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煙火三十六味:市集·餐桌·食物與人
- 三三
- 2798字
- 2022-08-10 18:27:25
一口白米,一口草

如果中國選個全民吃草之城,
恐怕南京要占榜首。
南朝時期正值佛教興盛,都城建康(今南京)遍布佛寺,信徒多是貴族公卿。初春時節,名士們喜歡呼朋引伴往市郊的靈谷寺游玩,玩累了直接在寺中設宴,享用美食。而彼時全城除了官家的菜地,占地最廣的不是百姓菜園,而是佛寺的菜園。佛寺掌管著大量水土優良的田地,自然能為上流社會提供四季鮮蔬,司廚的和尚又精選時令野菜、鮮菌、竹筍等入饌,烹制出的素宴據記載“鮮香味美、清爽適口”,時間一長就有了“香積廚”的名號。茹素的習慣也自此在南京扎了根,一直從唐宋延續至明清。
常住南京的隨園主人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收錄了十多道素食,烹飪手法均出自本地;遠在北京西郊的曹雪芹,困頓之間還不忘在《紅樓夢》里寫上,寶玉愛吃鹽油炒枸杞芽,晴雯喜歡面筋炒蘆蒿,都是南京人的時令素食;今日往城里的市集逛一圈,幾乎每個女人手里都拎著一袋青,浦江蘆蒿、溧陽白芹、馬蘭頭、菊花腦、枸杞芽、花香藕、矮腳黃……可以說整個江浙,再沒有比南京更喜歡吃“草”的地方了。
南京人吃草,首推蘆蒿。這種水草生于蘆葦叢中,形細長,色嫩綠,尤其頂端嫩梢,口感清脆,有種特別的水汽甘鮮,兼有化痰清心火的食效,南京人總也吃不膩。相比尋常的白菜、青菜,蘆蒿自有一種野味,先苦后甘,就像豆汁之于北京,苦瓜之于廣東,都是自小養成的飲食偏好,每隔一段時間不吃點“苦”,反倒思念。雖說現在菜場里有大量養殖蘆蒿,顏色翠綠,粗細均勻,澀味減少,價格還平,但老百姓卻不怎么買賬。攤販們要打出“江浦野蘆蒿”的招牌,專賣那種粗細參差、綠梗中又斑駁著紅與白的野生品種,手指一掐嫩出水,大家才覺得地道。
南京人吃蘆蒿,可葷可素,可冷可熱,家常搭配豆干、蠶豆、面筋、雞絲、肉絲,甚至臘肉,鹽油打底,做熱炒或熗拌,都有滋有味。遇到上等的野生嫩蘆蒿,簡單清炒就能鎮得住場面。烹飪之前先用清水沖凈、低鹽淺漬,去除一點澀味,再下鍋高火炒至斷生,趁著鑊氣上桌,一筷清香。
很多“名草”只在春天才能吃到,其中枸杞頭最早應市。這種小草只要開出黃花就澀口難咽,必須趁著嫩芽新發,趕緊摘了,開水汆燙一下就清香拂面。不過我心目中,枸杞頭最妙的吃法不是清炒涼拌,而是伴著蹄髈、扣肉、脆皮大腸等大葷上桌。吸了湯汁的咸鮮,又裹滿了肉脂的枸杞頭,口感濃郁而無膩滯,一上桌就被搶光,遠比紅肉出彩。
入春時城中大館必備馬蘭頭。取材格外講究,早春里極嫩的馬蘭頭上市僅有短短二十多天,大廚只用野生品種,青紫梗,細長葉,散發出一股近似菊葉又比菊葉更濃的草香,入口時脆嫩生津。《隨息居飲食譜》中提過:“馬蘭頭嫩者可茹,可菹,可餡,蔬中佳品,諸病可餐。”《隨園食單》也說:“馬蘭頭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后食之可以醒脾。”
吃盡百草,而南京人心尖兒上的大角一直都是菊花腦。金陵野菊遍布山野,房前屋后、磚瓦間隙總能看到幾株。這種野生小菊開黃色花朵,羽狀菊葉有清涼味,南京人把它稱作“菊花腦”。立春清明時,菊花腦的嫩葉就可食用;入夏后枝繁葉茂,碧綠葉片肥厚多汁;金秋時野菊花開,草香最濃;臨近冬日,老梗上又發新葉,還能再吃一波。一年四季的餐桌上菊花腦總不斷,來一碟提神醒腦又下心火,還能預防些頭痛目赤的小毛病。如今整個江浙鄉村閑地少,蔬菜大棚連成片,外鄉基本沒有人會種這類野草,只有南京農戶特意留著地方,專門種植大片菊花腦。清晨帶露,揪了嫩芽送到市集上,攤販們用水草或者濕布蓋著保鮮,只露出鮮綠飽滿的一面見人,為鬧市平添一抹鄉野氣息。
菊花腦清涼,南京人家烹飪的花樣也多,汆湯炒拌形式不拘。燒湯最普通,嫩葉入沸水略汆,再打個雞蛋花,淋點香麻油,黃澄澄、綠瑩瑩,夏季喝了輕身爽利;單獨熱炒,或者同鮮菌嫩筍一起,吃個鮮滋味也舒坦;剁碎了拌肉餡兒,有清涼味兒的餛飩、包子、鍋貼、生煎,都是南京限定版。還有一味裹炸菊花腦,從未在市面上現過身,兩三年前我曾有幸嘗過一次。
曹瑞華的家在城西一處拆遷安置房里。他一個人獨居,只有女兒每周回家探望。和很多老頭不同,曹瑞華身形瘦削直挺,衣著整齊平整,因為常年健身,六十多歲依舊能拉幾個引體向上。家里陳設雖說有些老舊,但收拾得一塵不染,臺燈、相框一類小物都細心擦拭過。他的書桌上有兩臺電腦,專門炒股用,旁邊擺著一張黑白照片,依稀能看見一行“南京飲食公司第二期烹飪技術訓練班結業留念1979年6月”。
曹瑞華是位老師,在餐飲學校畢業之后,留校教過半輩子書。他是個很念舊的人,幾十年前的畢業證、獎狀、老菜譜與老照片都仔細保存著。那個時代的人字跡都很娟秀,鋼筆字與毛筆字的“鼓勵”與“留念”,一撇一捺認認真真。其中有一本泛黃的老書《金陵美肴經》,扉頁上寫著“為振興南京菜而努力奮斗”,字體細瘦挺立,作者署名“胡長齡”。那是一個世紀前的金陵廚王。

曹瑞華的家宴
1934年,張學良在南京金陵春菜館設宴,林森、邵力子、于右任等政界名流是座上賓。當時,南京城里的規矩是看戲捧角兒,下館專要名廚獻技。為張學良操辦燕翅雙烤席的正是當年的名廚胡長齡,年紀輕輕,才二十三歲。這個人撐起了南京京蘇菜的天,也正是因為他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開班主持教學,很多返鄉的南京年輕人才有機會學習京蘇菜,曹瑞華就是其中之一。《吃閑工夫》中那位專門燒“八寶葫蘆鴨”的張其廣,則是曹瑞華的師弟。
在學校退休后,本本分分的曹瑞華沒有選擇開店燒菜。只有女兒回家時,才會掌勺燒一桌與眾不同的金陵家宴。簡單兩只灶、一張案、一把刀,他燉出的老派獅子頭,一缽只盛一只,一只足有一斤多重,表面白潤有肉粒凸起,以調羹食,入口即化,湯醇肉鮮,刀工與火候都十分到家。傳統醉蝦在餐廳已絕跡,只有自制解饞,渾身通透的活蝦在醬酒汁中還能微微顫動,拎起來牙齒輕輕一壓,脆肉伴著姜蒜酒香,越嚼越胃口大開。清燉雞孚曾是胡長齡擅長的功夫大菜,手法極繁復,曹師傅只輕描淡寫地盛在湯碗中上桌,雞酥湯醇。最后則輪到清炒蘆蒿與裹炸菊花腦上桌。
“裹炸”的做法實際與天婦羅同源,講究輕、薄、脆。師傅要精選綠豆粉調成脆漿,包裹食材投入熱油,頃刻間粉甲遇熱變金甲,撈出瀝油上桌,入口酥松無余油,食材本味得以被放大強調。為應對不同食材,脆漿的薄厚、油溫的高低、瀝油的時長、上桌的時刻,都要廚師控制。而菊花腦的葉子薄薄一片,曹師傅制脆漿只是手抓散粉撲幾下菊葉,散粉與菊葉上的水珠相遇,形成脆漿,還有打發至松化的蛋清,夾雜其間,制造空氣感。隨即投入溫油。菊葉遇熱,生出一層軟甲,薄而挺,撈出立在盤中,久而不散。只要筷尖稍觸,天婦羅菊花腦便如瑣屑般脆弱散落,入口時像雪花消融,菊葉的涼爽甘甜趁機一擁而上,味覺驚艷。
關于裹炸菊花腦,還有更私房繁復的手法,不用脆漿而用蝦締。蝦締即鮮蝦制薄蓉,再裹炸菊葉,草鮮與蝦甜合二為一。至于曹瑞華是否見過胡長齡制作這道菜,而胡長齡在幾十年前又做給什么人吃過,已不可知了。野草柔嫩,但生命堅韌,尋常百姓都能吃,這么多青綠圍成一席,就是綿長的金陵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