示,從1865年到1868年,政府逮捕了近60名犯有綁架、誘拐、強奸和謀殺罪的人販子,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有幾十人被處決。[41]
許芹的遷徙之路雖然也有幾分悲壯的色彩,但和許多被迫離開家鄉的華人,尤其是那些因慘絕人寰的苦力貿易離開家鄉的華人相比,他可以說是非常幸運。
1852年,來自美國康涅狄格州的羅伯特·布朗號從福建南部的廈門起航,目的地可能是加利福尼亞州,據稱船上大約有400多名中國人。航行到第九天時,中國人發動暴動,殺死了船長和其他幾名船員,他們要求剩余的船員將船駛回中國。但是這艘船在琉球群島附近擱淺,船員們重新控制了這艘船并在英國海軍的幫助下抓捕了逃跑的中國人,許多人被殺或被捕。美國軍方審訊了70多名中國人,并將其中的17人以海盜的名義處死。罪犯被移交給中國當地政府,官員們在經過長時間的調查并審訊了相關人員之后認為,中國人之所以發動暴動,是因為這艘船的船長欺騙了他們。這艘船沒有按照原計劃開往加利福尼亞州,而是駛向了秘魯,去秘魯臭名昭著的鳥糞礦工作無疑就是死路一條。根據中國官員的調查,船員不但殘忍地虐待他們,還將奄奄一息的華工扔到海里,殘忍地毆打其他人。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奮起反抗,最后中國政府釋放了剩余人員。[42]
1855年,美國船只韋弗利號載著450名華人前往秘魯,在船長意外身亡之后停在了菲律賓。據報道,船員們因害怕船上爆發痢疾,也害怕焦躁不安的中國人發起暴動,就把他們驅趕到甲板下面狹小的空間里,在混戰中造成多人死亡。船員們鎖上了艙門,整整一天之后,有船員鼓起勇氣到甲板下面查看,發現300名華人因受傷和窒息死亡,場面慘不忍睹。[43]
資料顯示,19世紀50年代,經常有美國船只載著幾百名華人乘客前往外國,他們沒有告訴乘客具體的目的地,也沒有完全遵循他們的意愿。對船上人員進行調查和詢問后得知,這些乘客大都是被欺騙或強迫上船的。比如,1860年美國信使號商船的船長堅稱,船上的400多名中國乘客實際上只是“貨物”。中國官員試圖解救這些乘客,遭到了船長的強烈抗議。他聲稱自己已經在廣州繳納了足額的入港費,因此有“權利”自由處置這些乘客。最終,他成功抵達澳門,并載著他的“貨物”逃往古巴。駐香港和中國內陸的美國官員對這些殘忍的行徑深感憂慮,向華盛頓如實匯報了這些悲劇。在關于信使號的報告中,美國駐華大使約翰·沃德向美國國務卿匯報,僅去年一年,就有1000多名華人的死與美國船只有關。他寫道:“這是對我們國旗的羞辱。”[44]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19世紀中期移民美國或加拿大的華人是因簽訂了賣身契或被強迫來做苦役,國會仍于1862年通過立法,禁止美國公民和美國船只參與苦力貿易。自此美國駐香港領事館的工作人員必須一一核實前往美國的華人是否出于自愿。[45]
自堂兄去世之后,許芹剩余的旅途總體還算順利。在某些時刻,他或許還能領略美麗的風景,體驗到快樂的感覺。當船只靠近加利福尼亞海港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如果乘客被允許登上甲板的話,他們或許能看到一大群海豚追逐著船只推開的海浪,成群騰飛的海鳥,在礁石上聚集的海獅、成群遷徙的鯨魚、大量的海魚和其他海洋生物。太平洋是個巨大的自然寶藏,對它的大規模開發才剛剛開始。如果船只在晴好的日子抵達加利福尼亞,乘客們將會看到更加壯麗的景色:海岸線漫長而曲折,從南到北望不到邊,太平洋沿岸陡峭的懸崖和舊金山海灣之間的金門海峽,雖以歡迎的姿態迎接各方來客,也會讓他們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太平洋沿岸的懸崖峭壁比人造的船只還要高,懸崖下水流形成的漩渦也左右著船的航向。
穿過金門海峽,世界上最壯觀的天然海港之一就呈現在乘客眼前。在即將抵達目的地的船只的甲板上,乘客幾乎看不到尚未被破壞的沼澤、平坦的土地以及環繞在被保護水域周圍的平緩的山丘。
經過漫長而焦慮的航行,即將登陸的華人移民一定感到很輕松,但新的擔憂也會涌上心頭。他們已經在一直航行的船上待了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當他們走下甲板,踏上靜止不動的碼頭后,將會有怎樣的經歷呢?[46]
許芹回憶說,當他踏上碼頭時,幾乎難掩自己激動的心情。他們抵達了“夢想之地”,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在心中翻騰。他不知道到達天堂的滋味是否會超過他剛登陸時的“狂喜”,除了登陸時的狂喜和激動之外,許芹已經記不起任何登陸后發生的事情。“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我的心情又是如此激動,”他寫道,“因此上岸后的記憶都變得模糊起來。”和他說同一方言的同胞把他和其他同鄉召集起來,簡單地照應了他們幾天,并幫助他們聯系各自在這片陌生土地上的親人,1868年9月,在結束了長達兩個月的航行之后,許芹抵達了舊金山。[47]
[1] 清朝咸豐帝統治的第二年即1852年。
[2] “遙仙”又作“游仙”,即枕頭。——編者注
[3] “唔掛”,不牽掛。——編者注
[4] 參考《廣東臺山舊民謠338首集注》,甄明會編著,廣東旅游出版社,2020年。——編者注
[5] 200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開平、臺山兩縣的碉樓列為世界文化遺產,這種獨特的建筑曾有幾千座,至今尚存1800座左右。
[6] 徐元音,《夢想黃金,夢想家園:美國和華南地區的移民和跨國主義》(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1頁。
[7] 陳素貞,《苦樂參半的土地:在加州務農的華人 1860-1910年》(伯克利,加利福尼亞大學,1986年版),第7-21頁。
[8] 威廉·斯皮爾,《最古老和最現代的帝國:中國和美國》(費城:斯克蘭頓出版社,1870年版),第472-473頁。
[9] G.威廉·斯金納,《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77年版),第211-249頁。
[10] 《最古老和最現代的帝國:中國和美國》,第473頁。
[11] 奧古斯都·沃德·露密士,《中國人閱讀什么》,《大陸月刊和西部雜志》,1868年12月,第525-530頁;斯圖爾特·庫林,《在美華人:美國東部城市華人社會生活研究》,在美國科學促進會上宣讀的一篇論文,紐約,1887年;https://catalog.hathitrust.org/Record/000336210(存取日期2018年8月13日)。
[12] 《夢想黃金,夢想家園:美國和華南地區的移民和跨國主義》,第18-27頁。
[13] 李恩富,《我在中國的童年故事》(波士頓:洛斯羅浦、李和謝潑德出版社,1887年版),第11-12頁。
[14] 關于許芹的自述,參見《許芹回憶錄》(北平,San Yu Press,1932年版),第3-25頁。許芹在美國的家族史是一個精彩的故事,美國國家公共電臺已經報道過,參見http://www.npr.org/templates/story/story.php?storyId=5699710(存取日期2018年11月15日 )。許芹對其家庭生活的描述,例如家庭的生活安排及子女的前途安排,以及他離開家鄉的場景都和其他人的描述大同小異。例如1903年,李周描述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19世紀80年代,李周從四邑地區移民美國,曾有一段時間以為鐵路華工洗衣為生。和許芹一樣,移民美國的時候,李周還只是個孩子。他也聲稱移民美國是自愿的,移民美國的旅費是父親提供給他的。李周,《一個中國人的自傳》,《紐約獨立報》,1903年2月19日;另可參閱伍盤照的小傳,在20世紀初的在美華人當中,他是一名頗具名望的牧師、出版商和社會活動家。他的鄉村生活、童年和旅途經歷也和上面的描述差不多。科林·K.赫克斯特,《從廣州到加利福尼亞:中國人的移民史詩》(紐約:四風出版社,1976年版),第135-139頁。
[15] 該教會成立于1910年,許芹1925年退休,40年應該是從他開始辦主日學的1885年算起。孫中山等革命黨人曾多次在許芹的教會集會商討革命事宜。1887年,許芹與美籍荷蘭裔的露易絲·范·阿爾南結婚,育有三子六女。長子許爾文曾任全美土木工程師協會會長。長女許海麗嫁給第一次庚子賠款留美學生張福良,二女兒許雅麗嫁給晏陽初,三女兒許靈毓嫁給哥倫比亞大學神學博士朱友漁,四女兒許海蘭嫁給普林斯頓大學博士桂質廷,五女兒許淑文嫁給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周學章,小女兒許德蘭嫁給圣約翰大學醫學博士王逸慧。——編者注
[16] 2017年12月15日,作者與塞利亞·譚的談話。
[17] 《許芹回憶錄》,第36頁;《我在中國的童年故事》第50-62頁。
[18] 《最古老和最現代的帝國:中國和美國》,第495頁。
[19] 《夢想黃金,夢想家園:美國和華南地區的移民和跨國主義》,第23頁。
[20] 1854年天地會組織的反清起義,又稱“洪兵起義”。——編者注
[21] 容閎,《西學東漸記》(紐約:H.霍爾特出版社,1909年版),第54-55頁;科大衛,《皇帝和祖宗:華南的國家和宗族》(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7-283頁,第295頁;《夢想黃金,夢想家園:美國和華南地區的移民和跨國主義》,第21-23頁。
[22] 羅伯特·G.李,《特里尼蒂阿爾珀斯的紅巾軍:19世紀美籍華人的暴力、流行的信仰及散落的記憶》,《跨國美國研究雜志》,8:1(2017年1月),第1-21頁。
[23] 根據漢字也可翻譯成“金縣”。在海外的華人經常稱自己的家鄉為“唐”,他們自稱為“唐人”。
[24] 陳參盛、麥禮謙和胡垣坤,《加州華人史綱要》(舊金山:美國華人歷史協會,1969年版),第36-41頁。
[25] 王賡武,《海外華人:從鄉土中國到尋求自治》(劍橋:哈佛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3-65頁;杰克·梁,《北美鐵路華工與香港的聯系》,北美鐵路華工項目,數字出版序列,參閱http://web.stanford.edu/group/chineserailraod/cgi-bin/wordpress/。
[26] 冼玉儀,《穿梭太平洋︰金山夢、華人出洋與香港的形成》(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3-60頁。
[27] 《夢想黃金,夢想家園:美國和華南地區的移民和跨國主義》,第29-33頁。
[28] 《舊金山大量招聘工人》,《加州中國郵政和飛龍報》,1867年1月1日。這份文章使用中文和英文兩種語言,招聘廣告則是用中文寫成的,由田原翻譯。
[29] 同上。
[30] 羅耀,1924年8月12日;《種族關系調查報告》,27:191,胡佛檔案館,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中心。
[31] 以西結·B.弗里蘭的證詞,另可參閱《聯合特別委員會關于中國移民的調查報告》,第44屆國會第二次會議(華盛頓特區:政府印刷局,1877年版),第173-180頁,第1147-1158頁。
[32] 以西結·B.弗里蘭的證詞,另可參閱《聯合特別委員會關于中國移民的調查報告》,第173-180頁,1147-1158頁。
[33] 同上,第1158-1164頁。
[34] 珠江三角洲地區其他外出移民講述的鄉村生活和移民經歷與許芹的描述相差無幾,關于這部分故事可參閱陳參盛,《橫跨太平洋:舊金山唐人街及其人民》(舊金山:華人歷史協會,1989年版),第65-107頁;特蕾莎·斯帕克斯,《中國黃金》(加州夫勒斯諾市:學術圖書館協會,1954年版);斯科特·D.塞利格曼,《三個堅強的中國人》(香港:厄恩肖圖書公司,2012年版),第12-21頁;艾明如,《幸運之家》(波士頓:霍頓·米夫林·哈科特圖書公司,2010年版)。
[35] 關于許芹移民經歷的講述來自于《許芹回憶錄》,第16-21頁。
[36] 托馬斯·W. 諾克斯,《新移民》,《弗蘭克·萊斯利畫報》,1870年5月7日;1869年初,年輕的作家盧修斯·A.沃特曼在乘坐太平洋郵輪公司中國號輪船返回美國的途中完成了這本游記,其中簡要記錄了他對船上數百名中國人的觀察。在香港,這艘輪船裝載了400名女性和150名男性。到了橫濱,更多的中國人上船。根據他的記錄,冬季,這艘船在海域里搖搖晃晃地前行,許多中國人因此暈船。在新年期間,他們賭博來慶祝這一節日。沃特曼記錄了中國乘客之間的沖突以及一名因疾病而瘋癲的中國人。1869年1月19日,2月11日、19日、20日的記錄,《盧修斯·A.沃特曼游記》,1869年1月19日到3月23日;https://research.mysticseaport.org/item/l034982/3/,沃特曼的家族收藏,G.W.布蘭特·懷特圖書館。
[37] 徐中約,《現代中國的崛起》(紐約:牛津大學出版社,1970年版),第248-250頁;另可參閱S.威爾斯·威廉姆斯,《中央王國》(紐約:斯克里布納之子出版社,1907年版),第555頁,第573-574頁。
[38] 《許芹回憶錄》,第83頁。另可參閱伊芙琳·胡·德哈特,《9世紀赴美華人勞工:關于他們的身份以及他們背后的家鄉的調查》,收錄于《華人和鐵路:修建橫貫北美大陸鐵路線和其他鐵路》,由張少書和費雪金主編(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39] 《古巴統計數據》,《鐵路紀事》,1859年3月17日。中國人了解古巴和加利福尼亞境遇的不同。參閱霍蘭德和阿斯平沃爾于1853年8月6日寫給威廉·奧格爾維·卡姆斯托克的信,《威廉·奧格爾維·卡姆斯托克通訊集》(波士頓:曼徹斯特歷史協會,1853年8月)。
[40] M.福斯特·法利,《中國苦力貿易,1845-1875年》,《亞裔和非洲裔研究期刊》(1868年7月-10月),第257-270頁。
[41] 田原,《19世紀末廣東人被拐賣到海外務工的皇家記錄綜述》,斯坦福大學,北美鐵路華工項目檔案館。
[42] 朱爾斯·戴維斯主編《美國外交和公共文件:中國和美國》(特拉華州威明頓:學術資源,1973年),叢書1,第17卷,33-35章,第312-316頁。
[43] 同上,35章,第349-351頁。
[44] 《美國外交和公共文件:中國和美國》,37章,349-351頁。
[45] 同上,37章,407-468頁。參閱《中國苦力貿易,1845-1875年》,更多關于中國苦力和美國介入的資料,可參閱《穿梭太平洋︰金山夢、華人出洋與香港的形成》;瓦特·斯特爾特,《秘魯的華人奴役:華人苦力在秘魯的歷史,1849-1874年》(達拉謨:杜克大學出版社,1951年版)。
[46] 大衛·L.菲利普斯,《加州來信:它的山脈、峽谷、平原、河流、氣候和物產》(斯普林菲爾德,《伊利諾伊州雜志》,1877年版),第28-31頁;有關“苦力”的爭論,可參閱艾明如,《中國礦工和19世紀加州、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的“中國問題”》,《美國歷史期刊》,101:4,(2015年3月),第1082-1105頁。
[47] 《許芹回憶錄》,第24-25頁。在離開了熟悉的舊金山唐人街之后,許芹打了各種各樣的零工,在加入當地的華人基督教社團之前,他曾為奧克蘭地區的白人從事家政服務,加入基督教社團之后,他的人生從此發生了根本改變。他成為一位基督教牧師并定居在紐約。后來,他成為該地華人社區頗具名望的人物。1933年,他返回中國,次年在中國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