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數學幾何式的宇宙論與辯證法的系統化
蘇格拉底的后繼者柏拉圖克服了蘇格拉底偏向人生、輕視自然界深入研究的片面性,在自然哲學家開拓的道路上,又繼承了畢達哥拉斯的數學傳統,進行了對于宇宙自然的數學幾何方式的研究。更重要的是在畢達哥拉斯、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等人對辯證法的初步揭示上,將辯證法系統化了,從而為亞里士多德以及日后的黑格爾對辯證法的深入探索奠定了基礎。
一、數學幾何式的宇宙論
蘇格拉底只對社會人生倫理道德問題進行哲學的思考,不研究自然哲學。柏拉圖克服了這種偏頗,全面地研究了宇宙和人生。他認為,哲學要能成為一門具有最大普遍性的學問,就必須研究宇宙自然。不過,柏拉圖深受畢達哥拉斯學派影響,特別迷戀數學的自明性,因此他的宇宙觀是數學式的。他以數的比例關系、數的和諧,以及三角形、圓、正多面體、球體等幾何圖形解釋宇宙。最后物質消失了,只剩下了數字和幾何圖形。柏拉圖成了列寧所批判的那種物理學唯心主義的先驅。
柏拉圖自然哲學的代表性著作是他的著名對話《蒂邁歐篇》。他在這篇對話中借一個畢達哥拉斯派的天文學家蒂邁歐之口表述了自己的數學幾何的宇宙觀。《蒂邁歐篇》是亞里士多德引用最多的柏拉圖作品,曾被西塞羅譯成拉丁文。這是中世紀惟一為人所知的柏拉圖對話。《蒂邁歐篇》在歐洲流傳很久,影響很大。但是正如法國學者馬丁(T. H. Martin)所說,它是柏拉圖對話中“引用得最多,理解得最差的”一篇。人們對它有著不同的評價,爭議很多。著名哲學史家羅素,科學史家丹皮爾和薩爾頓等對它的科學價值都采取了全盤否定的態度。但是,隨著現代物理學的發展,物理學和數學的日益結合,微觀的波粒二象性理論、結晶學、同位素理論、立體化學等的發展,科學家、哲學家中出現了重新評價柏拉圖和《蒂邁歐篇》的見解。當代著名的哲學史家、科學家A. L.懷特海、K.波普爾、W.海森堡、P.弗里德蘭德、W. K. C.古希利等都在柏拉圖的這篇對話里看到了和現代物理學、天文學一脈相通的思想。他們推崇柏拉圖的自然哲學理論,甚至把柏拉圖視為量子論的先驅。這當然不免過于夸大了。
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提出的數學幾何的宇宙論可概括地表述如下。作為動力因的創造主(加上“必然性”或“迷誤的原因”)以理型69(?δ?α/idea)使混沌無序的物質和空間結合起來,組成四種(或五種)具有幾何結構的元素粒子,在時間里創生出日、月、地球、恒星、行星等天體,又在地球上創造了生物和人。
這個宇宙論或宇宙生成論以元素的幾何結構學說為特征,涉及物質的宇宙、理型、創造主,以及時間、空間諸范疇。
(一)創造者和必然性
創造者,希臘文音譯德米烏爾各斯或德謨革,意為制造者或能工巧匠,有時柏拉圖稱之為父親,有時又稱之為神。但這個“神”既不是希臘神話中人格化的神,也不是猶太教基督教的上帝。他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其中包括人格化的諸神)的創造者,是這個宇宙系統的動力因。但他創造這個世界時不是無中生有的,而是以永恒的客觀存在的物質為原材料;物質原本是處于雜亂無章的運動中的一團混沌,創造者只是發現了它,把它加以組織、安排得有了秩序。他是善的,沒有妒忌之心,希望他的創造物像他自己一樣,只有善沒有惡。他看到有秩序比無秩序好,故在創造宇宙時,便把秩序帶給了它;他看到有理性比無理性好,又把理性放在了宇宙的靈魂里,把靈魂放在了宇宙的軀體里,使宇宙變成了一個有靈魂有理性的生命體。因此,創造主就是宇宙秩序的原因,善的原因,理性的原因。
作為宇宙創生的動力因,與創造主并列的,還有一個“必然性”的原因。宇宙實際上是必然性對創造主工作的又阻撓又合作的共同產物。創造主按自己的意志竭力把宇宙創造得完美,但實際情況是宇宙和人類存在著生滅、消長、疾病、衰老等等許多缺點,這是必然性的作用。必然性對理性的創造力起限制的作用,使后者的意志目的不能完全實現。所以必然性又稱“迷誤的原因”。但是必然性在宇宙創生中畢竟是第二位的原因,只偶然起作用。因為二者的關系是:理性統治必然性,說服它讓大部分事物向好的方向變化;必然性是客觀的原因,通過原始質料的狀況、空間的條件等因素表現出來。承認必然性是柏拉圖的唯心主義和智者派不同之處。
(二)理型論
根據理型論,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提出,創造者在創造我們這個世界時是以理型世界為原型創造的。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理型世界是自身同一的,不生不滅的;既不接受別的東西進到它里面來,也不進入別的東西里面去;感覺認識不了它,只有理性能夠把握它。事物世界則是產生出來的,永遠變化的,能進入某處或從某處消失,是感受的對象。事物只是和理型同名,和理型相似,是它的影像。
《蒂邁歐篇》是柏拉圖的晚年著作,他在這篇對話中一方面基本上堅持了早年的這種理型論,即認為理型世界和物質世界是兩個對立的世界,但另一方面,他對理型論的看法又已有修正或正在修正。他論證說,創造者所創造的這個世界或宇宙系統既然是一個有理性有靈魂的生物,它所模仿的原型也必然是一個有理性的有生命的東西;既然宇宙是一個有生命的整體,并包含有生命的部分,那么與此對應,宇宙的原型也應該是一個有理性的有生命的整體,包含其他一切理性的生物作為自己的部分。這就是說,理型也應該是有生命的,能變動的。這和前期的理型論是不同的;根據后者,理型世界是沒有生滅變化的。
關于宇宙原型的性質,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雖有上述的修改,但在敘述自己的宇宙理論時依據的主要還是早期那個理型論:宇宙的原型是至善無缺的。凡物莫不有理,善有善理、人有人理、物有物理……眾理之理(the idea of ideas)便是“善本身”(good-in-it-self),或曰“至善”(highest good),至善便是上帝(god)。因此,柏拉圖指出:“這個給予認識的對象以真理并給予認識的主體以認識能力的東西,就是善的理型。”70于是這個the idea of ideas便是一個客觀的精神實體,它作為原型創生萬物。這個最早的客觀唯心論成了上帝創造萬物的最好的理論說明。
(三)宇宙或物質世界
柏拉圖想象,物質原本是永恒地運動著的一團混沌,沒有產生沒有滅亡,沒有秩序沒有尺度。但它是宇宙產生的基礎。創造主(或動力)發現了它,按照理型把它加以整理,使它變得有了秩序,就這樣創造了一個和諧統一的宇宙,創造了感覺世界的萬物。鑒于感覺世界應該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于是創造主首先用原始混沌的物質創造了容易看得見的火和容易摸得著的土。但是這兩種元素彼此無法聯系;為了使它們能夠發生聯系結合起來,就需要某種中介。如果世界是一個平面,只要一個中介就夠了,但我們這個世界是立體的,需要兩個中介。因此創造主同時又用原始混沌的物質創造了氣和水。氣和水作為中介與火和土成同一比例的結合。因為理性的創造主在創造這個世界時按相同的比例使用了火、氣、水、土,即,火對氣的比例等于氣對水和水對土的比例,倒過來也一樣。這是一種連續的自然的幾何比例,是最完美的比例。這樣聯結起來的統一體——宇宙整體內部是和諧的,沒有任何東西分解或破壞它。由于宇宙是四元素這樣按最完美的比例構成的,又由于創造者在創造宇宙時已經把這四種元素全數囊括在這個世界里了,再沒有留下一點在外邊來影響這個世界的完整和美滿,不能再有另一個世界,再有任何冷或熱的力量從外邊來襲擊它,所以這個世界被創造出來后便是唯一的,不病不老,能永恒地存在下去。不過,宇宙的永恒只是一個摹本。它的永恒和創造主、理型的永恒不同;創造主、理型是超時間的,而宇宙是創造出來的,它有開始,它的永恒只表現為沒有終結。
此外,柏拉圖說這個世界或宇宙系統形狀像一個球,其中心到球面上各點的距離相等(球是希臘人認為的最完美的幾何圖形)。它是一個生物的軀體,但它沒有五官,因為它不需要聽、看、飲食、呼吸;它沒有四肢,因為它不需要作改變空間的位移運動,它是在同一地點作同一的運動——圓的運動(圓也是最完美的幾何圖形)。它的生命就表現為這樣一個內部自足的運動。這是理性創造的最完美的運動,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柏拉圖對物質世界的認識并沒有停留在元素的階段,他繼續向更深的層次發掘,向微觀的方向發展,就像現代自然科學探求基本粒子一樣。自然物質的元素——或氣或水或火,是希臘人熟知的,伊奧尼亞的自然哲學早提出過,恩培多克勒提出水、氣、火、土為自然四元素。柏拉圖在德謨克里特原子論啟發下,認為四元素還不是自然界最小的物質單位。柏拉圖深受畢達哥拉斯學說影響,提出自然物質的最小單位是兩種三角形。第一種是正方形之半,即等腰三角形,第二種是等邊三角形之半。它們是兩種完善的三角形。四元素是有形的物體,是立體的,由面組成。土元素是6面的正立方體,以第一種直角三角形為“原子”;火元素是4面體,氣元素是8面體,水元素是20面體,它們都以第二種直角三角形為“原子”。還有一種12面體,不是由上述兩種三角形組成的,柏拉圖沒有把它和四元素聯系起來,說它是創造主用以裝飾宇宙的。組成元素的多面體和三角形都是非常微小的,只有聚集到一定的數量構成可感物體時才能為肉眼所看見。
柏拉圖的元素幾何結構理論是依靠當時數學的最新成果建立起來的。阿卡德莫學園中有一批對數學造詣很深的青年學者。泰阿泰德據稱是立體幾何的創始人,他是8面體和20面體的發現者;他證明正多面體只有這五種,不能更多。柏拉圖利用當時希臘人在幾何學上的這一最新成果說明四元素的生成:創造主以火、氣、水、土的理型為原型,把混沌的原初物質和空間結合起來,創造出這四種元素。
接著柏拉圖以這同一幾何結構理論說明四元素的相互轉化。他說,四元素中土元素是唯一以正方形之半,即等腰直角三角形組成的,與其他三種元素沒有共通之處,所以最不活潑,不能互相轉化。除此而外,火、氣、水這三種元素由于都是由等邊三角形之半的那種直角三角形組成的,所以都可以互相轉化;這種三角形組成的多面體的分解和重新組合,一種元素遂轉化為另一種元素。20面體的水分解,可以組合為一個4面體的火和兩個8面體的氣,兩個4面體的火可以分解組成一個8面體的氣,兩個半8面體的氣可以分解再組合成一個20面體的水。元素之間的這種相互轉化,他說是由于元素之間存在著大小和形狀的不同而造成的。而這種不同又是永遠存在的,所以元素問的分解組合互相轉化也是永遠存在的。這是必然性的工作。
如上所述,創造主用不斷轉化的四元素創造了宇宙整體,一個永恒運動著的生命體,一個原地旋轉的球。這之后,創造主又按數的原則劃分宇宙,創造天體及其軌道。他先把宇宙劃分為兩大圈,一個是運動方式相同的圈,一個是運動方式各異的圈,兩個圈交叉著,同的圈統治異的圈,和諧地聯系著。同的圈包括地球和恒星。異的圈再分成七個不等的圈,分別形成太陽、月亮、五大行星及其運行軌道。行星和恒星都是完美的球形,地球是最先創造出來的。行星圍繞地球作圓周運轉,最靠近地球的圈是月亮及其軌道,月亮外邊的圈是太陽及其軌道,再外邊依次是金星的和水星的;金星、水星的運動速度和太陽的相等,但力量相反,所以它們能有規則地相互制約。月亮、火星、木星、土星運動速度彼此不同,也和前三者不同,但都是成比例的。
柏拉圖說,創造主先創造了靈魂,后創造軀體,把理性放在靈魂里,把靈魂放在軀體里。于是宇宙成為一個有理性的活的東西,有靈魂有身體。創造主把靈魂放在宇宙的中心,使它貫透并包圍整個宇宙。于是靈魂充斥全宇宙,無所不在,它就是整個宇宙自我推動作圓的轉動的原因。
柏拉圖說,靈魂是創造主用不可分的不變的東西和可分的可變的東西合成的第三種存在形式。不可分者為同,變化可分者為異。創造主把同和異結合為一個整體——宇宙靈魂,又把它按數的比例劃分為部分,個別的部分是個別的靈魂,它們都既包含同也包含異,各自推動自己的軀體在自己的圈里作圓的運動,彼此和諧。這是理性作用的體現。理性就是靈魂中的同和異、數(比例)、秩序、和諧等等。
柏拉圖所描繪的這一宇宙自然的圖景是主觀臆造的,不但不能正確解釋宇宙的生成與演化,而且是矛盾百出的。我們能從中得出一些什么教益呢?第一,是關于宇宙的秩序的提出,認為宇宙并非混沌一片,它們有其內在的秩序。秩序可以解釋為“規律性”。這正是哲學與科學所追求的,后世的哲學家與科學家的答案也未必是完全正確的。第二,關于物質元素的結構的分析,幾何圖形的組合,當然沒有什么現實的根據。但物質結構的提出是有開拓作用的,現代化學的分子結構式,便有幾何圖形的味道。第三,宇宙動因的思索,靈魂的提法雖然有神秘的色彩,但柏拉圖似乎考慮到宇宙的動因,包含在宇宙之中,而不是在宇宙之外,指揮宇宙運行,宇宙自我推動作圓周運動。第四,宇宙各個部分,雖有同有異,但按比例組合,從而構成一個和諧統一體,這里初步提出了宇宙整體性的設想。這些方面,都有某些合理因素。
(四)時間
古代希臘的哲學家們早就意識到時間和空間的存在,但是沒有人對它們做出說明。關于時間、空間范疇的提出,對哲學與科學的理論體系的建立是特別重要的。迄今無論是在哲學界或科學界都沒有關于時空問題的圓滿的說明。柏拉圖在《蒂邁歐篇》里第一次試圖說明時間是什么,空間是什么。盡管說得還不夠正確,但基本的思路還是有可取之處。
柏拉圖關于時間的理論是和宇宙的產生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兩者有著特殊的關系。創造主、理型、原初物質、空間是永恒的,超時間的。而時間像宇宙一樣都是產生出來的,是創造主的創造物。創造主同時創造了宇宙和時間兩者,它們是一對孿生子。柏拉圖認為:
(1)時間是宇宙永恒運動的尺度。他說,創造主創造了宇宙,創造了太陽、月亮、地球和金、木、水、火、土五個行星。他是以理型為原型創造它們的,他要使自己的這個創造物盡量像原型那樣完美。但是理型是永恒的,超時間的,而被創造出來的東西是有開始的,是不能像理型那樣永恒的,雖然可以沒有終結。因此,為了讓自己創造的宇宙,作為摹本,具有一個永恒運動的影像,創造主在創造宇宙的同時也創造了時間。如果撇開創造主之類神話,宇宙與時間同時產生,可以理解為宇宙的永恒運動即時間,那么,也有其合理之處。但自柏拉圖而言,現實宇宙是理型世界的摹本,宇宙時間的永恒,只能是相對的永恒,只能說像是永恒,不同于原型的絕對永恒。這種講法,當然是沒有什么客觀根據的。
(2)時間以天體的運動為度量。柏拉圖說,創造主在創造宇宙的同時創造了時間。他又說,創造主為了時間的產生,創造了地球、太陽、月亮和五大行星。它們的運行都有周而復始現象,這種周期性的圓運動是最容易計算的。天體在時間中運動,兩相對照,于是時間也有了數。天球(或恒星、天)和地球都繞軸作圓的旋轉,旋轉一周,完成一個白天黑夜的交替,這是一天。月球繞地球運行,一個周期是一個月。太陽繞地球運行一個周期是一年。以地球自轉一周為“一”,月亮和太陽的一周期是它的一定倍數。時間也如此,以一日為單元,月和年是一日的倍數。日、月、年是時間的部分,它們之間存在數的關系與和諧,體現理性。關于其他行星的周期,柏拉圖說,由于情況復雜,數的關系不容易說得清楚,但他肯定地說,它們也是時間,也都符合數的關系,分有理性。時間是抽象的看不見的,天體的運行是看得見的,從具體的東西認識抽象的東西,符合人類的認識規律。柏拉圖這些說法是合乎常識的。他提出日月星辰的運轉有一定的數量關系,這是對的。所謂體現理性,可理解為宇宙天球有其自身運轉的規律性。
時間是運動的尺度,運動又是時間的尺度。柏拉圖把時間和運動不可分地聯系在一起,無疑是正確的。但他把時間等同于特定的運動形態,即天體的位置移動,則是不確切的。因為時間可以視為運動的抽象的表達,是一種普遍的運動形式。而特定運動形態只能是時間的特殊形態。時間是物質存在的形式——柏拉圖的思路是貼近這個結論的。我們知道,現有的天體是宇宙演化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因此說特定的這個宇宙是產生出來的,是合理的(當然,應該也有它的滅亡)。但物質的運動是永恒的,在現存的宇宙秩序產生之前,原始混沌的物質也有運動,也是在時間里的。這就是柏拉圖和科學的結論之間尚存在的一段距離。后來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里就主張:和運動一樣,時間也是永恒的,一向存在,將來也永遠存在。亞里士多德比柏拉圖前進了一步。
(五)空間
柏拉圖在《蒂邁歐篇》里同樣努力地探討了空間是什么的問題。像對其他諸多自然哲學問題一樣,他表示對自己的話不是很有把握,希望聽者不要深究。事實上他的答案在不同的場合說法是不完全吻合的,前后也不是一貫的。確實,時空問題是難于究詰的。科學家的時空觀點多半是一些方便的說法,讓時空觀念去符合他的體系的構思。哲學家的時空觀多半是思辨的,常常與現實不相洽。
(1)照柏拉圖看來,空間和時間不同,時間是和宇宙同時被創造主創造出來的,而空間是從來就有的,超時間的。它和理型、創造主、原始物質一樣,是永恒的,不生不滅的。在宇宙創生之前,物質處于原始混沌狀態,在空間中作著似乎無休止的無序的渦動;其動力來源是空間的必然的震動;空間處于主動地位,物質處于被動地位。但在創造主的理性尚未干預之前,空間的震動帶給物質的是丑陋狀態。這種運動的最高成果不超過出現元素的依稀可辨的痕跡。
在這個階段,只有空間和物質的關系,它們兩者是并立的,雖然這個在那個之中,但它們是可以分開的兩個東西。這種空間與物質分離的觀點,空間裝載物質的觀點,到牛頓也沒有改變。這種想當然的看法,多少世紀后仍然禁錮著人們的頭腦。
(2)理性的創造主覺察到了元素的痕跡,在他以理型為原型創造這個宇宙時,空間為之提供了場所,接受了這個產物。在這個場合,柏拉圖把創造主或理型比喻作父親,把空間比喻作母親。空間像一個蠟塊,原本沒有形狀沒有痕跡,創造主把理念印在空間上,使之有了形狀。這就是具有幾何圖形的元素和由它們組成的具有幾何圖形的宇宙。
在這個階段,空間不僅和物質有關系,成為接受一切的容器,也和理性、理型有了關系,共同合作創造了這個世界。不過,在創造活動中空間是一個被動的因素,聽命于理性。
元素產生了,宇宙產生了。它們都出現于空間之中。柏拉圖說,存在的東西都存在于天上或地上,不在天上不在地上的東西便是無。凡存在的東西都存在于空間之中。關于宇宙產生之后,空間和物質的關系,在柏拉圖心目中,顯然是和宇宙產生之前不同的。簡言之,有下列幾層意思:
①空間和物質是不可分的。柏拉圖認為,世界的產生不外是無定的物質和空間的結合,結果出現了四種(或五種)具有不同幾何結構的元素,并由此構成可見世界的萬物。土是正6面體,火是正4面體,氣是正8面體,水是正20面體。離開這種幾何結構便沒有元素,或者說,隨著不同的空間幾何結構出現不同的物質。
②空間比元素更實在。柏拉圖說,四種元素的名稱其實叫它們什么都可以,因為它們是不斷地互相轉化的,沒有一個是常住不變的。水凝聚起來便是土,稀散開來便是氣,氣凝聚起來成為云霧,又變為水,氣燃燒起來便是火,等等。因此,水、土、火、氣都不過是性質或狀態,而空間則是比它們更為基本的東西,它們在空間中生成,從其中消失,而空間自己卻是固定地存在著的,是變中的不變者。不僅如此,柏拉圖還認為空間有部分,說空間的某個部分燃燒時便是火,潮濕時便是水。因此,空間似乎具有個體性。此外,空間和理型的關系有似質料和形式的關系。他說,空間接受了火的理型便成為火,接受了水的理型便成為水。
空間雖如上述具有物質性個體性,但柏拉圖并沒有說它是可見的。相反,他說空間為一種冒牌的理性所把握,也就是說,無論如何空間還是一種抽象的東西,是感覺世界中的非感覺因素。
③可見的宇宙萬物是火、氣、水、土等元素構成的,元素是正多面體結構,正多面體又是由兩種最完美的三角形組成的。深究到最后,物質不見了,只剩下了空間的幾何圖形。
亞里士多德理解柏拉圖是把空間等同于物質71。這個理解是符合柏拉圖的主要傾向的。柏拉圖對空間進一步的說明,思想是異常混亂的,確實不必認真對待。但是,他修正了空間與物質相分離的觀點,認為二者不可分割,因而接近了空間是物質存在的形式的觀點,這點是可取的。
柏拉圖的數學幾何式的宇宙論,雖說缺乏足夠的客觀根據,虛構幻想的成分多于現實合理的因素,但是,他力圖從總體聯系的角度把握宇宙自然全景,某些天才的設想也猜出了某些宇宙的奧秘,給后人以極有價值的啟示,這些對人類科學認識的發展都是十分有益的。
二、辯證法的系統化
柏拉圖偏愛數學幾何,以致將整個宇宙建筑在幾何圖形的拼湊上。他雖然認為幾何這類科學在某種程度上能認識到實在,但它仍然和科學技術一類實用學科一樣,“它們也只是夢似地看見實在,只要它們還在原封不動地使用它們所用的假設而不能給予任何說明,它們就還不能清醒地看見實在”72。從這種沒有任何說明的假設出發的認識,不可能取得真知確識,因而也就不能算作是真正的科學。
柏拉圖認為我們的認識有四個層次不同的部分,與它們相應的有四種靈魂狀態:“相當于最高一部分的是理性,相當于第二部分的是理智,相當于第三部分的是信念,相當于最后一部分的是想像。”73柏拉圖認為一門門實用學科,包括幾何、技術之類的東西,嚴格講,并非真正的知識,因為只有理性才能給予我們真知識,而這些實用學科,應該給予一個另外的名稱,“表明它比意見明確些又比知識模糊些的名稱”74。于是他考慮“理智”一詞概括這些學科。柏拉圖所宣稱的理智,到康德黑格爾時代稱之為“知性”而與理性相區別。“知性”(Vorstellung/understanding)在德國古典哲學中是比理性低一級的認識能力,這種見解完全是承襲了柏拉圖的。知性分析是在實證科學中行之有效的不可或缺的思維與研究方法,但絕不是智慧領悟所從出的方法。
確定的真正的知識,惟有哲學的智慧與領悟才能把握。它集中表現為“辯證法”。柏拉圖認為“辯證法是惟一的這種研究方法,能夠不用假設而一直上升為第一原理本身,以便在那里找到可靠根據的”75。柏拉圖把信念與想象概括為“意見”,它面對感覺世界的生成與變化,因而不能達到確定的真理;而那些屬于實用科技、包括幾何一類學科,則是理智的產物,它們從沒有任何說明的假設出發,也不能得出確定的結論;只有理性,這種最高層次的靈魂狀態,它本身自足、無須外求,以它為靈魂的辯證法所得出的結論,才是可靠的、真實的、圓滿的。它的要義在于,無須假設,而能自身確證其為第一原理。這個第一原理是辯證法的靈魂、本質,它徹底擺脫了知性思維無窮地向外追索,因而找不到根據的可悲的處境,從自身的生存與演化的內在矛盾中,找到了確證其身的根據。這樣就結束了惡的無限性的困擾,達到了變化與運動的永恒的本體論性質的結論。柏拉圖當然沒有表述得如此明白,但這是他的思路的必然的展開。以后,斯賓諾莎提出自因說,萊布尼茨和黑格爾提出的自己運動的觀點,以及馬克思哲學堅持的事物內部搏動的否定性,莫不以此為理論淵源。柏拉圖在專門分析各種運動形態時,強調“我們必須說能夠推動自己的運動要比其他的運動高出萬倍”,“這樣看來,我們就得說自己運動的東西乃是一切運動的源泉,乃是一切靜止和運動的東西中間最初出現的東西,因而,乃是一切變化的最先的和最有力的原則了”。76柏拉圖把這樣一種以自己運動作為一切變化的源泉,即以事物的內在否定性作為辯證運動的核心的“辯證法”,擺在一切科學之上,作為一切科學的基石與頂峰,不是沒有道理的。柏拉圖的上述看法,目的在否定外部世界的不確定性,強調理型世界的永恒性、自足性、圓滿性。如果我們從唯物的立場出發,認為必須從事物自身的發展、運動來找原因,那么,這個看法就是非常深刻的。
這個自身確證的自己運動又是如何進行的呢?這就是柏拉圖所要回答的問題。他考察了從芝諾到普羅泰哥拉斯的所謂“辯證法”,指出那些東西只是一種形式的哲學思維,只能使辯證法變成使表象、概念混亂,并表明其為虛無的藝術,嚴格講,處于形式的抽象推理階段,其結論是假言的,內容是空洞的,形式是外在的,因而其結果是消極的虛無的。因此,這些人只是初步展現了知性邏輯的巧思,辯證思維是異常稀薄的。柏拉圖并未完全沉淪于其中。
柏拉圖認真地汲取了赫拉克利特的辯證法的天才遠見,結合了畢達哥拉斯的數學論證的精巧構思,追蹤蘇格拉底規定概念的正確定義的方法,從事辯證分析,追求那普遍性的東西、真實的東西,即所謂“共相”。他認為,凡個別的東西、多數的東西,都不是真實的東西,我們必須從個別的東西,即殊相之中去考察共相;必須從雜多之中找唯一。因為殊相、雜多從屬于感覺對象,而感覺對象混雜、虛無、多變,因而是不真的。因此,只有揚棄感覺對象的虛幻性,才能把握普遍共相的真實性。黑格爾說:“柏拉圖辯證法的目的在于擾亂并消解人們的有限的表象,以便在人們意識中引起對認識真實存在的科學要求。”77由此看來,柏拉圖首先抓住的矛盾是感覺世界與理型世界的對立,亦即虛幻與真實的對立。從自己運動的辯證原理的確立,到矛盾對立的揭示,這個系統化了的辯證法便略具雛形了。我們可以簡述其要點于下:
(1)柏拉圖進行辯證分析的第一步在于:“揭示特殊的東西的有限性及其中所包含的否定性,并指出特殊的東西事實上并不是它本身那樣,而必然要過渡到它的反面,它是有局限性的,有一個否定它的東西,而這東西對于它是本質的。”78這是黑格爾對柏拉圖辯證思想加工過了的復述,顯然柏拉圖自己沒有達到這樣明晰的地步。這就是說,感覺事物的特殊有限性,它的肯定性的存在必然要轉化消逝,因而它內在地包含了否定其自身的因素。對特殊事物的虛幻性的揚棄,便轉化到它的反面,即真實的它的理型的出現。簡言之,柏拉圖是要否定感覺世界,確立理型世界的真實性。看來,柏拉圖首先注意到的是矛盾、對立,這里講的便是真與假的對立,此外他還分析了:有與無、一與多、有限與無限等對立傾向。當然,這只是進入辯證法王國的第一步,如止于這一步,與知性思維論者并無原則區別,這也是他們可以辦得到的。如若以此為終極,不斷地否定、不斷地區分、不斷地震蕩,其結果是陷入無休止的無窮盡的沒有結果的虛無之中。這不是辯證法,而是知性思維的消極性的表現。
(2)辯證法必須繼續前進。這就是說,事物的發展過程,不能停留在否定方面,而必須承認相互否定的方面的聯系、結合、統一。柏拉圖指出:是否承認聯系“是有無辯證法天賦的最主要的試金石。因為能在聯系中看事物的就是一個辯證法者,不然就不是一個辯證法者”79。因此,柏拉圖反對將對立講成是外在對峙,認為“在辯論上,總是這樣喜歡兜正與反的圈子;這不是真正的辯駁,顯然是初次接觸‘存在’問題的小孩子”,于是,他歸結道:想把一切分開,另一方面也是不合理的,其實是最不學無術、最違反愛智的精神。可見柏拉圖不贊成“正”與“反”無窮地反復,并認為是缺乏哲學意識的無知的表現。他認為,正反雙方必須聯系結合,一切事物彼此相通。因此,專找矛盾是幼稚無效的,最不合哲學精神的,莫過于否定各類型間所有的相通之處。柏拉圖已具有辯證過程性的萌芽:正反的聯系、相通、結合就是正反對立復歸于統一的過程。承認辯證過程性,才不是空疏的而是實在的,才是哲學智慧的閃光點。辯證精神指示我們,不能停留在“否定”之中,而應復歸于“肯定”;不能止于“分”而要求趨于“合”;不能消解為“虛無”而必須達到“真實”。
(3)聯系、相通、結合、統一,才是辯證發展過程的歸宿。它們意味著矛盾的消解、對立的揚棄。居然有人指責,這是所謂“矛盾融合論”、“階級調和論”,這是十足的無知妄談。其實,矛盾的消解、對立的揚棄,意味著轉化,即舊事物消亡、新事物產生。這個新事物一旦產生,同時產生其自身的否定性因素,醞釀著新的對立與矛盾,它們相互斗爭,趨向新的轉化。因此,結合、統一,既是舊事物的完成與終結,又是新事物、新矛盾的起點,在一個更高層次上,開始其辯證前進運動。這些精彩的辯證思維活動,在柏拉圖那里只具有胚胎形式,但成熟的完備的辯證法是它次第展開的必然后果。于是,黑格爾指出,“柏拉圖的辯證法從任何觀點看來都還不能認作完備的”,但仍然透露了這樣一種卓越的觀點:“世界的本質在本質上就是這種自身回復者回復到自身的運動。”80這種辯證圓圈運動的深刻思想,其實到黑格爾時代才充分展開而臻于完善。
柏拉圖從自己運動出發,從事物的內在因素找發展的動因,并把握了矛盾、對立的要素,歸結到結合、統一以揭示真實性的觀點,一般講,是合理的,而且使辯證法得到了較深入的系統理解,其理論的深度大大超過了赫拉克利特。但由于其理型論的唯心傾向,往往掩蓋了他的辯證法的光輝。譬如,他由上述辯證法的觀點推論,提出知識無須外求,學習即回憶。這種講法,不但沒有理論根據,而且也是悖于常識的。
柏拉圖在《美諾篇》(Meno)中,討論了知識即回憶問題。他認為,我們表面上是在學習,其實只是回憶。“一般講來,沒有東西可以真正說是從學習得來的,學習寧可說只是對于我們已知的、已具有的知識的一種回憶;——這種回憶只是當我們的意識處于困惑狀況時才被刺激起來的(以意識的困惑為原因)。”81一般情況認為所謂學習是指外界對象,通過感覺反映到思維意識之中,抓住其本質特征,形成關于該事物的觀念,因而對外物有所了解、有所認識。正如以后洛克的樸素的說法,人心有如一塊白板,接受外界的各種刺激。柏拉圖卻認為,在學習過程中,沒有任何異己的東西增加進去,而只是它自己的本質得到實現。至于外界對象,柏拉圖如何看待呢,只是一些捉摸不定、生滅交替、紛繁雜沓的“假相”,它并不能給人以真知,只起一種刺激作用。人們對假相感到困惑,從而激發了自己的意識,在自身之中挖掘到了真知。這種虛妄不實的理論竟然長期影響著哲人的思考,康德的觀點有某些柏拉圖的影子,雖然他對物自體的肯定,表明了他有某種唯物傾向。
黑格爾是贊賞柏拉圖的回憶說的,只是還嫌他唯心得不夠徹底。他批評說:“回憶是一個笨拙的名詞。這里面包含有在別的時間內已經獲得的觀念重新提出的意見。”82誠然,回憶一般講是屬于心理學的范疇,有很大的外在經驗性,而少有哲學思辨的味道,因此,不對黑格爾的口味。于是,他從德文Erinnerung(回憶),引申出一種關于回憶更深刻的說法。德文“回憶”一詞有向內反省之意。黑格爾指出:回憶有內在化、深入自身的意義。因而它具有深刻的思想性。于是他發表了一通議論:“對共相的認識不是別的,只是一種回憶、一種深入自身,那在外在方式下最初呈現給我們的東西,一定是雜多的,我們把這些雜多的材料加以內在化,因而形成普遍概念,這樣我們就深入自身,把潛伏在我們內部的東西提到意識前面。”83黑格爾認為柏拉圖論回憶屬于經驗范圍,沒有哲學思辨情趣。黑格爾的發揮顯然不是柏拉圖的原意。柏拉圖的理型與黑格爾的共相,從客觀唯心論看,都是一種“精神實體”,在這方面,他們是一致的。但單從認識論的角度而言,柏拉圖既然認為相應于最高層次的“理性的靈魂”本身自足、無須外求,于是在認識上又向主觀唯心過渡,即萬物皆備于我,有關萬物的真知皆備于我。我們只要把這些潛藏于吾心的真實的東西顯示出來而已。而黑格爾講的“深入自身”,提出了外在的雜多材料經過內在心靈的分析,獲得普遍概念。這種講法有符合科學認識的合理之處。但是,他又認為,所謂“普遍概念”乃是將潛伏在我們內部的東西提出化為意識形態的東西。這又暴露了天賦觀念、先天范疇的唯心糟粕。黑格爾比柏拉圖深刻之處,并不在于以哲學思辨的語言代替樸素自然的語言,而在于在唯心的框架之中隱含了某種現實合理的內容。
古希臘辯證法,由畢達哥拉斯開始啟動,赫拉克利特則抓住核心做出了要言不煩的闡發,到柏拉圖在理智分析的前提下做出了系統的論證,奠定了辯證法的基礎。“畢達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柏拉圖”歷史地表明了辯證法自身的辯證發展。但古希臘的辯證法尚未最終完成。它想成為科學認識的靈魂,就不能停留在直觀、頓悟、理智、思辨的領域,而必須在科學領域內扎根。亞里士多德初步完成了古希臘辯證法的飛躍,把它植根于科學、特別是生物科學的基礎之上,他用生長發育的觀點來論述辯證法,不但掃清了籠罩在辯證法上的知性僵化的樊籬、直觀頓悟的神秘氣氛,而且以現實明快的風格,從宇宙人生的客觀發展中,展示事物自身固有的辯證規律性,這樣,主體的辯證思維就有了牢靠的科學、物質根基了。當然,亞里士多德的辯證法只是一種原始的科學形態,在歷史的繼續前進中,它必然為思辨的辯證法所揚棄。思辨辯證法作為中介,必然向現代辯證法的科學形態前進。這個形態,馬克思與恩格斯肇其端,奠定了基礎,提出了框架,這一偉大的創舉有待當代人來完成。我們的系列研究,便是這一巨大理論工程的鋪墊性的準備工作。我們這一代人應該無愧于先哲們的種種教誨與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