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局外人(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法)阿爾貝·加繆
- 3字
- 2022-07-22 16:42:16
第一部
一
媽媽今天死了。也許是昨天,我還真不知道。我收到養老院發來的電報:“母去世。明日葬禮。敬告。”這等于什么也沒有說。也許就是昨天。
養老院坐落在馬朗戈,距阿爾及爾八十公里的路程。我乘坐兩點鐘的長途汽車,這個下午就能抵達,也就趕得上夜間守靈,明天傍晚可以返回了。我跟老板請了兩天假,有這種緣由,他無法拒絕。看樣子他不太高興,我甚至對他說了一句:“這又不怪我。”他沒有搭理。想來我不該對他這樣講話。不管怎樣,我沒有什么可道歉的,倒是他應該向我表示哀悼。不過,到了后天,他見我戴了孝,就一定會對我有所表示。眼下,權當媽媽還沒有死。下葬之后就不一樣了,那才算定案歸檔,整個事情就會披上更為正式的色彩。
我上了兩點鐘的長途汽車。天氣很熱。我一如往常,在塞萊斯特飯館吃了午飯。所有人都非常為我難過,而塞萊斯特還對我說:“人只有一個母親。”我走時,他們都送我到門口。我有點兒丟三落四,因為我還得上樓,去埃馬努埃爾家借黑領帶和黑紗。幾個月前他伯父去世了。
怕誤了班車,我是跑著去的。這樣匆忙,跑得太急,再加上旅途顛簸和汽油味,以及道路和天空反光,恐怕是這些緣故,我才昏昏沉沉,差不多睡了一路。我醒來時,發覺靠到一名軍人身上,而他朝我笑了笑,問我是否來自遠方。我“嗯”了一聲,免得說話了。
從村子到養老院,還有兩公里路,我徒步前往。我想立即見媽媽一面。可是門房對我說,先得見見院長。而院長碰巧正有事兒,我只好等了一會兒。在等待這工夫,門房一直說著話,隨后我見到了院長:他在辦公室接待了我。院長是個矮小的老者,身上佩戴著榮譽團勛章。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然后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弄得我不知該如何抽回來。他查了一份檔案材料,對我說道:“默爾索太太三年前住進本院。您是她唯一的贍養者。”聽他的話有責備我的意思,我就開始解釋。不過,他打斷了我的話:“您用不著解釋什么,親愛的孩子。我看了您母親的檔案。您負擔不了她的生活費用。她需要一個人看護。而您的薪水不高。總的說來,她在這里生活,更加稱心如意些。”我附和道:“是的,院長先生。”他又補充說:“您也知道,她在這里有朋友,是同她年歲相仿的人。她跟他們能有些共同興趣,喜歡談談從前的時代。您還年輕,跟您在一起,她會感到煩悶的。”
這話不假。媽媽在家那時候,從早到晚默不作聲,目光不離我的左右。她住進養老院的頭些日子,還經常流淚。但那是不習慣。住了幾個月之后,再把她接出養老院,她還會哭天抹淚,同樣是不習慣了。這一年來,我沒有怎么去養老院探望,也多少是這個原因。當然也是因為,去探望就得占用我的星期天——還不算趕長途汽車,買車票,以及步行兩小時。
院長還對我說了些話,但是我幾乎充耳不聞了。最后他又對我說:“想必您要見見母親吧。”我什么也沒有講,就站起身來,他引領我出了門,在樓梯上,他又向我解釋:“我們把她抬到我們這兒的小陳尸間了,以免嚇著其他人。養老院里每當有人去世,其他人兩三天都惶惶不安。這就給服務工作帶來很大不便。”我們穿過一座院落,只見許多老人三五成群在聊天。在我們經過時,他們就住了口,等我們走過去,他們又接著交談。低沉的話語聲,就好像鸚鵡在聒噪。到了一幢小房門前,院長就同我分了手:“失陪了,默爾索先生。有什么事兒到辦公室去找我。原則上,葬禮定在明天上午十點鐘。我們考慮到,這樣您就能為亡母守靈了。最后再說一句:您母親似乎常向伙伴們表示,希望按照宗教儀式安葬。我已經全安排好了,不過,還是想跟您說一聲。”我向他表示感謝。媽媽這個人,雖說不是無神論者,可是生前從未顧及過宗教。
我走進去。堂屋非常明亮,墻壁刷了白灰,頂上覆蓋著玻璃天棚。廳里擺放幾把椅子和幾個呈X形的支架。正中央兩個支架上放著一口棺木。只見在漆成褐色的蓋子上,幾根插進去尚未擰緊的螺絲釘亮晶晶的,十分顯眼。一個阿拉伯女護士守在棺木旁邊,她身穿白大褂,頭戴色彩艷麗的方巾。
這時,門房進來了,走到我身后。估計他是跑來的,說話還有點兒結巴:“棺木已經蓋上了,但我得擰出螺絲,好讓您看看她。”他走近棺木,卻被我攔住了。他問我:“您不想見見?”我回答說:“不想。”他也就打住了,而我倒頗不自在了,覺得自己不該這么說。過了片刻,他瞧了瞧我,問道:“為什么呢?”但是并無責備之意,看來是想問一問。我說道:“我也不清楚。”于是,他捻著白胡子,眼睛也不看我,鄭重說道:“我理解。”他那雙淺藍色眼睛很漂亮,臉色微微紅潤。他搬給我一把椅子,自己也稍微靠后一點兒坐下。女護士站起身,朝門口走去。這時,門房對我說:“她患了硬性下疳1。”我聽不明白,便望了望女護士,看到她頭部眼睛下方纏了一圈繃帶,齊鼻子的部位是平的。看她的臉,只能見到白繃帶。
等護士出去之后,門房說道:“失陪了。”我也不知我做了什么手勢,他就留下來,站在我身后。身后有人讓我不自在。滿室燦爛的夕照。兩只大胡蜂嗡嗡作響,撞擊著玻璃天棚。我感到上來了睡意。我沒有回身,對門房說:“您到這兒做事很久了吧?”他接口答道:“五年了。”就好像他一直等我問這句話。
接著,他又絮叨了半天。當初若是有人對他說,他最后的歸宿就是在馬朗戈養老院當門房,他準會萬分驚詫。現在他六十四歲了,還是巴黎人呢。這時,我打斷了他的話:“哦,您不是本地人?”隨即我就想起來,他引我到院長辦公室之前,就對我說起過我媽媽。他曾對我說,務必盡快下葬,因為平原地區天氣很熱,這個地方氣溫尤其高。那時他就告訴了我,從前他在巴黎生活,難以忘懷。在巴黎,守在死者身邊,有時能守上三四天。這里卻刻不容緩,想想怎么也不習慣,還沒有回過神兒來,就得去追靈車了。當時他妻子還說他:“閉嘴,這種事情不該對先生講。”老頭子紅了臉,連聲道歉。我趕緊給解圍,說道:“沒什么,沒什么。”我倒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也很有趣。
在小停尸間里,他告訴我,由于貧困,他才進了養老院。他自覺身材硬朗,就主動請求當了門房。我向他指出,其實他也是養老院收容的人。他矢口否認。他說話的方式,已經讓我感到驚訝了:他提起住在養老院的人,總是稱為“他們”“其他人”,偶爾也稱“那些老人”,而其中一些人年齡并不比他大。自不待言,這不是一碼事兒。他是門房,在一定程度上,他有權管理他們。
這時,女護士進來了。天驀地黑下來。在玻璃頂棚上面,夜色很快就濃了。門房打開燈,燈光突然明亮,晃得我睜不開眼睛。他請我去食堂吃晚飯,可是我不餓。于是他主動提出,可以給我端來一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歡喝牛奶咖啡,也就接受了。不大工夫,他就端來了托盤。我喝了咖啡,又想抽煙,但是不免猶豫,不知道在媽媽的遺體旁邊是否合適。我想了想,覺得這不算什么。我遞給門房一支香煙,我們便抽起煙來。
過了片刻,他對我說:“要知道,您母親的那些朋友,也要前來守靈。這是院里的常規。我還得去搬幾把椅子來,煮些清咖啡。”我問他能否關掉一盞燈。強烈的燈光映在白墻上,容易讓我困倦。他回答我說不可能。電燈就是這樣安裝的,要么全開,要么全關。于是,我就不怎么注意他了。他出出進進,擺好幾把椅子,還在一把椅子上放好咖啡壺,周圍套放著一圈杯子。繼而,他隔著媽媽,坐到我的對面。女護士則坐在里端,背對著我。看不見她在做什么,但是從她的手臂動作來判斷,估計她在打毛線。廳堂里很溫馨,我喝了咖啡,覺得身子暖暖的,從敞開的房門,飄進夜晚和花卉的清香。想必我打了一個盹兒。
我是被一陣窸窸窣窣聲音弄醒的。合上眼睛,我倒覺得房間白森森的,更加明亮了。面前沒有一點陰影,每個物體、每個突角、所有曲線,輪廓都那么分明,清晰得刺眼。恰好這時候,媽媽的朋友們進來了。共有十一二個人,他們在這種晃眼的燈光中,靜靜地移動,落座的時候,沒有一把椅子發出吱咯的聲響。我看任何人也沒有像看他們這樣,他們的面孔,或者他們的衣著,無一細節漏掉,全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而且不怎么相信他們真實存在。幾乎所有女人都系著圍裙,扎著腰帶,鼓鼓的肚腹更顯突出了。我還從未注意過,老婦人的肚腹能大到什么程度。老頭子幾乎個個精瘦,人人拄著拐杖。他們的臉上令我深感驚異的是,我看不見他們的眼睛,只在由皺紋構成的小巢里見到一點暗淡的光亮。他們坐下之后,大多數人瞧了瞧我,拘謹地點了點頭,嘴唇都癟進牙齒掉光的嘴里,讓我鬧不清他們是向我打招呼,還是面部肌肉抽搐一下。我情愿相信他們那是跟我打招呼。這時我才發覺,他們全坐到我對面,圍了門房一圈兒,一個個搖晃著腦袋。一時間,我有一種可笑的感覺:他們坐在那里是要審判我。
過了片刻,一個老婦人開始哭泣。她坐在第二排,被前面一個女伴擋住,我看不清楚。她小聲號哭,很有節奏,讓我覺得她永遠也不會停止。其他人都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他們都很頹喪,神情黯然,默默無語。他們的目光注視棺木,或者他們的拐杖,或者隨便什么東西,而且目不轉睛。那老婦人一直在哭泣。我很奇怪我并不認識她,真希望她不要再哭了,可是又不敢跟她說。門房俯近身去,對她說了什么,但是她搖了搖頭,咕噥了兩句話,又接著哭泣,還是原來的節奏。于是,門房過到我這邊來,坐到我旁邊。過了好半天,他才向我說明情況,但是并不正面看我:“她同您的母親關系非常密切。她說您母親是她在這里唯一的朋友,現在她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我們就這樣待了許久。那女人唏噓哭泣之聲間歇拉長,但是還抽噎得厲害,終于住了聲。我不再困倦了,只是很疲憊,腰酸背痛。現在,所有這些人都沉默了,而這種靜默讓我難以忍受。只是偶爾聽到一種特別的聲音,卻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時間一長,我終于猜測出來:有幾個老人在咂巴口腔,發出這種奇怪的嘖嘖聲響。他們本人并沒有怎么覺察,全都陷入沉思了。我甚至有這種感覺,躺在他們中間的這位死者,在他們看來毫無意義。現在想來,那是一種錯覺。
我們都喝了門房倒的咖啡。后來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一夜過去了。現在想起來,一時間我睜開眼睛,看見所有老人都縮成一團在睡覺,只有一個例外:他下巴頦兒托在拄著拐杖的手背上,兩眼直直地看著我,就好像單等我醒來似的。繼而,我又睡著了。我醒來是因為腰越來越酸痛了。晨曦悄悄爬上玻璃頂棚。稍過一會兒,一位老人醒來,咳嗽了老半天。他往方格大手帕上吐痰,每吐一口,就好像硬往外掏似的。他把其他人都鬧騰醒了,門房說他們該走了。他們都站起身。這樣不舒服地守了一夜,他們都面如土灰。令我大大驚奇的是,他們走時,都挨個兒跟我握手——這一夜我們雖然沒有交談一句話,但一起度過似乎促使我們親近了。
我很疲倦。門房帶我去他的住處,我得以稍微洗漱了一下,還喝了味道很好的牛奶咖啡。我從他那兒出來,天已大亮了。在馬朗戈與大海之間的山丘上方,天空一片紅霞。海風越過山丘,送來一股鹽味。看來是一個晴好的天氣。我很久沒有到鄉間走走了,如果沒有媽媽的喪事,我能去散散步會感到多么愜意。
可是,我卻在院子里一棵梧桐樹下等待。不過,我呼吸著泥土的清新氣息,便消除了困意。我想到辦公室的同事們,此刻他們起了床,準備去上班:對我而言,這一時刻總是最難受的。我還略微考慮了一下這些事兒,但是樓房里響起一陣鐘聲讓我分了神。窗戶里傳出一陣忙亂的聲響,隨后又全肅靜下來。太陽漸漸升高,開始曬熱我的雙腳了。門房穿過院子來對我說,院長要見我。我走進院長辦公室,他讓我在好幾份單據上簽了字。我看到他穿上黑色禮服、長條紋褲子。他拿起電話,插空詢問我:“殯儀館的人到了有一會兒了。我要請他們來合棺。合棺之前,您想不想再看您母親最后一眼?”我說不必了。于是他壓低聲音,在電話里吩咐道:“費雅克,告訴那些人可以去做了。”
然后,他對我說要參加葬禮,我向他表示感謝。他坐到辦公桌后面,交叉起兩條短腿。他事先向我打招呼,送葬的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再加上出勤的女護士。原則上,院里的老人都不準參加葬禮,他只是讓他們守靈。“這是個人道德問題。”他強調說。不過這一次,他準許媽媽的一位老友,叫托馬斯·佩雷茲的去送葬。說到這里,院長微微一笑,對我說道:“您也理解,這種感情帶點兒孩子氣。他和您母親還真的總相陪伴,不大離開。養老院里的人都開他們玩笑,對佩雷茲說:‘那是您的未婚妻。’他就呵呵笑起來。默爾索太太一去世,確實給他的打擊很大。我認為不應該拒絕讓他送一程。不過,按照保健醫生的建議,昨晚我就不準他守靈了。”
我們待了許久沒有說話。院長站起身,向辦公室窗外張望。有一陣,他還觀察到:“馬朗戈的本堂神甫已經到了。他提前來了。”他預先告訴我,教堂坐落在村子里,少說也要三刻鐘才能走到。我們下樓去。本堂神甫和唱詩班的兩名兒童在樓前等待。一名兒童手上捧著香爐,而本堂神甫俯下身,正給他調好銀鏈的長度。我們一到,神甫就直起身來,他管我叫“我的孩子”,跟我說了幾句話。他走進靈堂,我跟在身后。
我一眼就看到,棺蓋上的螺絲都擰下去了,廳堂里站著四個黑衣人。我聽見院長對我說,靈車停在路上等候,同時又聽到神甫開始祈禱了。從這一時刻起,一切都進展得非常快。那四個人扯著柩單,朝棺木走去。神甫及其隨從、院長和我本人,都走出了廳堂。門外站著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士。院長介紹:“默爾索先生。”但是那位女士的名字,我沒有聽見,只明白她是派來的護士。她那長臉瘦骨嶙峋,微微點一下頭,沒有一絲笑容。然后,我們站成一排,讓抬著靈柩的人過去。我們跟在靈柩后面,走出了養老院。靈車停在大門外,呈長方形,漆得油亮,真像個文具盒。靈車旁邊跟著兩個人,一個是身形矮小、衣著滑稽可笑的殯葬司儀,另一個是舉止做作的老者,我明白他便是佩雷茲先生了。他頭戴圓頂寬檐軟氈帽(靈柩抬出門時,他摘下帽子),身穿一套西服,褲子呈螺旋形卷在皮鞋上面,領口肥大的白襯衣上,扎著一個小小的黑領結。他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而鼻子上布滿黑斑點;白發細軟,露出兩只晃晃蕩蕩的奇特耳朵,耳輪極不規整,呈現血紅色,與蒼白面孔的反差,給我留下強烈的印象。殯葬司儀給我們安排各自的位置。本堂神甫走在前頭,隨后是靈車,由四名黑衣人圍護,院長和我跟在靈車后面,收尾的是委派的護士和佩雷茲先生。
太陽當空,已經普照全宇,鋪天蓋地壓下來,溫度迅速升高。我實在不明白,我們為什么等待這么長時間才出發。我穿著深色外裝,覺得很熱了。那個重又戴上帽子的矮個兒老者,帽子又摘下來了。我略微扭頭瞧他。這時,院長向我談起他,說我母親和佩雷茲先生由一名女護士陪同,傍晚經常去散步,一直走到村子旁。我望了望四周的田野,只見成行的柏樹延伸到天邊的山丘上,柏樹之間透出這片紅綠相間的土地、這些稀稀落落如畫的房舍,于是我理解媽媽了。在這個地方,傍晚時分,該是放松心情而感傷的時刻。然而今天,太陽暴烈,曬得景物直戰栗,顯得毫無人性,大煞風景。
我們終于上路了。這時我才發覺,佩雷茲走路稍有點兒瘸。靈車行駛漸漸加速,老人就慢慢落單了,圍護靈車的人也有一個落后,現在與我并行了。太陽在天空飛升得如此迅疾,令我深感詫異。我這才發現,田野里蟲鳴和青草的窸窣聲早已響成一片。汗水在我臉頰流淌。我沒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風。殯儀館的那名職員忽然對我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他說話的同時,用右手微微推起鴨舌帽檐,左手拿手帕擦了擦額頭。我對他說:“什么?”他指了指天,重復道:“真烤人啊。”我說:“對。”過了一會兒,他問我:“那里面是您母親吧?”我還是說:“對。”“她老了嗎?”我回答“差不多吧”,只因我不知道她的確切年齡了。隨后,他就住了聲。我回頭望去,只見佩雷茲老頭落下有五十米遠了,他急著往前趕,用力扇著氈帽。我也瞧了瞧院長。他走路十分莊重,沒有一點兒多余的動作。他的額頭閃動著幾滴汗珠,但他并不擦拭。
我覺得送葬的隊列行進稍微快了些。我周圍總是同樣的田野,通明透亮,灌足了陽光。強烈的天光讓人受不了。有一陣子,我們經過一段新翻修的公路。太陽曬得柏油路面鼓脹起來,一腳踩下去就陷進去,翻出亮晶晶的路漿。坐在靈車上面的車夫戴的那頂帽子,仿佛是用在這種黑泥漿里鞣過的熟皮制作的。頭上藍天白云,下面色彩單調:翻出來的黏糊糊的柏油路漿呈黑色,衣服暗淡一抹黑,靈車漆成黑色,我置身這中間,不禁有點暈頭轉向。烈日、皮革味、馬糞味、油漆味、焚香味,這一切再加上一夜未眠的疲倦,搞得我頭昏眼花。我再次回過頭去,覺得佩雷茲離得很遠了,在熏蒸的熱氣中若隱若現,繼而再也看不見了。我舉目搜尋,看見他離開了大路,從田野斜插過來。我也看到,公路在前面拐彎了,從而明白佩雷茲熟悉當地,要抄近路趕上我們。他在拐彎處追上我們了。繼而,我們又把他丟在后面,他又從田野抄近路追上來,如此反復數次。我感到太陽穴呼呼直跳。
接下來,事情確定而自然,進展得飛快,現在什么也不記得了。只記得一個情況:到了村口,那個特派的女護士跟我說話了。說話的聲音很奇特,同她那張臉極不相稱,一種顫巍巍的、悠揚悅耳的聲音。她對我說:“若是慢慢悠悠地走,就可能中暑。可是走得太快,渾身冒汗,進了教堂又會著涼,患熱傷風了。”她說得對,真叫人無所適從。那天的情景,我還保留幾點印象,例如,臨近村口,佩雷茲最后一次追上我們時的那副面孔。他又焦灼又沉痛,大顆大顆的淚珠流到面頰上,但因密布的皺紋阻礙而流不下去,便四散開,再聚積相連,在他那張頹喪失態的臉上形成一片水光。還記得教堂和人行道上的村民,墓地墳頭上天竺葵綻放的紅花,佩雷茲暈倒了(活似散了架的木偶),往媽媽的棺木上拋撒的血紅色泥土,以及夾雜在泥土中的白色樹根,還有那些人、那種嘈雜聲音、那座村莊、在一家咖啡館門前的等待、馬達不停的隆隆聲,還有長途汽車駛入阿爾及爾燈火通明的市中心時我那種喜悅,心想馬上就能倒在床上,悶頭睡他十二個鐘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