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西方哲學的精神(修訂版)
- 李超杰
- 4217字
- 2022-07-22 11:12:24
一、從形而上學到后形而上學
(一)形而上學(metaphysics)的史前史——前蘇格拉底哲學
哲學始于驚異(wonder)。人們驚異于外部自然界的變化莫測、殘酷無情,也驚異于人自身的旦夕禍福、生老病死。正是由于這種驚異,人產生了在多樣性中尋求統一性、在短暫的背后尋求永恒的愿望和沖動,于是,產生了哲學。從泰勒斯到蘇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前399年)的希臘哲學表達的都是這樣一種沖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哲學就是形而上學”(海德格爾語)。然而,前蘇格拉底哲學并未在哲學理論上確立形而上學的基本框架,并未形成完備的形而上學體系,世界二重化和主客二分的原則在他們那里并未建立起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前蘇格拉底哲學只是形而上學的史前史。
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大多用自然的原因解釋自然。他們用自然界中的一種元素或幾種元素或自然事物的某些規定性去說明世界萬物。在他們那里,世界只有一個,這就是人們生活于其中的現實世界;精神和物質、靈魂和自然是渾然一體的:自然往往是充滿靈魂的,靈魂往往是被物化了的,具有物質性元素的某些特征。在前蘇格拉底哲學家中,巴門尼德(Parmenides of Elea,鼎盛年約在公元前504—前501年)似乎是個例外,因為他區分了存在者與非存在者,也區分了存在者和思想。但我們不能在近代的意義上理解巴門尼德的存在者和思想。他的存在者不僅是惟一的、永恒的和不動的,而且還是有限的,“存在者有一條最后的邊界,它在各方面都是完全的,好像一個滾圓的球體,從中心到每一個方面的距離都相等。”1可見,他的存在者尚未和具體事物完全分離。他提出了思想與存在者同一的命題,但他的思想也不是近代意義上的理性思維,而是一種具體的直觀活動。所以,我們說,巴門尼德也沒有達到形而上學的高度。
(二)本體形而上學的確立——柏拉圖哲學
蘇格拉底哲學開啟了希臘哲學發展的一個新方向。他不滿意用自然的原因說明世界,而是致力于同類事物中共同本質的尋求,致力于概念性知識的獲得。這樣,早期希臘哲學中“一”與“多”的問題經他之手就轉化成了“一般”與“個別”的問題。但根據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年)的看法,在蘇格拉底那里,一般尚未和個別完全脫離,這一工作是由柏拉圖(Plato,公元前429—前347年)完成的。柏拉圖的理念(ideas)是先于具體事物、在具體事物之外并獨立于具體事物而存在的。于是,在他那里就出現了截然分明的兩個世界:一個是由各種理念構成的世界,一個是由各種具體事物構成的世界。理念世界是真實的、永恒的,是本質;現實世界則是不真實的、流變的,是現象;理念世界是知識的對象,現實世界只是意見的對象。就其積極的方面而言,兩個世界的劃分表明了人類思維能力的提高。它以極端的形式提出了“共相”和“殊相”的關系問題,這個問題通過各種變形不斷地困擾著我們。它也以極端的形式啟示我們:不僅要看到“一切皆流,一切皆變”的一面,同時要看到常住和永恒的一面;人既生存于時間和空間中,又有超出時空限制的強烈愿望;人既需要感性的現實世界,又需要精神寄托。從其消極的方面看,兩個世界的劃分使哲學家重理念世界,輕感性世界;重概念,輕具體事物;重本質,輕現象;重理性,輕非理性。于是造成了哲學和生活的疏離。柏拉圖哲學意義重大,它以哲學理論的形式在西方哲學史上首次確立了世界二重化原則,從而構成了形而上學的第一個階段——本體形而上學。柏拉圖是西方哲學史上第一個真正的形而上學家。
(三)主體形而上學的確立——笛卡爾哲學
古代哲學的研究重心是本體論,以世界二重化為標志的本體形而上學是古代哲學發展的最高階段。總的說,古代哲學處于主客未分的狀態,尚未把主體抬高到與客體相對的高度,進而從主體出發去建立和論證客體。中世紀哲學處于神學的統治之下,人從屬于神,人權從屬于神權,人性、理性從屬于神性,因此,很難有人的主體性可言。真正把主體和客體對立起來,并從主體出發去建立和論證客體的是笛卡爾。笛卡爾的“我思”哲學標志著近代主體形而上學的確立。就其積極的方面而言,“我思”的確立標志著自我的發現和覺醒,標志著哲學的進步。人不僅是世界的一部分,也不僅是諸在者之中的一在者,人還以自我和世界相對,以自我為世界劃定界限,以自我建構世界,以自我為世界賦予意義。在笛卡爾以后的近代哲學家看來,哲學的主題就是自我,而自我就是思維著的主體,就是“一個精神,一個理智,或者一個理性。”2“我思”的確立,主體和客體的明確區分,也就是對象性思維方式的最終建立,這種思維方式大大推動了西方近代以來科學的發展。就其消極的方面來說,自笛卡爾以后,幾乎所有近代哲學家都從“自我”出發建構自己的哲學體系。這個不證自明的“自我”發展到最后不再是經驗的“我”,而是普遍的“我”、絕對的“我”、先驗的“我”,這樣的“我”當然就是超時空、超歷史的;而且,我的本質就是理性(廣義),就是認識。思維的能力是無限的,理性的力量是無窮的。只要我們正確使用理性,我們就能窮究世界整體,就能把握現象背后的本質,一句話,我們就無所不能。這就使哲學陷入了“獨斷論”。

克利斯提娜女王和笛卡爾的辯論
(四)在傳統形而上學框架內試圖突破這一框架的企圖——康德哲學
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哲學對笛卡爾肇始的近代哲學特別是形而上學進行了批判性總結,這種批評是在對純粹理性的分析批判中展開的。而這種分析批判的結果則完全是消極的:理性的認識能力不再是無限的,而是有限的;人們只能認識現象,不能認識本質、本體、物自身(things-in-themselves)。物自身是超出可能的經驗范圍之外的,因而構成了認識的界限。這就是康德的不可知論。不可知論是康德哲學的真正意義之所在。它不僅大大動搖了西方傳統形而上學,而且使人從萬能理性的高壓下解放出來,從而為人的全面發展開辟了廣闊的可能性。如果說哲學的主題是自我,那么自我的本性并不就是思維;人不僅是認識的理性動物,而且是情感動物和行為的主體。康德哲學是充滿矛盾的哲學,也是不徹底的哲學。這種矛盾和不徹底性只有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才是可以理解的:康德哲學是在形而上學框架內突破這一框架的企圖。康德以后,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1775—1854)和黑格爾都認為,康德哲學的不徹底主要是他的物自體學說和不可知論造成的,于是,他們紛紛起來批判不可知論,這種批判導致了為康德所批判的傳統形而上學的復興。

康德和他的朋友們
(五)形而上學的頂峰與終結——黑格爾哲學

黑格爾
黑格爾哲學是從對康德哲學的批判開始的。在黑格爾看來,康德哲學的最大失誤是假定了一個和意識格格不入的、空洞抽象的物自身,并視理性自身的矛盾為非法,從而割裂了思維與存在,導致了不可知論。于是,黑格爾以他的思維和存在辯證同一哲學反對康德的不可知論。黑格爾認為,要消除康德的“物自身”,首先必須假定思維和存在的同質性。“哲學的最后的目的和興趣在于使思想、概念與現實得到和解。”3“達到自覺的理性與存在于事物中的理性的和解,亦即達到理性與現實的和解。”4這樣,理念、理性不再像康德那樣是純粹主觀的,而是事物、對象的本質,是世界的靈魂。“理性是世界的靈魂,理性居住在世界中,理性構成世界的內在的、固有的、深邃的本性,或者說,理性是世界的本性。”5這個既為實體又為主體的理性、絕對精神并不像康德所認為的那樣是排斥矛盾的,它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的發展過程。理性自身中矛盾的存在,非但不是理性有限性的根據,相反,恰恰是理性的本質所在。我們看到,自柏拉圖肇始的西方形而上學傳統在黑格爾哲學中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他以其龐大的邏輯體系論證了本體形而上學的世界二重化原則;以膨脹了的、神化了的理性哲學使近代主體形而上學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毫無疑問,黑格爾哲學曾是具有很強的革命性的哲學,他以理性為武器,反對17、18世紀的機械的因果決定論,論證、高揚人的自由。然而,理性片面發展的結果,也會直接危及人的獨立性和完整性。在這種理性哲學中,不是人支配理性,而是理性支配人;個體是服從整體的,欲望、情感、本能是從屬于理性的。所有這些都明顯地和現代意識不合拍。黑格爾以其絕對形而上學終結了傳統形而上學。
(六)后形而上學(post-metaphysics)時代——黑格爾以后
黑格爾以后,西方哲學的發展呈多元化趨勢。在對待黑格爾哲學的態度上可以區分為兩種相反的運動:一個是黑格爾復興運動即新黑格爾主義(Neo-Hegelism),一個是非黑格爾化運動。這兩種運動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都不滿于黑格爾的理性主義和形而上學。這樣,以反傳統形而上學為己任的大部分現代西方哲學家都繞過黑格爾,回到康德,即回到康德所開始的工作上去。“回到康德去”(back to Kant)不僅僅是新康德主義(Neo-Kantism)的口號,也幾乎是現代西方哲學家的共同呼聲。

海德格爾
黑格爾以后的哲學家們在批判形而上學的過程中試圖表明:傳統形而上學并不是哲學的惟一可能性,或者說,形而上學并不是思想所必須承擔的一種命運。與此相聯系,很多現代西方哲學家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了下述兩種傾向:一是向前蘇格拉底哲學的回歸,一是向東方思想的靠攏。這兩種傾向所表達的是一種共同的愿望:超越和克服西方的傳統形而上學。就第一種傾向而言,尼采和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表現得十分突出。尼采對西方傳統形而上學的批判是一針見血、痛快淋漓的,歷史上的大哲學家似乎都達不到和他對話的高度。于是,他回到了柏拉圖之前的希臘悲劇時代,回到了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約公元前540—前480年)。“我懷著崇高的敬意對赫拉克利特之英名刮目相看。”6因為赫拉克利特肯定矛盾,肯定短暫,肯定生成,一句話,肯定生命。海德格爾也十分欣賞前蘇哲學,因為那時人與世界尚未對立起來,人還不是主體,世界也不是主體的“對象”。人首先生存在世,和世界融為一體,后來才成了主體,才開始對世界做主題式的研究。就第二種傾向而言,我們可以舉出叔本華和海德格爾。叔本華大概是迄今為止惟一真正精通東方思想并使它與自己的著作相關聯的偉大的西方哲學家。他不滿于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大廈,試圖借助古印度思想特別是《奧義書》對西方形而上學傳統進行改造。而旨在克服西方哲學主客二分模式、試圖回溯到主客未分的本源境域的海德格爾,更是轉向東方哲學特別是中國哲學尋求思想資源。在20世紀30年代思想轉向之際他就已經開始引用老莊,40年代更是曾經與臺灣學者蕭師毅共同翻譯老子《道德經》。盡管這一譯事最終并未完成,但與中國哲學的這種具體而生動的“對話”,無疑使海德格爾加深了對中國哲學的了解,從而更加堅定了恢復或開辟一種非形而上學之思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