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煙火三十六味:市集·餐桌·食物與人
- 三三
- 3227字
- 2022-08-10 18:27:25
滑手長魚

鱔魚,又稱長魚,無鱗,滑不溜手,
專門蟄伏于稻田泥塘中,
江浙遍布。
清乾隆十年(1745),在京城官運無甚起色的袁枚,被外派做知縣,二十九歲的他上任江寧,就是今日江蘇南京。年少的袁知縣心思老成、懂得分寸,推行法令,不避權貴,又謹慎用刑,為官十幾年獲上司、百姓一致好評,誰也不得罪。但他就是沒升遷過。也許是無心鉆營媚上,也許是心性天生不羈,袁枚三十八歲時直接辭了官。
剛辭官他就低價買下江寧城中荒廢多時的小蒼山曹家故園,隨即改稱“隨園”。之后袁枚花費十幾年光景,一點點修葺這片三百多畝的小天地,成就一處江南名園。“山間遍種牡丹,花時如一座繡錦屏風,天然照耀,夜則插燭千百枝,以供賞玩。除鮮肉、豆腐須外出購買外,園中其他則無一不備。樹上有果,地上有蔬,池中有魚;雞鳧之豢養,尤為得法;美釀之儲藏,可稱名貴……”
出世、修園、養家,都需要錢,袁枚的入世營生不可謂不多。寫稿印書,僅鬼故事《子不語》就出足二十四卷,再版數次;開學收徒,女弟子成隨園一景;廣交商賈,題匾寫經收取潤筆;最后他索性連隨園的墻壁都拆了,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市井百姓都能入園品菜,隨園“農家樂”的菜譜《隨園食單》也成為爆款,流傳至今。但凡美食生活家都是飲食男女,出世脫俗的袁枚,同時又入世隨俗。
袁枚不是江蘇人,祖籍寧波,年少時生活在杭州,定居在南京,正好居中,東南西北皆食。加上南京歷經多次改朝換代,每一次政治更替都伴隨一撥人口遷徙,以及飲食文化的雜糅。因此,《隨園食單》里將飲饌分為十四大類,記錄了三百余種南北菜肴、茗茶名酒。其中單有一章“水族無鱗單”,列了三則關于“鱔”的菜譜,鱔絲羹、炒鱔、段鱔。
鱔魚,又稱長魚,無鱗,滑不溜手,專門蟄伏于稻田泥塘中,江浙遍布。長三角居民好吃鱔魚,蘇杭館子喜歡響油鱔糊,而南京、淮安一帶偏愛軟兜。所謂軟兜,是春夏季節里只有筆桿粗細的小鱔魚,尤其稻田里的野鱔魚,爽滑少腥膻,本身是很平價的小鮮。小鱔魚過沸水,半熟卷曲,褪去表皮黏液,劃絲去骨,以豬油爆炒,白胡椒解腥,筷子夾起,兩端垂彈,又能兜住湯汁,故名“燒軟兜”。在南京吃軟兜,廚子下手越暴力,食客吃著越香濃。
青云巷老清真菜館“馬祥興”對面,有個不起眼的小店“都市里的鄉村”。一對四五十歲的中年夫婦坐鎮,后廚都是自己親戚,買菜都在隔壁菜場,店內本來是尋常挑高,硬是給搭出個二層,人人進門縮起頭,老板娘日日忙到飛。雖說看著粗糙,但老板廣交朋友,除了在后廚指點一二,大部分時間他都穿著七匹狼,夾著小手包,抽著九五至尊,迎來送往,休息時候還要去隔壁喝杯咖啡。小店包房的墻上掛著不少名人字畫,還有上門試菜的名廚照片。他家的燒軟兜曾得高人點撥,燙醇鮮亮爽,是城中一絕。
店內黃鱔每日限量,即叫即燒,菜場商販直供尖兒貨,劉老板每每宴客都要在桌上強調,魚野、路子更野的秘籍,吊足客人胃口。人滑鱔魚燒得也滑,這家燒軟兜的妙處在于現殺現烹現吃,外加一大碗豬油與一大碗白胡椒粉,那味道如糖衣炮彈一般打在身上,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后廚將軟兜以豬油、老酒、醬油膏、高火滑炒,加足姜蒜,再添香油、豉油提鮮,盛在燒到焦黑的鐵煲里,自小廚房幾步送上桌,油星燙到如煙花飛濺,趁熱撒上大碗現磨的白胡椒粉,當場下筷攪拌。每攪一下,豬油異香與胡椒辛辣就如風暴一般,迎面砸上來。裹著絳紅油汁的軟兜,從筷子尖兒彈到熱米飯上,幾口吞下去,頭發根兒都在喊過癮。

都市里的鄉村招牌菜——燒軟兜
他家的菜下手極重,吃罷豬油軟兜,又上大碗云南獨蒜燒大腸,夠燙夠酥,蒜頭的嗆味全消,糯口滑潤,比秋栗更綿;澆著黃豆燜豬手的煲仔飯,還撒上一把腌菜碎,飯粒膠汁黏稠,腌菜爽脆去膩;最后還要來一盆清蒸雞湯甲魚雞腰,吃完用盤底鮮汁焯一把菊花腦,濃鮮醒胃。連菜帶湯統統吃干抹凈,神志才清醒過來,吃得太撐又有些后悔。余光瞥向老板,他手里正拿著個茅臺的瓶子,咧嘴一笑。
袁枚關于烹鱔只有區區幾十個字,但也沒忘回踩一下,“南京廚者輒制鱔為炭,殊不可解”。所謂“制鱔為炭”,是說將鱔段炸制后再燒入味,特指一道傳統京蘇菜“燉生敲”,歷經三朝,如今依舊在南京留存。
南京的京蘇菜與揚州的淮揚菜是一對孿生兄弟,兩者皆重刀工。進后廚學藝的學徒只要肯學肯練,幾乎人人可以掌握豆腐絲穿針、魚片白潤無魚紅、姜片薄透無毛邊的基本刀工。長時間的練習讓廚人擁有了肌肉記憶,并且熟識食材的結構,懂得在何處下刀,起刀落刀穩準干脆。蓑衣黃瓜、文思豆腐、燉生敲,都屬于考驗刀工的傳統菜。可惜食客每每只能端坐桌邊,賞味刀工菜,很少能近距離欣賞刀法。大師傅們輕易不會親自動手,小師傅們更加不會走到桌前炫技,后廚精彩至極的刀工,實際并沒有幾個人能看到。幾年前,我曾在南京大館“江南灶”的后廚,看過江南名廚侯新慶親自燒“燉生敲”,也算開過眼。
侯師傅是揚州人,身上的淮揚菜功夫屬童子功,多年前他隨香格里拉酒店進南京開店,創造人氣大館“江南灶”,幾乎成為金陵食客的地標。侯師傅走刀迅速、細密、精準,看似平緩,實際藏而不露。近距離看他做“燉生敲”,眼睛甚至無法追蹤,只能看視頻的慢動作。
侯師傅自池中捏取鮮活的黑背黃腹大黃鱔,三五秒內劃開剔骨,魚皮朝下,魚肉翻出,快到連鱔血都來不及滲出,神經還在跳動。隨后大刀翻轉,用刀背快速敲擊整條鱔片,下刀間距一毫米。鱔肉在刀下節節緊縮,邊角卷出蕾絲狀,筋肉盡斷而外皮無損,整個過程不過數十秒,未等反應過來,鱔片已經切段了。
“燉生敲”只取鱔段中腹最寬處,足足三四厘米寬,正面鱔皮斑斕光滑,反面鱔肉刀痕細密,捧在手里也看不太真切。無須裹粉,直接投入溫油,鱔皮遇熱收縮,鱔段驟然反扣,肉身順著刀痕卷成筒,肉粒鼓出形如芝麻鱗甲。炸透撈出,拋高瀝油,鱔筒質地酥脆呈銀炭色,落到漏勺中有“鐺鐺”聲,似有金屬脆音。

江南灶版“嫩韭長魚羹”

筆桿鱔魚湯面,每日限量上市
“銀炭”下入肉湯,再加蔥姜、蒜子、豬肋,燒沸轉砂煲內慢煨入味,每一粒鱗肉都吸飽鮮汁而不失其形,一大鍋咕嘟著上桌,酥燙醇滑。這道菜無骨無韌,酥糯入味,老人與小童都吃得。正是廚師的刀法改變了食物的形態,再配合適當的烹飪方式,才成就出“燉生敲”的滋味。
原本“燉生敲”多是湯菜,侯師傅后來改將刀工施在鱔魚段上,嫩烤澆汁后,疊在當日現烤的千層黃油酥上。這樣的菜不要坐在包廂里等傳,守在后廚桌邊直接捧過來咬一大口,湯汁燙指尖,酥皮粘嘴角,鱔魚刀痕中充滿風味,彼此細密交織,酥脆糯香滑,是“江南灶”的得意之作。怎么袁枚偏就不愛這“制鱔為炭”的味道呢?
至于街頭巷尾,站在市井面館頂端的也是鱔魚面。在南京吃飯,就算鼎鼎大名的菜館人均也就是三五百之間,與北京、上海動輒上千的消費水準相比,還是有一些差距的。唯獨鱔魚與小龍蝦,在南京老百姓眼里特別出挑,人均五百塊的小龍蝦宵夜,與一碗叫價五六十塊的鱔魚面,只要味道夠好,照樣大排長龍。城南水西門一帶是鱔魚面館的武林,這片區域靠近南湖市集,一直是城中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沿街烤鴨店、糖藕檔、燒餅鋪、砂鍋店成群,鱔魚面館也夾在其中。
南湖東路上的“張記面館”與“鱔魚王”,彼此只有兩步之遙。前者擅長金陵白湯鱔魚面,后者風格偏向寶應長魚湯面,基本代表了南京人吃鱔魚湯面的兩大流派。寶應是揚州邊上的水鄉,與南京遙遙相望,專出長魚。尤其春夏之交筆桿鱔魚上市,寶應的孩子都能吃到家里燒的鱔魚面。媽媽將鱔魚骨用新榨的菜油煎香,在灶上文火熬成濃稠漿白的魚湯,漂點點金黃油花,魚鮮滿室;趁著煮湯的工夫正好做手搟面,只需一點堿一點鹽,面團揉到光亮起筋,切得粗細均勻,柔中帶韌;劃下來的鱔絲,拖上薄面下鍋炸酥,再用余油嫩嫩煎一個荷包蛋。等到萬事俱備,煮到半生的面條,炸好的鱔絲,放進魚湯中略煮煮,吸飽了味道再撒上韭菜嫩段與白胡椒粉,浸上荷包蛋上桌。這趁熱吃的魚鮮、面香、菜甜,是多少江浙人念念不忘的年少記憶。
下一大把豬油的燒軟兜,穿著芝麻鎧甲的“燉生敲”,還有魚鮮飄揚的白湯面,南京的長魚再怎么滑手鉆營,也要靠著江浙的水來滋養,滋味才會這樣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