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螢火蟲小巷(套裝全兩冊)
- (美)克莉絲汀·漢娜
- 13546字
- 2022-08-12 16:50:35
5
塔莉回家之后,凱蒂躺在床上怎樣也睡不著,最后她掀開被單下床。
她下樓找到需要的東西:一個小小的圣母像、裝在紅色玻璃杯里的許愿蠟燭、一盒火柴,以及外婆的舊念珠。她拿著這些東西回房間,在五斗柜上布置了一個小祭壇,接著點燃蠟燭。
她雙手合十,低著頭開始祈禱:“天上的父啊,請眷顧塔莉·哈特,幫助她渡過這次難關,也求您治愈她母親的癌癥。我知道您一定能幫助她們,阿門。”她念了幾次《圣母經》禱文后才回到床上。
她整夜翻來覆去,回想著遇見塔莉的經過,納悶明天早上會怎樣。在學校里她該和塔莉說話嗎?該對她笑嗎?還是應該假裝今晚的事情沒發生過?人際關系有規則,用隱形墨水寫下秘密規范,只有塔莉那樣的女生才看得見。她知道一些人氣很高的女生偷偷和書呆子做朋友,在學校之外的地方會微笑打招呼,或雙方的父母是朋友,她和塔莉以后也許就像那樣。
既然無法入睡,她決定干脆起床。她穿上睡袍下樓,爸爸在客廳看報紙,聽到她下樓的聲音,他抬起頭微笑:“凱蒂·斯嘉麗,你今天起得真早。快來給老爸抱一下。”
她撲進他懷中,臉頰貼著粗粗的羊毛上衣。
他將她的一綹發絲塞到她耳后。她看得出來爸爸有多累,他工作非常辛苦,在波音工廠上兩輪班,這樣才負擔得起每年全家人一起露營的費用。
“你在學校過得好嗎?”
他每次都問同樣的問題,很久以前有一次她老實說:“不好,爸爸。”然后等他給予勸告或安慰,什么都好,但他沒有反應。他只聽到他想聽的回答,而不是她真正說的話,媽媽說是因為他在工廠待太久了。
爸爸沒有專心聽她說話,她或許應該生氣才對,但她反而因此更愛他。他從來不會吼她,也不會叫她要專心,更不會念叨著幸福要靠她自己去尋找,這些是媽媽會說的話,爸爸只是靜靜地愛著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很好。”她回答,以微笑增加說服力。
“怎么可能不好?”他親吻她的太陽穴,“你是整個鎮上最漂亮的女生,對吧?而且你媽媽幫你取了斯嘉麗這個名字,那可是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女主角哦。”
“可不是,我和《飄》的斯嘉麗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笑著說:“你以后就會明白了,小丫頭,你的人生還長得很呢。”
她看著爸爸:“你覺得我長大以后會變漂亮嗎?”
“啊,凱蒂,你現在已經是難得一見的大美女了。”
她將爸爸的這句話當成護身符小心收藏,偶爾會在準備上學時暗中撫摩把玩。
她換好衣服出門時,家里已經沒人在了。穆勒齊家的車出發了。
她因為太緊張所以提早到公交車站。時間過得很慢,每分鐘都仿佛永無止境,校車出現在路上,顫巍巍地停下,塔莉始終沒有出現。
凱蒂垂著頭上車,坐在第一排。
整個早上,她一直在課堂上尋找塔莉,但怎樣都找不到。午休時間到了,一群人氣高的學生任意插隊,凱蒂快步從他們旁邊經過,走到最后面的長桌邊坐下。餐廳另一頭,同學嬉鬧聊天、互相推打,而這邊的座位卻形同社交西伯利亞,完全一片死寂。像同桌的其他人一樣,凱蒂很少抬起頭。
沒人氣的學生很快就學會這種求生技巧:初中宛如越南叢林,最好保持低姿態,不要隨便出聲。她專心注視著午餐,以至于有人來到她旁邊說“嗨”的時候,她嚇得從座位上跳起來。
塔莉。
即使五月還很冷,塔莉已經穿上了短到不能再短的迷你裙,搭配白色長靴、黑色亮面絲襪與平口小可愛,項鏈上的許多和平符號在乳溝上彈跳,挑染成古銅色的頭發在燈光下更顯耀眼,她背著繩編大包包,長度垂到大腿:“昨天晚上的事你有沒有說出去?”
“沒有,當然沒有。”
“那么,我們是朋友吧?”
凱蒂非常驚訝,但不確定是因為這個問題,還是因為塔莉眼中的忐忑:“我們是朋友。”
“好極了。”塔莉從包包中拿出一包奶油小蛋糕,在凱蒂旁邊坐下,“先來研究一下化妝。你很需要幫忙,我不是損你,我是說真的。我對時尚很敏銳,這是一種天賦。我可以喝你的牛奶嗎?太好了,謝謝。那根香蕉你要吃嗎?放學以后我可以去你家……”
凱蒂站在藥房(15)門外左右察看街道,生怕遇上認識媽媽的人:“你確定?”
“百分之百。”
老實說,這個回答沒帶來半點安慰。雖然正式成為朋友才短短一天,但凱蒂已經發現塔莉一個特點:她很熱衷于做計劃。
今天的計劃是讓凱蒂變漂亮。
“你不信任我嗎?”
塔莉使出了撒手锏,就像玩快艇骰子游戲說“壓死”(16)一樣——只要塔莉說出這句話,凱蒂就輸了。她不能不信任新朋友:“我當然信任你,只是爸媽不準我化妝。”
“相信我,我非常專業,你媽絕不會發現。來吧。”
塔莉堂而皇之地走進藥房,選了顏色和凱蒂“很搭”的眼影和腮紅,最不可思議的是她還付了錢。凱蒂說要還她,塔莉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朋友之間這點小錢算什么?”
離開藥房的時候,塔莉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凱蒂咯咯笑著撞回去。她們穿過小鎮,沿著河流回家,一路上聊著衣服、音樂和學校。
終于,她們到了螢火蟲小巷,走上塔莉家的車道。
“看到這里變成這樣,我外婆一定會瘋掉。”塔莉一臉難為情地說。大小可比熱氣球的杜鵑花叢遮蓋住房屋外側。“這棟房子是她的。”
“她會來看你嗎?”
“不會。反正只要等就好了。”
“等什么?”
“等我媽再次忘記我。”塔莉跨過一堆報紙、繞過三個垃圾桶,終于打開門,而屋里煙霧彌漫。
塔莉的媽媽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眼睛半閉。
“你、你好,伯母。”凱蒂說,“我是對面的凱蒂。”
哈特太太努力想坐起來,但顯然體力無法支撐:“你好,對面的女生。”
塔莉拉起凱蒂的手,帶著她離開客廳去她的房間,然后用力甩上門。她直接走向一沓唱片,抽出《再見黃磚路》放上唱盤,音樂開始播放,她拋給凱蒂一本《老虎月刊》(17),將一張椅子拉到梳妝臺前:“準備好了嗎?”
凱蒂又開始覺得緊張。她知道這樣做一定會挨罵,但是如果不勇于嘗試,她永遠交不到朋友,也無法提高人氣,不是嗎?“準備好了。”
“好,坐下。先從頭發開始,你需要挑染,莫琳·麥考米克(18)也用這個牌子的染發劑。”
凱蒂從鏡子里看著塔莉:“你怎么知道?”
“上一期的《青春月刊》有報道。”
“我還以為是專業美發師幫她染的。”凱蒂翻開《老虎月刊》,盡可能專心地看其中一篇文章:《杰克·瓦爾德(19)的夢中情人——可能就是你》。
“把那句話收回去。我可是看了兩遍使用說明呢。”
“我會不會變禿頭?”
“概率很低。別吵,我要再看一次使用說明。”
塔莉將凱蒂的頭發分成一束束,開始噴上染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達到令她滿意的狀態。
“染好之后你的頭發會和電視里的莫琳一模一樣。”
“有人緣是什么感覺?”凱蒂并非故意這么問,只是一時脫口而出。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你變成人氣女王之后還會跟我做朋友吧?”
凱蒂大笑:“別鬧了。嘿,有點燙呀。”
“真的?好像不太妙,有些頭發脫落了。”
凱蒂強忍驚恐。假使和塔莉做朋友的代價是變禿頭,那么她愿意接受。
塔莉拿起吹風機,啟動開關,熱風呼呼地吹著凱蒂的頭發。
“我的月經來了。”塔莉高聲說,“至少那個渾蛋沒有搞大我的肚子。”
凱蒂聽出好友只是在逞強,從她的眼神也看得出來。
“我幫你祈禱了。”
“真的?”塔莉說,“哇,謝啦。”
凱蒂不曉得該說什么。對她而言,祈禱就像睡前刷牙一樣,只是日常小事。
塔莉滿臉笑容地關掉吹風機,但表情再次顯得不安,或許是因為頭發燒焦的臭味。
“好啦,去洗個澡沖掉染劑。”
凱蒂照她的話做。幾分鐘后,她洗完澡,擦干,穿好衣服。
塔莉立刻拉著她的手回到椅子上:“有沒有掉頭發?”
“一點。”她承認。
“如果你禿了,我也會剃光頭,我發誓。”塔莉梳理并吹干凱蒂的頭發。
凱蒂不敢看,她閉上雙眼,讓塔莉的聲音融入吹風機的嗡嗡聲響中。
“睜開眼睛。”
凱蒂緩緩抬起視線。這樣的距離她不戴眼鏡也看得見,但還是出于習慣往前靠。鏡中的女生有一頭挑染直金發,分線整整齊齊,吹整得恰到好處。她的頭發終于不再稀疏扁塌,變得柔順亮眼。“哇!”她因為太過感激而說不出話來。
“等著瞧,睫毛膏和腮紅的效果更驚人。”塔莉說,“而遮瑕膏能蓋住你額頭上的痘痘。”
“我會永遠做你的朋友。”凱蒂以為自己說得很小聲,但塔莉露出燦爛的笑容,顯然是聽見了。
“好。我們來化妝吧,你看到我的刮胡刀片了嗎?”
“你要刀片做什么?”
“傻瓜,修眉毛啊。噢,找到了,閉上眼睛。”
凱蒂毫不遲疑:“好。”
凱蒂回到家時根本不想躲藏,因為她有滿腔自信。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知道自己很漂亮。
老爸坐在客廳的安樂椅上,凱蒂一進門,他立刻抬起頭。“老天爺!”他將杯子往法國鄉村風小茶幾上重重一放,“瑪吉!”
媽媽由廚房出來,用圍裙擦干雙手。要接送小孩上學的日子,她都穿同樣的衣服,像制服一樣:深紅綠條紋上衣、棕色燈芯絨喇叭褲,皺皺的圍裙上印著“女人屬于家庭……也屬于參議院”。一看到凱蒂,她驟然停下腳步,接著緩緩解開圍裙扔在餐桌上。
因為突然變得太安靜,尚恩和小狗一起跑來,互相絆來絆去:“凱蒂的頭發像臭鼬,惡心。”
“去洗手準備吃飯。”媽媽厲聲說,尚恩沒有反應,于是她加上一句,“快去!”
尚恩嘀咕著上樓。
“瑪吉,是你準許她把頭發弄成那樣的嗎?”老爸在客廳問。
“巴德,這件事交給我處理。”媽媽走進客廳,皺眉看著凱蒂,“對面的女生幫你弄的?”
凱蒂點頭,盡力不忘記自己很漂亮。
“你喜歡嗎?”
“嗯。”
“好吧,那我也喜歡。以前喬治雅阿姨也幫我染過頭發,你外婆氣炸了。”她微笑,“不過你應該先征求我們的同意。凱瑟琳,我知道你們以為自己長大了,但事實上年紀還很小。說吧,你的眉毛怎么了?”
“塔莉修了一點,只是修出眉形。”
媽媽忍住笑:“這樣啊。好吧,其實用拔的比較好,我早該教你這些了,但我一直覺得你還小。”她左右張望著找煙,發現桌上有一包,便拿出一支點燃,“吃完飯我來教你。涂一點唇蜜和刷一點睫毛膏去上學應該無傷大雅,我教你怎么做比較自然。”
凱蒂抱住媽媽:“我愛你。”
“我也愛你。去幫忙做玉米面包吧。還有,凱蒂,我很高興你交到了朋友,可是以后不準再違反規定,明白嗎?十幾歲的小女生不聽話最后會倒大霉的。”
凱蒂忍不住想起塔莉參加高中生派對的遭遇:“好的,媽媽。”
不到一個星期,凱蒂便因為和塔莉的交情而變成酷女生。同學爭相稱贊她的新造型,在走廊上也不會故意避開她,能和塔莉·哈特做朋友意味著她很上道。
就連她爸媽也察覺到不同。凱蒂以前只會靜靜地吃飯,現在卻一上餐桌就關不住話匣子,有說不完的新鮮事:哪兩個人在交往、誰贏了繩球(20)比賽、有人因為穿“做愛不作戰”標語的T恤去學校而被罰留校、塔莉去哪里剪頭發(西雅圖一個叫作吉恩·華雷斯(21)的人,酷斃了吧?)、汽車電影院周末播映的影片。吃完晚餐幫媽媽洗碗時,她還是不停地說塔莉的事。
“我等不及要帶她來給你看。她超酷,所有人都喜歡她,連毒蟲也不例外。”
“毒蟲?”
“癮君子,吸毒的人。”
“哦。”媽媽接過裝肉餅的玻璃盤擦干,“我……打聽了一下這個女生的事,凱蒂,有一次她跑去藥房想買煙。”
“大概是幫她媽媽跑腿吧。”
媽媽將盤子放在剝落的塑料桌面上:“凱蒂,幫我一個忙。和塔莉·哈特在一起的時候,你自己要凡事多想想,我不希望你跟著她到處跑,最后惹上麻煩。”
凱蒂將抹布扔進肥皂水里:“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叫我勇于嘗試?這些年你嘮叨著要我多交朋友,現在我好不容易有了朋友,你卻嫌她壞。”
“我沒有嫌她壞——”
凱蒂沖出廚房,每走一步她都以為媽媽會叫住她罰她禁足,這樣跑掉很叛逆,媽媽卻始終沒出聲。
她上樓回房間,用力甩上門以示抗議。她坐在床上等,媽媽一定會進來道歉,凱蒂難得一次扮演強勢的角色。
可是媽媽沒有來,十點時,凱蒂開始覺得有些內疚。她害媽媽傷心了嗎?她站起來在小房間來回踱步。
有人敲門。
她急忙跑回床上鉆進被窩里,努力裝出不耐煩的表情:“干嗎?”
門慢慢打開,媽媽站在門口,穿著去年圣誕節全家送她的紅色天鵝絨曳地睡袍:“我可以進去嗎?”
“我能不讓你進來嗎?”
“當然能。”媽媽輕聲說,“我可以進去嗎?”
凱蒂聳肩,但還是讓出空間給媽媽坐。
“你知道,凱蒂,人生——”
凱蒂忍不住大聲嘆氣,又要說人生大道理了。
沒想到媽媽竟然大笑起來:“好吧,不說教了。也許你已經夠大了,不需要再聽這些。”她看到五斗柜上的祭壇,表情怔了一下,“你很久沒有布置祭壇了,最后一次是因為喬治雅要化療。有人需要我們幫忙祈禱嗎?”
“塔莉的媽媽得了癌癥,而且她被強——”她連忙閉上嘴,為差點說漏嘴而大為緊張。從小她什么事都會告訴媽媽,現在她有了閨密,所以說話得當心。
媽媽坐在凱蒂旁邊,每次吵完架之后她都會這樣:“癌癥?你們這種年紀的孩子應該很難承受吧?”
“塔莉好像不害怕。”
“是嗎?”
“不管發生什么事她都很酷。”凱蒂藏不住夸耀的語氣。
“怎么說?”
“你不懂啦。”
“因為我太老了?”
“我沒有那么說。”
媽媽將凱蒂前額的頭發往后撥,這個動作如呼吸般熟悉,每次媽媽這樣做,凱蒂都覺得自己回到了五歲。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覺得我在批評你的朋友。”
“你的確應該覺得對不起。”
“你也覺得不該對我那么兇吧?”
凱蒂忍不住微笑:“嗯。”
“這樣好了,邀請塔莉星期五晚上來家里吃飯吧。”
“你一定會愛死她,我敢打包票。”
“絕對會。”媽媽親吻她的前額,“晚安。”
“晚安。”
媽媽離開后過了很久,家里完全安靜下來準備睡覺,凱蒂卻躺在床上因為太興奮而睡不著。她等不及要邀請塔莉來吃飯,然后她們可以一起看《太空仙女戀》(22)或是玩動手術游戲(23),也可以練習化妝,說不定塔莉能留下來過夜,她們可以——
嗒。
討論男孩、親吻和——
嗒。
凱蒂坐起來。那不是鳥落在屋頂上或老鼠鉆墻的聲音。
嗒。
那是小石頭擊中玻璃的聲音!
她掀起被單,急忙過去打開窗戶。
塔莉站在后院,扶著腳踏車:“快下來。”她的音量有點大,同時打手勢催促。
“你要我偷溜出去?”
“還用說嗎?”
凱蒂不曾做過這種事,但她不能表現得像個書呆子。大家都知道要酷就要違反規定、偷溜出門,大家也都知道這樣做可能會惹上麻煩,媽媽之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和塔莉·哈特在一起的時候,你自己要凡事多想想。
凱蒂不在乎,只要能和塔莉在一起就好。
“馬上到。”她關上窗戶,忙著找衣服。幸好她的吊帶褲就在角落,折得整整齊齊,壓在一件黑色運動衫下面。她脫掉叔比狗圖案的舊睡衣,迅速換好衣服,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經過爸媽房間時她的心跳得好快,頭都有點昏。下樓時,每一級臺階都發出陰森的聲響,但她順利到了樓下。
她站在后門前猶豫了一下,心里想著偷溜出去可能會惹上大麻煩,但她隨即打開門。
塔莉在外面等,身邊停著凱蒂見過最帥氣的腳踏車,弧形把手,前窄后寬的小型坐墊,還有一堆鏈子和金屬線。“哇!”她說。她得在莓果園打工多久才買得起這種腳踏車?
“這輛是十段變速車,”塔莉說,“去年圣誕節外婆送我的。想騎騎看嗎?”
“太棒了。”凱蒂輕聲關上門。她從車庫推出老舊腳踏車,U形把手,香蕉形印花坐墊,前面還裝著白色藤籃,一點也不酷,根本是小女孩的腳踏車。
塔莉似乎沒注意。她們上車,經過凹凸不平的潮濕車道,騎上柏油路面,接著往左轉繼續前進。到了夏季丘時,塔莉說:“看好嘍,跟我一起做。”
她們由頂端快速騎下坡,感覺像在飛,凱蒂的頭發被風吹向后,淚水刺痛眼睛。四周的樹木在風中喃喃私語,星星在黑絲絨般的天空中閃耀。
塔莉張開手臂,身體往后仰,大笑著轉頭看凱蒂:“試試看。”
“不行,速度太快了。”
“就是要快才刺激。”
“這樣很危險。”
“別這樣,凱蒂,快放手。上帝討厭膽小鬼。”接著她輕聲補上一句,“相信我。”
這下凱蒂沒有選擇了。信任是友誼的一部分,塔莉肯定不想和膽小鬼一起玩。“快放手。”她對自己說,努力鼓起勇氣。
她做個深呼吸,祈禱一番之后慢慢伸出雙手。
她在飛,穿過黑夜往山丘下飛去。附近有馬廄,空氣中滿是馬匹與干草的氣味,她聽見塔莉在旁邊大笑,但她還來不及露出笑容就出事了——她的前輪撞上石頭,腳踏車像牛一樣往上彈起扭向旁邊,落下時撞上塔莉的車輪。
她尖叫著想抓住把手,但已經來不及了。她身體在半空中,這下真的飛起來了,柏油路面急速接近,重重撞上來,她彈出去,整個人栽進泥濘的溝渠中。
塔莉滾過柏油路面撞進她懷中,兩輛腳踏車摔在地上發出巨響。
凱蒂茫然望著夜空,全身無一處不痛。她的左腳踝好像骨折了,腫脹刺痛,也能清楚感覺到被路面磨破皮的地方。
“太神了。”塔莉笑著說。
“開什么玩笑?我們搞不好會死掉呀。”
“就是這樣才精彩。”
凱蒂掙扎著站起來,痛得臉一抽:“快點從水溝出去,萬一有車——”
“剛才實在太酷了,同學聽了一定會羨慕死。”
學校的同學。這件事將成為流傳的故事,而凱蒂是主角,大家會聽得入迷,發出贊嘆聲,還會說:“你們半夜偷溜出去?在夏季丘上放開雙手?我才不信呢……”
忽地,凱蒂也笑了起來。
她們互相攙扶著站起來去找腳踏車。到了過馬路的時候,凱蒂幾乎已經不覺得痛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更大膽、更勇敢,愿意嘗試任何挑戰。這么刺激的一夜,就算惹上麻煩又怎樣?比起冒險的快感,扭到腳或膝蓋流血又算什么?過去兩年來,她一直循規蹈矩,連周末晚上也乖乖待在家,以后她再也不會那樣了。
她們將腳踏車停在路旁,一拐一拐地走向河邊。銀白的波浪,岸邊嶙峋的巖石,月光下,萬物有種朦朧美。
一截長滿青苔的朽木滋養大地,周圍的雜草特別茂盛,塔莉坐在厚軟如地毯的草地上。
凱蒂坐在她身邊,兩個人的膝蓋幾乎碰在一起,一同望著綴滿繁星的夜空。河水朝她們的方向流淌而來,聲音仿佛少女的歡笑。天地間,萬籟俱寂,仿佛微風吸了一口清涼氣息之后默默離去,留下她們坐在這兒。這片河岸原本只是每年秋季都會被淹沒的平凡河段,現在卻有了不同的意義。
“我真想知道我們那條街的名字是誰取的,”塔莉說,“我連一只螢火蟲都沒看過。”
凱蒂聳肩:“舊橋過去那邊叫作密蘇里街,大概是來自密蘇里州的拓荒者想家或迷路了。”
“說不定是魔法,這條街說不定有魔力。”塔莉轉向她,“說不定這個街名代表我們注定要成為好朋友。”
凱蒂感動得一陣哆嗦:“你搬來之前,我覺得那只是一條哪兒都去不了的路。”
“現在是我們的路了。”
“長大以后我們可以去很多地方。”
“去哪里都一樣。”塔莉說。
凱蒂聽出好友的語氣有些異樣,藏著她無法理解的哀傷,她轉過頭,看到塔莉仰望天空。
“你在想你媽媽的事嗎?”凱蒂試探地詢問。
“我盡量不想她的事。”她沉默許久,接著從口袋拿出維珍妮薄荷香煙點上。
凱蒂小心地不表現出反感。
“要來一口嗎?”
凱蒂知道她沒有選擇:“呃,好。”
“如果我媽是正常人——假使她沒有生病,我就可以告訴她派對上發生的事情。”
凱蒂吸了一小口煙,猛咳了一陣,接著說:“你經常想起那件事?”
塔莉往后靠在樹干上,從凱蒂手中拿回煙,沉默片刻之后說:“我會做噩夢。”
凱蒂多么希望知道該說什么:“你爸爸呢?可以跟他說嗎?”
塔莉沒有看她。“大概連我媽也不知道我爸是誰。”她的語氣接著一沉,“也可能是他一聽說有我就跑了。”
“真慘。”
“人生就是這么慘。更何況,我不需要他們,我有你,凱蒂,是你幫我挺過來的。”
凱蒂微笑。辛辣的煙味彌漫在兩人之間,她的眼睛刺痛,但她不在乎,最要緊的是此刻她在這里,和新交的好朋友在一起。“朋友不就是這樣嗎?”
第二天晚上,塔莉正在看《局外人》(24)的最后一章,忽然聽到媽媽在房子的另一頭大喊:“塔莉!快去開門。”
她重重放下書走進客廳,媽媽癱在沙發上,抽著大麻收看喜劇《幸福時光》。
“你就在門旁邊。”
媽媽聳肩:“那又怎樣?”
“把大麻藏好。”
白云發出夸張的嘆息,彎腰將大麻煙卷藏在沙發邊的小茶幾下,只有瞎子才看不見,但白云頂多只能做到這種程度。
塔莉將頭發往后攏好,走過去開門。
外面站著一個黑發的嬌小女人,端著一個用鋁箔紙蓋住的烤盤。亮藍色眼影凸顯出棕色眼眸,玫瑰色腮紅在圓臉上制造出顴骨高聳的錯覺,只是她搽得太濃了一點。“你應該是塔莉吧?”那個女人的音調意外地高昂,像個小女孩,充滿著活力,十分搭配她眼眸中的光彩,“我是凱蒂的媽媽,抱歉沒有先聯絡就上門來拜訪,但你們家的電話一直占線。”
塔莉猜想八成是媽媽床邊的電話沒掛好。
“噢。”
“我帶了一些焗烤鮪魚面過來給你和媽媽晚上吃。你媽媽身體不舒服,應該不方便煮飯吧?我姐姐幾年前也得過癌癥,所以我大概知道狀況。”她微笑著站在門口,但笑容漸漸消失,“你不請我進去嗎?”
塔莉僵住。這下不妙,她想:“呃……當然。”
“謝謝。”穆勒齊伯母從她身邊經過進入屋內。
白云躺在沙發上,基本上呈“大”字形,肚子上放著一堆大麻,她神情恍惚地微笑著,想坐起來卻怎樣也辦不到,她罵了幾句臟話又大笑。屋內彌漫著大麻的臭味。
穆勒齊伯母停下腳步,因為困惑而皺起眉頭,她說:“我是對面的鄰居,我叫瑪吉。”
“我是白云。”塔莉的媽媽再次努力坐起來,“很高興認識你,真酷。”
“幸會。”一時間她們彼此對看,氣氛尷尬無比。塔莉確信穆勒齊伯母銳利的目光看穿了一切:小茶幾下的大麻煙、地上那包毛伊大麻、翻倒的空酒杯和餐桌上的比薩盒。
“我想順便告訴你,我大致上整天在家,所以很樂意載你去看醫生或幫忙處理雜務。我知道化療有多難受。”
白云茫然蹙眉:“誰得癌癥了?”
穆勒齊伯母轉身看著塔莉,塔莉好想縮成一團立刻死掉。
“塔莉,帶送食物來的超酷鄰居去廚房。”
塔莉幾乎是用跑的。在那個粉紅地獄中,桌上全是垃圾食物的包裝袋,洗碗槽中臟碗盤堆積如山,隨處可見滿出來的煙灰缸,這些全都是她過著可悲生活的證據,而她好朋友的媽媽全看見了。
穆勒齊伯母從她身邊走過,彎腰打開烤箱將烤盤放進去,用臀側一頂關上門,接著轉身打量塔莉。“我家凱蒂是個好孩子。”她終于說道。
開始了。
“是,伯母。”
“她一直幫你媽媽祈禱,希望她的癌癥早日痊愈,甚至在房間里布置了一個小祭壇。”
塔莉看著地板,因為太過羞恥而無法回答。她要怎么解釋說謊的原因?任何答案都不夠好,因為穆勒齊伯母深愛她的孩子——想到這里,她心中除了羞恥也感到嫉妒。假使她有個愛她的媽媽,或許一開始就不會輕易說謊,也不會覺得有必要說謊。這下她失去了唯一重視的人:凱蒂。
“你覺得可以對朋友撒謊嗎?”
“不,伯母。”她太專注于死命望著地板,當下巴被輕柔地抬起時她嚇了一跳。
“你會做凱蒂的好朋友嗎?還是做會害她惹上麻煩的那種朋友?”
“我絕不會傷害凱蒂。”塔莉想說更多,甚至想跪地發誓保證會做個好人,但她快哭出來了,所以不敢動。她望著穆勒齊伯母的深色眼眸,看到了出乎意料的眼神:理解。
客廳里,白云跌跌撞撞地走到電視機前轉臺,塔莉隔著亂七八糟的廚房看到屏幕,珍恩·艾諾森(25)正在播報今日頭條。
“你負責打理一切,對吧?”穆勒齊伯母低聲說,似乎怕白云偷聽,“付賬單、買東西、打掃。你們的生活費是誰給的?”
塔莉用力吞咽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透徹地看穿她的生活:“外婆固定每星期寄支票來。”
“我爸爸是個無藥可救的酒鬼,鎮上每個人都知道。”穆勒齊伯母的語氣像眼神一樣溫柔,“而且他很兇。每周五、周六晚上我姐姐喬治雅都得去酒館拖他回家,一出酒館他就開始對她又打又罵。她就像牛仔競技賽的小丑一樣,總是跳出來擋在蠻牛和牛仔之間。我上初中的時候,終于明白為什么她會和不良少年混在一起,還酗酒。”
“她不希望別人可憐她。”
穆勒齊伯母點頭。“她最討厭那種眼神。不過,別人的想法并不重要,這是我學會的道理。你媽媽是怎樣的人、過怎樣的生活,并不代表你也一樣,你可以自己選擇,而且不必覺得可恥。可是,塔莉,你必須擁有遠大的夢想。”她由敞開的廚房門望向客廳,“就像電視上的珍恩·艾諾森那樣,能在人生中得到那種地位的女人,一定懂得追逐她想要的一切。”
“我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要睜大眼睛做正確的事,上大學,信任你的朋友。”
“我信任凱蒂。”
“那么你會告訴她實情?”
“假使我保證——”
“塔莉,你不說,我也會說,但我覺得應該由你說。”
塔莉深吸一口氣后呼出。雖然說實話違背了她的一切本能,但她沒有選擇,她希望能讓穆勒齊伯母以她為傲。“嗯。”
“很好。明天晚上五點來我家吃飯,這是你從頭來過的好機會。”
第二天晚上,塔莉換了四套衣服,盡力找出最合適的打扮。好不容易準備妥當時,她已經完全遲到了,不得不一路跑著沖過馬路,奔上山坡。
凱蒂的媽媽來開門,她穿著斜紋喇叭褲和條紋V領寬口袖上衣。她微笑著說:“先警告你,里面又吵又亂。”
“我喜歡又吵又亂。”塔莉說。
“那你一定能和我們打成一片。”穆勒齊伯母搭著塔莉的肩膀帶她走進客廳,米白墻壁搭配深綠色地毯、亮紅色沙發與一張黑色安樂椅。墻上只掛著兩張有著金色框的畫,一張是耶穌,另一張是貓王,但電視上擠了幾十張家庭照。塔莉不禁想起自己家的電視,上面總是堆著滿出來的煙灰缸與空煙盒,一張家庭照也沒有。
一個大塊頭的黑發男子坐在安樂椅上,穆勒齊伯母說:“巴德,這是對面家的塔莉·哈特。”
穆勒齊伯父放下酒杯對她微笑:“哎呀哎呀,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塔莉啊,非常歡迎你。”
“我很高興能來拜訪。”
穆勒齊伯母拍拍她的肩膀:“六點才開始吃飯,凱蒂在樓上房間,由樓梯上去最高那一層就是了。你們兩個應該有很多話可聊。”
塔莉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但她發不出聲音,只好點點頭。現在她身在這個溫暖的家中,聞著家常菜的香氣,與天下最完美的媽媽并肩站在一起,她無法想象失去這一切,變得不受歡迎。“我永遠不會再騙她了。”她保證。
“很好,快去吧。”穆勒齊伯母最后笑了一下,往客廳里走去。
伯父摟住伯母將她拉到安樂椅上,兩人立刻頭靠著頭依偎著。
塔莉忽然感覺到強烈的莫名惆悵,一時間動彈不得。如果她有這樣的家庭,一切都會不一樣,她舍不得轉身離開。“你們在看新聞嗎?”
穆勒齊伯父抬起頭:“我們每天準時收看。”
穆勒齊伯母微笑:“珍恩·艾諾森改變了世界,她是最早登上晚間新聞時段的女主播。”
“我長大以后要當記者。”塔莉沒來由地說。
“太好了。”穆勒齊伯父說。
“終于找到你了。”凱蒂忽然出現在塔莉旁邊,“我家的人真貼心,搶著告訴我你在這里。”凱蒂帶刺地說。
“我正在和你爸媽說,我以后要當新聞記者。”塔莉說。
穆勒齊伯母燦爛地微笑,看到這個笑容,塔莉這輩子的遺憾都得到了滿足。“凱蒂,這個夢想很了不起吧?”
凱蒂困惑地呆站了一下,接著鉤起塔莉的手臂,帶她離開客廳往樓上走去。到了閣樓的小房間,凱蒂走向唱機,翻著一小沓唱片,最后選定卡洛爾·金的《錦繡》(26)專輯播放。塔莉站在窗前望著深紫色的暮光。
剛才宣布志向時腎上腺素暴沖,現在退去后留下一種靜靜的哀傷。她知道該做什么,但一想到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告訴她真相。
就算你不說,穆勒齊伯母也會說。
“我有最新一期的《十七》和《老虎月刊》雜志。”凱蒂躺在藍色地毯上伸長雙腿,“要看嗎?這一期的小測驗是‘你能成為東尼·德弗朗哥(27)的女朋友嗎’。我們可以一起做。”
塔莉在她旁邊躺下:“好啊。”
“冉-邁克爾·文森特(28)迷死人了。”凱蒂翻到他的一張照片。
“我聽說他會對女朋友撒謊。”塔莉放膽偷瞄凱蒂一眼。
“我最討厭撒謊的人。”凱蒂翻頁,“你真的想當記者?我怎么沒聽你說過?”
“嗯。”塔莉這才開始真正想象,說不定她能成為名人,受到眾人仰慕,“你一定也要當記者,因為我們做什么都在一起。”
“我?”
“我們可以搭檔,就像伍德沃德與伯恩斯坦(29)一樣。”
“不曉得——”
塔莉撞她一下:“當然沒問題。老師在全班面前夸獎你文筆很好。”
凱蒂大笑:“這倒是真的。好吧,我也當記者好了。”
“等出名以后,邁克·華萊士(30)一定會訪問我們,到時候就可以說我們是因為互相幫助才能成功的。”
接下來她們靜靜翻閱雜志。塔莉兩次試著說出真相,但兩次都被凱蒂打斷,后來樓下傳來一聲大喊:“吃飯了。”自白的機會一去不回。
雖然這是她這輩子吃過最棒的一餐,但謊言的重擔始終壓在心頭。清完餐桌、洗好碗盤擦干之后,她的壓力已經撐到快爆炸了,就連幻想上電視成名都無法緩解緊張。
“嘿,媽,”凱蒂放下最后一個康寧瓷盤,“我想騎腳踏車去公園,跟塔莉一起,可以嗎?”
“該說我想和塔莉一起騎腳踏車去公園才對。”媽媽由安樂椅扶手旁的雜志袋中拿出電視指南,“八點以前要回來。”
“噢,媽——”
“八點。”客廳里的爸爸附和道。
凱蒂看著塔莉:“他們當我是小寶寶。”
“你不曉得自己多好命。來吧,我們去騎腳踏車。”
她們在崎嶇的鄉間道路上以不要命的速度騎著,一路笑個不停。到了夏季丘,塔莉張開雙手,凱蒂也跟著做。
她們來到河岸邊,將腳踏車停在樹下,兩人并肩躺在草地上看天空,聽著河水拍打巖石的聲響。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塔莉一鼓作氣地說。
“什么事?”
“我媽其實沒得癌癥,她是對大麻上癮。”
“你媽抽大麻?少來了。”
“是真的,她總是茫茫然。”
凱蒂轉向她:“真的?”
“真的。”
“你騙我?”
塔莉幾乎無法看著凱蒂的眼睛,她感到羞慚至極:“我不是故意的。”
“沒有人會不小心說謊,又不是在路上踩空摔倒。”
“有那種丟臉的媽媽是什么感覺你不會懂。”
“你在開玩笑吧?我們昨天晚上出去吃飯,你真該看看我媽的打扮——”
“不,”塔莉說,“你不懂。”
“說給我聽。”
塔莉知道凱蒂的意思,她想知道導致塔莉說謊的真相,但塔莉不確定是否能將所有痛苦轉化成言語,像發牌一樣傳遞出去。她小心隱瞞這些秘密一輩子了,假使說出實情后會失去凱蒂這個朋友,她絕對無法承受。
話說回來,不講出真相她鐵定會失去這個朋友。
“兩歲那年,”她終于開口,“我媽第一次把我扔在外婆家。她去鎮上買牛奶,結果到我四歲那年才回來。我十歲的時候她再次出現,我以為那表示她愛我,那次她在人群中放開我的手,我再次見到她時已經十四歲了。外婆讓我們住這棟房子,每個星期寄錢來,等我媽跑掉我就得離開,而她絕對會跑掉。”
“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我媽跟你媽不一樣。這是我和她相處最久的一段時間,遲早她會嫌悶,然后拋下我自己跑掉。”
“怎么會有媽媽做得出那種事?”
塔莉聳肩:“我認為是我有問題。”
“你沒有問題,有毛病的人是她。不過我還是不懂為什么你要騙我。”
塔莉終于直視她:“我希望你喜歡我。”
“你擔心我會不喜歡你?”凱蒂放聲大笑,塔莉正想問她有什么好笑,她恢復正經說,“你以后不會再說謊了,對吧?”
“絕對不會了。”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凱蒂誠摯地說,“好嗎?”
“你是說,你永遠會陪伴我?”
“永遠,”凱蒂回答,“無論發生什么事。”
有種情感在塔莉心中綻放,有如異國奇花,她幾乎能夠嗅到甜蜜芬芳。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與人相處時感到全然安心。“永遠,”她保證,“無論發生什么事。”
凱蒂永遠記得初二的暑假,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周一到周五,她一早便迅速完成家務,一句怨言也沒有,媽媽出門辦事或去青年會當義工,她乖乖照顧弟弟到三點媽媽回家,之后凱蒂就自由了。周末大致上是她自己的時間。
她和塔莉騎腳踏車跑遍了山谷,用汽車內胎在皮查克河泛舟,一下水就是好幾個小時。傍晚時,她們用小毛巾鋪在地上躺著,穿著熒光色的編織比基尼,身上涂滿了使皮膚光滑的嬰兒油與碘的混合物,收聽《金曲四十排行榜》——她們出門絕不會忘記帶收音機。她們聊遍各種話題:時尚、音樂、男生、越戰、越南的情勢、搭檔報新聞的夢想和電影。她們無話不說,沒有任何問題是禁忌。時間來到八月底,她們在凱蒂的房間里收拾化妝品,準備出門參加游園會。凱蒂每次都得出門后才能換衣服、化妝,打扮成夠酷的模樣——她媽媽依然認為她年紀太小,什么都不準。“你拿平口小可愛了嗎?”塔莉問。
“拿了。”
她們自認計劃得非常周詳,帶著得意的笑容下樓,爸爸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我們要去游園會了。”凱蒂很慶幸媽媽不在,媽媽一定會發現她帶的包包太大,不像要去參加游園會,那雙透視眼很可能會看穿包包外層,發現里面的衣物、鞋子與化妝品。
“你們兩個自己多當心。”他連頭都沒抬。
西雅圖發生了數起年輕女性失蹤案,所以他每次都會這么叮嚀。最近新聞稱殺人兇手為“泰德”(31),因為一個在史曼米須湖國家公園被綁的女生幸運逃脫,向警方描述了他的長相及名字。全州的年輕女性人人自危,每當看到黃色大眾金龜車便擔心是不是泰德來了。
“我們會超級小心的。”塔莉微笑著說。她最喜歡凱蒂的爸媽為她們操心。
凱蒂走過去跟爸爸吻別,他摟住她,給她一張十美元鈔票:“玩得開心點。”
“謝謝爸爸。”
她和塔莉走下車道,包包在身邊甩啊甩。
“你覺得肯尼·馬克森會去游園會嗎?”凱蒂問。
“你滿腦子都是男生。”
凱蒂撞了一下好友的屁股:“他暗戀你。”
“那又怎樣?我比他高。”
塔莉突然停下腳步。
“真是的,塔莉,你在干嗎?我差點摔倒——”
“噢,不。”塔莉低聲說。
“怎么了?”
她這才發現塔莉家的車道上停著一輛警車。
塔莉抓起凱蒂的手,硬拖著她跑下車道、穿越馬路,沖到敞開的家門前。
一位警員在客廳里等她們。
一看到她們,他胖乎乎的臉立刻皺在一起,擠出小丑般的表情:“嗨,你們好,我是丹恩·邁爾斯警員。”
“這次她做了什么?”塔莉問。
“昨天在奎諾特湖邊有一場保護西點林鸮的抗議活動,場面失控。你媽媽和幾個人發動了一場靜坐抗議,導致威爾豪瑟造紙公司整天無法運作。不只如此,其中還有人在樹林里亂丟煙蒂。”他停頓一下,“火勢已經控制住了。”
“我來猜猜,她得去坐牢了。”
“她的律師正在設法爭取改為自愿接受勒戒。假使她運氣不錯,或許只需要在醫院待一陣子,不然就……”他沒有把話說完。
“有人聯絡我外婆了嗎?”
警員點頭:“她在等你。需要幫忙打包嗎?”
凱蒂不懂發生了什么事,于是轉向好友:“塔莉?”
塔莉的棕眸空洞得可怕,凱蒂雖然不明白,但她知道出大事了。“我得回外婆家了。”塔莉說完,便掠過凱蒂身邊往臥房走去。
凱蒂追上去:“你不能走!”
塔莉從衣櫥搬出一個行李箱打開:“我沒有選擇。”
“我會讓你媽媽回來,我會告訴她——”
塔莉暫停收拾的動作,看著凱蒂:“這件事你解決不了。”她的語氣像大人,疲憊而破碎。塔莉說過許多關于敗類媽媽的故事,但凱蒂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她們經常取笑白云,嘲弄她的毒癮、怪異打扮,以及無數荒唐言行,但這些事情其實并不好笑,塔莉一直很清楚,這一天終將到來。
“答應我,”塔莉哽咽道,“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永遠。”凱蒂只說得出這兩個字。
塔莉打包完畢,鎖上行李箱,默默回到客廳。收音機正在播放《美國派》,凱蒂知道以后聽到這首歌就會憶起這一刻。那一天音樂死去(32)。她跟著塔莉出門,她們在車道上依依不舍地擁抱,最后警員輕輕將塔莉拉走。
凱蒂甚至沒有揮手道別,她只是呆站在車道上,淚水潸潸流下臉頰,目送最好的朋友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