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螢火蟲小巷(套裝全兩冊)
- (美)克莉絲汀·漢娜
- 7137字
- 2022-08-12 16:50:36
6
接下來的三年,她們不間斷地魚雁往返。寫信不再只是例行公事,而是維系生命的繩索。每個星期日傍晚,塔莉固定回到粉紅與紫色裝潢的兒童房,坐在白色書桌前,在筆記本活頁上洋洋灑灑寫下思緒、夢想、憂慮與挫折。有時她也寫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例如法拉頭的新造型讓她顯得多嫵媚,或是她在初中畢業舞會上穿的名牌少女禮服Gunne Sax,但她有時會寫下深沉的心事,告訴凱蒂她在夜里失眠,或夢見媽媽回來了,說塔莉是她的榮耀。外公過世時,塔莉向凱蒂尋求安慰,她一直強忍淚水,直到聽見好友在電話中說:“噢,塔莉,你一定很難過。”這才終于哭了出來。人生中第一次,塔莉沒有說謊也沒有添油加醋(至少不太多),只是單純呈現出自己,對凱蒂而言這樣就足夠了。
時間來到一九七七年夏季,再過短短幾個月,她們就要升上高三,各自成為學校的老大姐。
今天是塔莉期待了好幾個月的日子,她終于能真正踏上三年前穆勒齊伯母指引的那條路。
成為下一個珍恩·艾諾森。
這句話成為她的信念,有如神奇的密碼,裝載著她的雄心壯志,讓夢想不再虛幻。當年在斯諾霍米什那個廚房中埋下的種子瘋狂發芽,深深根植在她心中。以前她沒察覺自己多么需要夢想,但現在夢想改變了她,讓她由被媽媽遺棄的可憐塔莉,蛻變為準備贏得全世界的女孩。這個目標讓她的身世顯得無足輕重,給予她挑戰的方向、生活的支柱。她由信中得知她的努力讓伯母很欣慰,也知道凱蒂與她志向相同,她們將一起當上記者,追查新聞,撰寫報道。一對好搭檔。
她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眼前的建筑,感覺有如銀行大盜望著諾克斯堡國家金庫。
這家ABC的加盟公司影響力極廣、備受尊崇,沒想到竟藏身在丹尼重劃區的小建筑里,根本毫無景觀可言,沒有令人肅然起敬的落地窗,大廳沒有半件藝術品,只有一座L形柜臺,一個還算漂亮的接待小姐,三張芥末黃的一體成型塑料椅。
塔莉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走進去。她在柜臺報上姓名,接著在墻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等了很久才輪到她面試,但她保持儀態莊重,不顯得坐立不安,努力克制住腳點地的沖動。
說不定有人正在觀察她。
“哈特女士?”接待小姐終于抬頭叫她,“他可以見你了。”
塔莉站起來,露出隨時可以上鏡頭的沉著微笑:“謝謝。”她跟著接待小姐穿過幾道門,來到另一個等候區。
在那里,她終于見到了那個人。將近一年來,她每個星期固定寫信給他。
“你好,羅巴赫先生。”她握住他的手,“很榮幸終于能見到你。”
他比想象中顯得疲憊蒼老,油亮的禿頂上只有一小撮紅灰色頭發,而且沒有一根是整齊的,淺藍色休閑西服上有白色車線綴飾。“請來我的辦公室詳談,哈特小姐。”
“哈特女士。”她糾正,最好一開始便說清楚。格洛麗亞·斯泰納姆說過,想得到尊重就必須開口要求。
羅巴赫先生怔怔地望著她:“抱歉?”
“若你不介意,麻煩稱呼我為哈特女士,我想你應該不反對吧?名校喬治敦大學英美文學系的高才生想必不會抗拒新潮流吧?相信你一定是社會覺醒運動的先鋒,我從你的眼神中看得出來。對了,我喜歡你的眼鏡。”
他呆望著她,嘴巴微微張開,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請跟我來,哈特女士。”他帶著她穿過空無一物的白色走廊,最里面左邊有一扇仿木門,他打開進入。
他的辦公室空間不大,兩面有窗,其中一扇正對著高架單軌電車的水泥軌道。墻上沒有半點裝飾。他辦公桌前有張黑色折疊椅,塔莉坐下。
羅巴赫先生坐下之后看著她:“一百一十二封信,哈特女士。”他拍了拍桌上一個鼓鼓的牛皮紙檔案夾。
她寄的信他全保留了,這應該是好消息。她從公文包中拿出最新版的履歷表放在桌上:“你應該留意到了,我寫的報道多次登上校刊頭版,我另外附上危地馬拉震災的深入報道、昆蘭事件(33)的后續追蹤,以及弗雷迪·普林茲(34)尋死前數日的觀察剖析,絕對令人揪心。這幾篇文章應該能顯示我的能力。”
“你今年十七歲。”
“對。”
“下個月你要開始念高三。”
那些信沒有白寫,他知道她的所有信息。
“沒錯。對了,我認為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報道角度:前進高三,一九七八年畢業班紀實。或許可以每個月播出一篇專題報道,揭露地區公立高中的真實面貌,我相信讀者一定——”
“哈特女士。”他雙手指尖立靠在一起形成三角形,下巴放在上面看著她,她感覺得出來他極力忍著笑。
“是,羅巴赫先生。”
“我們可是ABC公司的加盟公司,不可能雇用高中生的。”
“可是你們有實習生。”
“只限大學生,華盛頓州立大學或其他學校。我們的實習生大部分都在校園電視臺工作過,所以熟悉電視臺的工作模式。很抱歉,但你還沒準備好。”
“噢。”
他們彼此對望。
“哈特女士,我從事這份工作很長一段時間了,很少看到像你這么有企圖心的人。”他再次拍拍那沓信件,“這樣好了,繼續寫文章寄給我,我會幫你留意機會。”
“也就是說,等我準備好可以成為記者的時候,你會雇用我?”
他大笑:“總之,繼續寄文章來就對了。努力念書拿好成績上大學,知道嗎?其他的到時候再說吧。”
塔莉重新燃起斗志:“我會每個月寄一篇新報道。羅巴赫先生,總有一天你會雇用我的,等著瞧吧。”
“哈特女士,我樂觀其成。”
他們繼續聊了一下,然后羅巴赫先生送她出去。下樓時,她停在獎座展示柜前,里面有幾十座艾美獎與其他新聞獎項,金色獎座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有一天我會贏得艾美獎。”她用指尖摸摸玻璃。她不準自己因為這次的挫折而感到受傷,沒錯,這只是一次小小的挫折而已。
“塔莉·哈特,我相信你一定能拿到。回去念高中吧,享受你的高三生活,不要急,現實人生來得很快。”
街道上的景色有如風景明信片,萬里無云的碧藍天空,是適合拍照的晴朗天氣,這樣的西雅圖會引誘外地人賣掉他們的房子,離開平淡無奇的老家搬來這里。可惜他們不知道這種天氣多稀有,這一帶的夏季來得迅速絢爛,仿佛火箭發射般,但離開時也一樣快。
她將外公的笨重黑色公文包抱在胸前走向公交車站牌,頭頂上,一輛單軌列車由軌道飛馳而過,地面隨之震動。
回家的路上,她告訴自己其實得到了一個好機會,現在要做的是進大學證明自己的能力,然后爭取更好的工作。
然而,無論她如何編造,失敗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回到家時,她覺得自己氣勢萎靡,整個人垂頭喪氣的。
她打開前門進去,將公文包扔在廚房餐桌上。
外婆在客廳里,坐在破舊的沙發上,穿著絲襪的雙腿架在凹陷的絲絨腳凳上,大腿上放著尚未完成的刺繡。她睡著了,發出輕輕的鼾聲。
看到外婆,塔莉擠出笑容。“嘿,外婆。”她低聲說,走進客廳彎腰摸摸外婆滿是疙瘩的手,在她身邊坐下。
外婆慢慢醒來,老式厚鏡片后的雙眼迷茫了一陣,接著漸漸清醒:“面試順利嗎?”
“新聞部主任助理說我的資格太好,不適合這份工作,很不可思議吧?他說這個職位會浪費我的能力。”
外婆捏捏她的手:“你年紀太小了,對吧?”
她一路強忍的淚水終于刺痛了眼睛,她難為情地抹去:“只要我一進大學,他們肯定會馬上雇用我。等著瞧吧,我會讓你引以為榮。”
外婆給了她可憐的塔莉的表情:“你已經讓我很光榮了。你其實想要多蘿西的關注。”
塔莉靠在外婆瘦削的肩上,任由外婆擁抱。她知道痛苦很快就會過去,就像曬傷一樣會自行痊愈,然后稍微增強抵抗力。“我有你就夠了,外婆,她不重要。”
外婆疲憊地嘆息:“去打電話給你的朋友凱蒂吧,不過別講太久,電話費很貴。”
光是想到能和凱蒂說話,塔莉的心情就立刻輕松起來。因為長途電話費很貴,她們很少有機會通話:“謝謝外婆,我馬上去。”
下一周,塔莉在小區周刊《安妮女王蜂》找到了工作。時薪很低,所負責的工作也只是些雜務,但她不介意,至少她進入了媒體業。一九七七年暑假,除了睡覺,她幾乎所有時間都耗在那幾間狹小擁擠的辦公室,盡可能多地學習。她在公司纏著記者東問西問、影印、買咖啡;在家則陪外婆玩撲克牌,以火柴棒當籌碼。每個星期天晚上,她一定會寫信給凱蒂分享一周的生活點滴,像時鐘一樣準時。
此刻,她坐在房間的兒童書桌前,重讀一遍這星期的八頁長信,最后寫上“永遠的好朋友,塔莉?”,接著仔細折三折。
書桌上放著凱蒂剛寄來的明信片,她去露營了,這是穆勒齊家每年固定的活動,凱蒂稱之為“蟲蟲地獄周”,但塔莉覺得她描述的每個時刻都完美無比,心中無限向往。她多么希望能一起去,拒絕他們的邀約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艱難的一件事,但是打這份工非常重要,而且外婆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她實在別無選擇。
她低頭看著好友寫的內容,重溫她早已熟記的每字每句:晚上玩撲克牌、烤棉花糖,在冷死人的湖中游泳……
她強迫自己轉開視線。渴望無法得到的東西對人生沒有半點好處,白云教會了她這一課。
她將寫好的信放進信封、寫上地址,下樓去探望外婆,她已經睡著了。
塔莉獨自看著最喜歡的周日晚間電視劇:帶有社會批判的《一家子》、喜劇《愛麗斯》、警探片《警網鐵金剛》。看完便鎖好門窗上床睡覺,進入夢鄉時還想著穆勒齊一家在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六點起床,打扮好準備上班。如果她到得夠早,有時記者會讓她幫忙處理今天的報道。
她快步走到走廊盡頭敲門。雖然她不想吵醒外婆,但出門時一定要說再見,這是家規。
“外婆?”她再敲一次,然后緩緩推開門,高聲說,“外婆……我要去上班了。”
窗臺下映出深紫色的陰影,光線昏暗,掛在墻上的繡花作品只隱約看得到四方外框。
外婆躺在床上。即使站在門口,塔莉依然能清楚地看見她的身體輪廓,雪白的鬈發、凌亂的睡衣……不動的胸口。
“外婆?”
她走向前摸摸外婆滿是皺紋的柔軟臉頰,皮膚冷得像冰,松垂的嘴唇沒有氣息。
塔莉的世界瞬間傾覆,由地基上崩塌陷落。她站在那兒低頭看著外婆失去生命的臉,光是這樣就耗盡了所有力氣。
淚水來得很慢,仿佛每一滴都由鮮血凝結,因為太過濃稠而無法穿過淚腺。記憶如萬花筒閃過:七歲生日派對,外婆幫她編辮子,告訴她只要用心祈禱,說不定媽媽會出現;幾年后外婆承認上帝有時不會響應小女孩的祈禱,也不回應大人的祈禱;上星期玩牌的時候,塔莉再次將丟出去的牌全掃過去,外婆笑著說:“塔莉,你不必每次都拿走所有牌……”還有,外婆的晚安吻總是那么輕柔。
她不曉得在那里站了多久,但是當她彎腰親吻外婆單薄的臉頰時,陽光已經穿透窗簾照亮了房間,那樣的明亮讓塔莉吃了一驚。外婆走了,這個房間應該一片黑暗才對。
“振作點,塔莉。”她對自己說。
她知道現在該做什么,她知道。外婆和她商量過,也已經做好了準備,然而塔莉明白,無論說什么也無法讓她準備好迎接這一刻。
她走到外婆的床頭柜前,外公的照片下面放著一個紫檀盒子,旁邊堆滿了藥物。
她掀開蓋子,隱隱覺得像是做賊,可是外婆交代過要打開來看。外婆經常說:“有一天我會回天上的家,到時候打開外公送我的盒子,里面有留給你的東西。”
里面有幾樣不值錢的首飾,印象中外婆很少佩戴,另外還有一張折起來的粉紅色信紙,上面寫著塔莉的名字。
最親愛的塔莉:
對不起,我知道你多么害怕孤單、害怕被拋下,但上帝安排好了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久一點。我和外公會永遠在天堂看著你,只要你相信就永遠不會孤獨。
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喜悅。
愛你的外婆
外婆不在了。
塔莉站在教堂外面,看著大批老人魚貫而過。外婆的幾個朋友認得她,過來表示哀悼。
節哀順變,親愛的……
……她去了更好的地方……
……和她親愛的溫斯頓在一起。
……她不希望你哭。
她盡可能忍住,因為她知道外婆不希望她失態,但是到了十一點,她已經快尖叫了。那些來吊唁的人看不見嗎?他們難道沒發現她才十七歲,穿著一身喪服,孤零零地被扔在這個世界上?
假使凱蒂和她父母在就好了,但他們去了加拿大,她不知道如何聯絡他們,還要再過兩天他們才會回家,她只能獨自承受。若是有他們在身邊扮演家人,或許她能熬到儀式結束。
他們不在,她實在辦不到。坐在教堂中只會讓她不斷想起外婆,那種感覺太苦澀,讓人心痛,于是葬禮進行到一半時她站起來走了出去。
來到八月的艷陽下,她終于能呼吸了,即使眼淚依然不停地在眼中打轉,心中重復著那個沒意義的問題:你怎么可以這樣扔下我?
外面停滿灰蒙蒙的舊款車輛,她努力忍住淚水,更努力不去回想,也不去煩惱以后該怎么辦。
旁邊傳來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塔莉抬起頭,一開始她只看見停得歪七扭八的車輛。
接著,塔莉看到了她。
在教堂前院外圍有一排高大楓樹標示出市立公園的起點,白云站在樹蔭下,叼著一支細長的香煙。她穿著破爛的燈芯絨喇叭褲和臟兮兮的鄉村風罩衫,毛糙的棕色長發像括號般圈住她的臉,整個人瘦得像火柴。
塔莉的心不由自主地歡喜躍動,終于,她不是孤零零的了。白云雖然瘋瘋癲癲,但家里出了事她還知道回來。塔莉微笑著奔向她。她能原諒媽媽缺席這么多年、拋棄她這么多次,最要緊的是她現在回來了,在塔莉最需要她的時候。“感謝老天,你回來了。”她喘著氣停下,“你知道我需要你。”
媽媽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因為差點摔倒而大笑起來:“塔莉,你是美麗的精靈,你只需要空氣和自由。”
塔莉的胃重重一沉。“不要再這樣。”她眼中帶著哀戚的懇求,“拜托……”
“我永遠都是這樣。”白云的語氣多了分銳利,與茫然失神的雙眼相反。
“我是你的骨肉,現在我需要你,不然我會孤零零的一個人。”塔莉知道自己的聲音很微弱,但她沒辦法大聲說話。
白云蹣跚著上前一步,眼神流露出真實的悲傷,但塔莉不在乎,媽媽的感情都是虛假的,像西雅圖的陽光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看看我,塔莉。”
“我正在看。”
“不,看清楚,我幫不了你。”
“可是我需要你。”
“算你倒霉。”媽媽抽了一大口煙,幾秒之后呼出。
“為什么?”她原本想問“為什么你不愛我”,但她還來不及將傷痛化為語言,葬禮便結束了,一身黑衣的悼客擁進停車場。塔莉轉頭擦眼淚,才一下子工夫,回過頭時媽媽已經不見了。
社會福利處派來的女人又干又瘦,像樹枝一樣。她站在塔莉臥房門外好聲好氣地勸說,但塔莉發現她不停地看表。
“我不懂為什么非得打包離開。我很快就滿十八歲了,外婆的這棟房子沒有貸款——我很清楚,因為今年都是我負責處理賬單。我不是小孩子,我可以一個人生活。”
“律師在等我們。”那個女人只是這么說,“你準備好了嗎?”
她將凱蒂的信件收進行李箱,蓋好,上鎖。她說不出“準備好了”這句話,于是干脆拎起行李箱,將編織包甩上肩膀:“大概吧。”
“好。”那個女人利落地轉身,往樓梯走去。
塔莉最后留戀地看臥房一眼,這么多年來視而不見的東西,這時她終于看清了:紫色荷葉邊床單、白色單人床,窗臺上放著一排蒙塵的塑料小馬,五斗柜上的畢斯利太太洋娃娃(35),還有裝飾著粉紅芭蕾舞者的美國小姐珠寶盒。
多年前被遺棄在這里的小女孩,外婆為她布置了這個房間。每件東西都經過精心挑選,現在卻得全部裝進箱子,堆在黑暗的儲藏室,連同回憶一起埋葬。塔莉自問還要多久她才能想起外婆而不哭泣。
她關上門,跟著那個女人穿過死寂般的房子下樓離開,大門前的街道上停著一輛老舊的黃色福特雙門房車。
“行李放后面。”
塔莉放好之后上車,社工發動引擎,音響隨之啟動,以震耳欲聾的音量播放大衛·索爾的熱門情歌《別放棄》(36),她急忙將音量轉小,含糊地道歉。
聽這種歌要道歉也是應該的,所以塔莉只是聳聳肩,望向窗外。
“我好像忘記致哀了,很遺憾你痛失至親。”
塔莉望著車窗上的倒影,她的臉感覺很怪,仿佛底片上的影像,沒有色彩,沒有實體,恰如她內心的感受。
“你外婆在各方面都非常偉大。”
塔莉沒有回答,反正她也發不出聲音。見過母親之后,她一直覺得內心干涸、空洞。
“好了,我們到了。”
這里是巴拉德區最熱鬧的地段,車子停在一棟維護良好的維多利亞風格建筑前,大門前的手繪招牌上寫著:貝克與蒙哥馬利聯合法律事務所。
塔莉內心掙扎片刻后才下車,社工給她一個溫柔理解的笑容。
“你不必帶行李。”
“我想帶,謝謝。”塔莉至少知道打包好的行李有多重要。
社工點點頭,率先走上冒出雜草的水泥人行道到大門前。她們走進雅致過頭的大廳,柜臺沒有人,塔莉在附近坐下。貼了精美壁紙的墻上懸掛著幾幅矯揉造作的圖畫,主角都是大眼睛的天真幼童。四點整,一個戴著鏡框眼鏡的禿頭胖子出來見她們。
“你好,塔莉。我是你外婆的律師,我叫艾爾莫·貝克。”
塔莉跟著走到樓上的小辦公室,里面有兩張蓬松的扶手椅和一張古董紅木辦公桌,上面散亂放著律師用的黃色筆記本,角落里有臺電風扇嗡嗡運轉,對著門的方向吹出熱風。社工在窗邊的位子坐下。
“來,請坐吧。”他拉出高雅辦公桌后面的椅子。
“塔露拉——”
“塔莉。”她低聲說。
“啊對,我聽你外婆說過你比較喜歡塔莉這個名字。”他將手肘靠在桌上,身體往前傾,厚厚的鏡片放大了那雙像蟲子的眼睛,“你大概知道,你媽媽拒絕擔任你的監護人。”
她點頭,光是這樣便用盡了力氣。昨夜她排練了一場演說,解釋為何應該讓她一個人生活,然而此刻她感覺自己渺小又年輕。
“很遺憾。”他的語氣十分溫柔,塔莉卻全身一縮。她對這種愚蠢無用的安慰厭惡至極。
“嗯。”她的雙手握拳。
“社工吉利根女士已經幫你找到了一個好家庭,他們照顧許多需要安置的少年。好消息是,你可以在目前的學校完成學業,我想你應該會很高興。”
“開心死了。”
她的回答讓貝克先生一時陷入困窘。“當然,好,現在來說明一下繼承問題。你外婆將所有財產都留給你,包括兩棟房子、車子、銀行存款和股票。她特別注明你必須繼續按月寄生活費給她的女兒多蘿西,你外婆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知道她的下落,而事實證明,只要有錢可領,多蘿西就會乖乖保持聯絡。”他清清嗓子,“這個……如果賣掉兩棟房子,你可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必為財務煩惱。我們可以幫忙——”
“可是賣掉之后我就沒有家了。”
“雖然很遺憾,但你外婆確實要求出售,她希望無論你想上哪所大學都沒問題。”他抬起視線,“她跟我說有一天你會得普利策獎。”
塔莉不敢相信她又要哭了,還是在兩個外人面前。她急忙跳起身:“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貝克先生蒼白的前額皺了一下:“噢,去吧,在樓下,一樓大門左邊。”
塔莉站起來拎起行李箱,拖著步子走向門口,出去關上門之后,她靠在走廊墻上努力忍住眼淚。
她說什么都不要進寄養家庭。
她低頭看看手上的建國二百年紀念表。
穆勒齊一家明天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