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
研究古希臘哲學的人有一個共識:古希臘哲學家們一般不大區別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過去的研究一般也不太注重這一區別。但是在分析哲學產生之后,尤其是隨著分析哲學以及語言哲學的發展,通過語言分析而達到關于世界的認識已經成為一個信條,因而人們越來越重視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的區別。我認為這一區別對于研究巴門尼德的殘篇也是有益的。前面討論的一些問題,比如對estin的不同理解,實際上也涉及這一區別及其認識。現在我想基于這一區別和認識更深入地討論殘篇中的思想。
殘篇2提到的estin乃是以動詞形式出現的。動詞與名詞不同,它是該詞在日常表達中的使用形式。前面討論提到了各種各樣不同的理解,但是無不與這種動詞的方式有關,比如為它添加主語或表語,比如把它看作句子框架。這些解釋都是從語言層面出發的。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巴門尼德談論的乃是estin這個詞本身。通俗地說,他借助這個詞來說明它所表達的東西。此外,這樣的理解與他借助真這個概念做出的說明也是一致的。雖然他的文體是散文,盡管他沒有舉例,但是隨便舉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出,是與真乃是一致的,比如“雪是白的”,這無疑是真的。這個句子的句式乃是“S是P”,其核心用語乃是“是”,即巴門尼德所說的estin。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巴門尼德談論“是”這個詞本身,并試圖通過談論它來表達自己的看法。我認為這一點是清楚的。不太清楚的是,他是不是清楚地認識到,“是”這個詞與它所表達的東西乃是不同的;他是不是有意識地通過對“是”這個詞的討論來說明它所表達的東西。
在殘篇中,巴門尼德多次提到“說”。比如,“不允許你從不是者來說或思考”,“不是乃是不能說的,也是不能思考的”(殘篇8始),不是的東西“是不可說的”(殘篇2),“可說的和可想的東西一定是”(殘篇6),“在所有說過的東西中,你不會發現脫離‘是’的思維活動”(殘篇8尾),等等。文中的“說”指說話,大概不會有其他意思,因而其意思是明確的,即言語表達。由此也可以看出,這是從語言層面論述的,或者至少是與語言相關的。在這些論述中,所說的乃是“是”,它是被說出來的,因而也可以看作是語言層面的東西。
殘篇中還多次談到“思考”(“想”、“思維活動”)。在談及“思考”的地方,有時談到“說”,比如上述引文;有時則與“說”無關,比如“讓你的思考離開這條研究道路”(殘篇7),“有相同的東西被思考,因而才會有思想”(殘篇8尾)。思考是自明的概念,不會有什么歧義。它通常指心靈或頭腦活動,因而字面上與說沒有什么關系,即與語言沒有什么關系。在這種意義上,殘篇中單獨談論思考之處是容易理解的。但是,殘篇在一些地方又將思考與說并列談論,這就表明二者是有聯系的,也就是說,思考與語言是有聯系的。正因為如此,我們也就可以并且應該把二者聯系起來考慮。
直觀上說,思考與認識相關。認識世界是人類的基本活動,而這一活動主要是通過思考來進行。最保守地說,它離不開思考。殘篇7談到“瞎看、亂聽、亂說”,把它們與思考相對照,告誡人們不要這樣做,對有爭議的事情“要根據理性來判斷”。“瞎看”和“亂說”等用語含有否定的意思,這樣就凸顯了“根據理性來判斷”的正確性和重要性,同時也表明,理性判斷就不能瞎看、亂聽、亂說。這些說明是直觀而樸素的,沒有什么理解的問題。但是與思考相關,還是有幾點可以討論的。
一點是,這里的說乃是與看和聽并列談論的。看、聽、說都屬于人的基本能力,而且是與認識相關的基本能力。說明中雖然加了否定性修飾,因而可以將它們與理性判斷形成對照,但是說與看和聽終歸還是有些區別的。這一區別是,說乃是對看到和聽到的東西的表達。今天人們知道,看和聽屬于感官活動范圍,說屬于表達,可以是關于感官知覺的表達。巴門尼德把它們放在一起談論,這似乎表明,他尚未形成后人關于感官知覺的明確認識和清晰描述。
另一點是,在其他一些地方,巴門尼德將說與思考并列談論,這似乎表明,他認識到說與思考是有聯系的。如果與說相聯系的這種思考指或包括殘篇7所說的“根據理性來判斷”的話,即不是瞎看、亂聽、亂說,那么他的論述不過意味著:思考的東西可以被說出來,要被說出來。可以看出,思考和說都是常識性的,巴門尼德的相關論述也是直觀的,人們不會有太多理解的問題。但是,如果我們把說看作是語言層面的,把所說的東西看作是語言所表達的東西層面的,那么巴門尼德的論述實際上已經涉及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之間的關系,盡管他本人沒有清晰的表達和論述。
基于以上兩點則可以看出,與說相關的,既可以是看到的和聽到的,也可以是思考的。因為通過言語既可以表達看到和聽到的,也可以表達思考到的。所以,巴門尼德既可以把說與看和聽并列談論,也可以把說與思考并列談論。以“瞎看”、“亂說”這樣的用語無非是表明他的否定態度,相比之下,直接談論說與思考則說明他的肯定態度。
認識到說與思考的聯系是有意義的,它有助于我們深入思考它們的共同對象。說是語言層面的,思考是心靈或頭腦中的活動。它們之所以有共同對象全在于語言將心靈或頭腦中思考的結果表達出來。二者相對照,說的乃是“是”,那么思考的自然也是是。這里的差異也許在于,在語言中,“是”這個詞乃是具體的,因而是清楚的,但是在思考中,這個“是”所表達的東西是不是那樣清楚?進一步說,思考針對外界,那么外界中的“是”是不是那樣清楚?外界無疑有事物,問題是,外界是不是也有語言所表示的那個“是”?它是什么?
在殘篇8我們看到,巴門尼德提供了對它的說明:它是非創造的,不可消亡的,整體的,無窮的等等。不能說這些說明無法理解,但真若想理解它們,我們卻會發現,它們是一些最寬泛、最抽象的說明,也就是說,它們是一些適合一切事物的說明。正因為如此,實際上大概也就很難理解它們,也就是說,通過這些說明,我們似乎依然無法理解巴門尼德想以它們所說明的“是”。
在我看來,這里的困難也許是多方面的。我僅試圖指出一個方面。外界有事物,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但是事物并不是赤裸裸的,而是有狀況的。而且每一事物的狀況與其他事物的狀況乃是不同的,即使是同類事物中,一事物的狀況與另一事物的狀況也是不同的:哪怕是同一棵樹上的兩片樹葉,也會有顏色、大小、光澤、外形的差異。因此,我們可以說外界有事物,也可以說外界有具有不同狀況的事物。人們認識外界事物,思考外界事物,不僅會涉及一類事物與另一類事物的差異,而且會涉及一事物與另一事物的差異。前者主要是種類上的差異,而后者主要是狀態上的差異。前一種可稱之為是什么的差異,后一種可稱之為是什么樣(或是如何)的差異。進一步考慮則還可以看出,前者涉及種類之間的差異,后者涉及個體之間的差異。
從殘篇8來看,盡管巴門尼德尚未做出這樣比較細致的區分和考慮,但是他確實看到了事物是不同的。特別是,他認識到不同事物的不同狀況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并且試圖對它們做出說明:“它要么完全是,要么不是。”事物狀況是如此,“對這些問題的判定就在于:是或不是”,而“做出肯定就已經判定”。從這些論述我們大致可以看出,巴門尼德的意思還是可以看清楚的:1)通常的情況是,事物是如此這般的或不是如此這般的;2)我們做出的相應判斷也會是這樣,即事物是如此或事物不是如此;3)肯定的判斷是,事物是如此這般的。如果我們依照區別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這一認識來考慮,則可以看出,1)是外界的情況,2)是思考層面的情況,3)是語言表達層面的情況。由此可見,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的區別是清楚的,因為它們處于兩個不同層面。它們之間的聯系也是密切的,因為它們的對象是共同的。
應該承認,巴門尼德沒有清晰地區別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因而他的一些論述看上去不是那樣清楚。但是經過我們的分析則可以看出,他對語言與語言所表達的東西的區別并不是沒有認識的,比如他談論說與思考,把它們既相聯系,又相區別,而且他關于二者的論證主要圍繞著“是”來進行。他甚至說到,“在所有說過的東西中,你不會發現脫離‘是’的思維活動”(殘篇8尾),這就明確表明,說與思考的聯系就在于這個“是”。認識到這種聯系,盡管思考中的情況可能不是那樣清楚,但是至少語言中的情況是清楚的。這樣,借助語言的考慮,我們就可以獲得對于思考中的東西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