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局外人(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作者名: (法)阿爾貝·加繆本章字數: 13289字更新時間: 2022-07-22 16:42:16
局外何人?
最難理解的莫過于象征作品。一種象征往往帶有普遍性,總要超越應用者。也就是說,他實際講出來的內容,大大超過他要表達的意思。藝術家只能再現其動態,不管詮釋得多么確切,也不可能逐字對應。尤其是,“真正的藝術作品總合乎人性的尺度,本質上是少說的作品”。
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所表達的這種觀點,道出了閱讀象征性作品所碰到的最大難題。作者遵循這一美學原則:多講無益,少說為佳,在作品中留下大量空白,任由讀者去猜測。我們讀這類作品,思想上也總是糾結矛盾:一方面享受著作者有意無意留出的想象空間;另一方面苦于捉摸不定而又希望作者多透露些信息。不過,更多的信息,只能以這類成品的說明書的形式透露了。因此,加繆在多處也做了類似說明。本文通篇都要談這個問題,不妨先講一點加繆的語言風格。
加繆具有深厚的古典寫作功底,語句簡潔凝練,往往十分精辟,這里略舉一段,實際體會一下:
我知道我離不開自己的時間,就決定同時間合為一體。我之所以這么重視個體,只因為在我看來,個體微不足道而又備受屈辱。我知道沒有勝利的事業,那么就把興趣放到失敗的事業:這些事業需要一顆完整的心靈,對自己的失敗和暫時的勝利都不以為意。對于感到心系這個世界命運的人來說,文明的撞擊具有令人惶恐的效果。我把這化為自己的惶恐不安,同時也要撞撞大運。在歷史和永恒之間,我選擇了歷史。只因我喜愛確定的東西。至少,我信得過歷史,怎么能否定把我壓倒的這種力量呢?
——《西西弗斯神話》
這類語句,我翻譯時下筆就十分滯重,即便引用來重抄一遍,仍舊覺得沉甸甸的,其分量自然來源于思想的內涵。語言如此,更有作品中的悲劇性人物,如默爾索、卡利古拉,乃至西西弗斯、唐璜等,言行那么怪誕,身陷莫名其妙的重重矛盾中,如何給予入情入理的解釋,恐怕除了少數專家,包括我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會望而生畏。
記得十來年前,在北京打拼的一位青年導演組織劇組,排練好了五幕悲劇《卡利古拉》,租用北京青年小劇場,計劃演出一個月。我作為加繆戲劇的譯者,應邀出席了最后彩排和首場演出。這群扮演古羅馬人的青年演員,似乎領會了這出古羅馬宮廷戲的精神,直到演出,包括導演在內,誰也沒有向我提出任何問題。他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表現出北漂青年的那種十足熱力,表演特別用心認真,其忠實于原作的程度,不亞于我的翻譯。問題出在散場時,有的觀眾沒有看懂劇情,得知我是翻譯,便一遍遍問我,這場戲是什么意思。當時以我對加繆作品的把握,還不能深入淺出地回答不知加繆是何許人的觀眾,我只好泛泛講了幾句,觀眾還是一臉疑惑的神情。幸好同去觀戲的北大教授、好友車槿山在身邊,他當場給幾名觀眾上了一堂關于加繆的啟蒙課。
我記述這一筆,既贊賞那些青年的勇氣,率先將加繆的戲劇搬上中國舞臺,雖然還有一點水土不服,但終歸算一件小盛事,也因為臨場方知,恰當地解釋加繆的作品并非易事——《卡利古拉》一出戲尚且如此,遑論加繆的文集!
書名翻譯也有學問,譬如《局外人》,原文為I’étranger,《法漢大詞典》給出的詞義是:①外國人;②他人、外人、陌生人、局外人。最后一條顯然是有了《局外人》的譯法而后加的。最先譯為《局外人》的人定是高手,因為只看原書名而不詳讀內容,首先想到的是外國人,或者外鄉人,當然離題太遠了。“局外人”含有置身局外的意思,與“局中人”“局內人”相反,倒也切合主人公默爾索的狀態。其實原書名在法語中是個極普通的詞,而漢語“局外人”則非同一般,譯出作者在小說中賦予這個普通詞的特殊內涵。不過,話又說回來,中法語言文化畢竟差異極大,尤其抽象的概念,很難找到完全對應、完全對等的。就拿“局外人”來說,照《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指與某事無關的人”,恐怕難以涵蓋加繆在哲理小說中使用這個詞的意義。因此,不免有一問:局外究竟何人?
加繆第一部哲理小說,就用局外人來界定默爾索這個人物。盡管在此后的作品中,加繆并沒有把具有他的哲學血統的人物統稱為“局外人”,但是《局外人》這部小說影響太大了,后來的人物,不管叫什么名字,我們總不免認為,他們都同屬于“局外人”這一族群。因此,如能確認這一族群是什么人,也就等于抓住了加繆哲學最鮮活的部分。
加繆就斷言,“偉大的小說家是哲理小說家”,他還列舉出幾位,有巴爾扎克、薩德、麥爾維爾、斯丹達爾、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馬爾羅、卡夫卡。他們和加繆有一個共同點,都不自詡為哲學家,卻用充滿哲理的小說創造出自己的世界而成為偉大的小說家。他們善于將抽象的思想化為血肉之軀,而這種“肉體和激情的小說游戲的安排,就更加符合一種觀看世界的要求”。他們的作品,“僅僅是從經驗上剪裁下來的一塊,僅僅是暫時的一個切面,閃耀著凝聚在內中無所限制的光芒”。這種作品,“既是一種終結又是一場開端”,往往是一種“不做解釋的哲學的成果,是這種哲學的例證和圓成”。
加繆講得再清楚不過了:這種小說是觀看和認識現實的工具,是哲學的成果,但是也“要有這種哲學言外之意的補充,作品才算完整”。哲理小說與哲學論著的這種相互依托的關系,我們雖然知道,而由作者出面這樣強調,我們就無須多慮了。不過,也不是一路暢通無阻。作者又特意提醒一句:“小說創作也像某些哲學作品那樣,可能呈現相同的模糊性。”而這種模糊性,恰恰又是《局外人》這部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也許正因為如此,這部字數不多的中篇小說,足以引出無數的分析評論文章和專著。因而,要弄清局外何人,還得透過小說中的這種模糊性,抓住加繆真正要表達的意思,進而了解他所創造的“局外人”出沒的世界。幸好,加繆又來引路了,他在《西西弗斯神話》中寫道:
在象征方面,要想掌握,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不去撩撥,也不帶定見進入作品,更不去探究那些暗流。尤其是對卡夫卡。必須老老實實順隨他的筆勢,從表層切入情節,從形式研讀小說。
加繆在談他如何研讀卡夫卡的荒誕作品時說,既然指出了門道,就不要只看熱鬧了。照加繆所說,最可靠的辦法有三不要:一不要隨意撩撥,這意思可就寬泛了,借用時下的字眼兒,就是不要太任性,不要施展望文生義、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的本領;二不要帶著定見進入作品,抱著定見必然心浮氣躁,匆忙質疑,自顧高談闊論,結果南轅北轍,與作品毫不相干;三不要探究暗流,只因暗流涌動,根本無從探測,反而舍本逐末,難說不會被暗流吞沒。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步步緊跟作者的思路,哪怕不大理解。這樣還嫌不夠,加繆又進一步說明:
卡夫卡的秘密,就寓于這種根本性的模棱兩可之中。在自然和異常,個體和萬物,悲劇性和日常生活,荒誕和邏輯之間,這種恒久的搖擺,貫穿了卡夫卡的全部作品,使得作品既共鳴反響,又富有意義。要想理解荒誕作品,就應該歷數這些反常現象,就應該強調這些矛盾。
是否可以說,加繆的秘密,也寓于貫穿他的作品的模糊性之中呢?雖然不能生搬硬套,但是荒誕作品之間,即使作者寫作風格迥異,也必然帶有根本性的相通之處。譬如在自然與反常之間等方面,都同樣描述了大量的反常現象,都同樣表現了重重矛盾。這就是為什么加繆特別強調,要想理解荒誕作品,就必須認真看待這些反常現象、這些矛盾,也正是上段引文的結尾——“從表層切入情節,從形式研讀小說”所說的意思。
現在,我們就從一處表層,切入《局外人》的情節:一聲震耳欲聾的脆響,“一切都開始了”。分為兩部的小說,就好像故事從此開始。默爾索這個小職員在第一部講述的日常生活,從此全一筆勾銷,頂多能充當一件命案的證明材料了。“我明白自己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灘異乎尋常的寂靜,打破了我曾覺得幸福的平衡和寂靜。”隨后,他又對著那不動的軀體連開四槍,“在厄運之門上急促地敲了四下”。
“我明白”,這只是默爾索的慣性思維,其實他并不明白,僅僅意識到惹上麻煩,而敲了四下厄運之門,是他最終才明白過來的。第二部的情節,就在不明不白中展開了。起初,似乎沒人對他的案子感興趣,可是不知何故,過了一周,情況完全變了。預審法官面帶好奇的神色打量他。這好奇里邊大有文章,默爾索被盯上了,只是他還沒有意識到,也不可能有所警覺。因而,他回答預審法官說,是不是非得請律師,“我認為自己的案子非常簡單”。預審法官便微微一笑,說道:“這是一種看法……”第二次審訊,預審法官問他是不是個“性格內向、寡言少語的人”。默爾索回答說:“事出有因,我從來沒有什么重要的話要講,于是就保持沉默。”預審法官還像上次那樣微微一笑,承認這是最好的理由……
兩次預審,看上去十分簡單,波瀾不驚。然而,這正是加繆文筆的高妙之處,于無聲處聽驚雷,簡單中潛行著復雜的矛盾與沖突。且不說預審法官話里有話,單看他兩次“微微一笑”,象征什么,就足夠耐人尋味的了。細品《局外人》中的這種暗筆,堪稱奇絕,筆墨之細,隱義之妙,真是妙趣橫生,令人無限遐想。我特別欣賞我國這句古話:哭是常情,笑乃不可測。法官的笑就更加不可測了。
在不明不白的審案當中,還不乏滑稽可笑的場面。預審法官說不找律師,就會給他指派一位。默爾索表示這樣太方便了,司法機關連這些具體問題都負責給解決,他便同法官一致得出結論:法律制定得很完善。而且對法官這個人,他也覺得“非常通情達理”“善氣迎人”,要離開審訊室時,甚至想同法官握手,幸好及時想起自己有命案在身。一次次審訊,法官和他的談話變得“更加親熱”了,甚至讓他產生了“親如一家”的可笑印象;有時法官還把他送到門口,重又交到警察手里之前,拍拍他的肩膀,親熱地對他說一句:“今天就這樣吧,反基督先生。”
這種反襯手法的巧妙運用,更加凸顯了荒誕的效果。而且怪得很,話說得越明確,意思就越模糊。經過數月審理,按預審法官的說法,默爾索的案子“進展正常”。可是,確知他不信上帝之后,預審法官對他就沒有興趣,“事情就再也沒有進展了”,已經把他的案子“以某種方式歸類了”,還打趣地稱他為“反基督先生”。案子進展怎么叫“正常”“再也沒有進展”,而案子歸類似乎很清楚,“以某種方式”,又意味著有多少令人猜不透的名堂。
總之,這部《局外人》感覺有點怪異,翻譯覺得很明白,文字典雅,既簡練又明晰,可是再讀起來,似乎變得精神過敏了,仿佛隨處都話中有話,并不像表面文字那么簡單。而且主人公默爾索也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他原本就是局外人,還是腳踏局內局外的人,抑或是從局內走向局外的人呢?本來不成問題的事,一讀再讀反成為問題了。下面引出一小段,看看我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
(預審法官和律師)有時候談到一般性問題,也讓我參加討論。我的心情開始輕松了:在這種時刻誰對我都沒有惡意,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我甚至產生了“親如一家”的可笑印象。
就拿這段文字來琢磨琢磨默爾索這個人物。我們還是回到那聲震耳欲聾的槍響,“一切都開始了”,能說他一切都明白了嗎?恐怕未必。否則,他揣著明白裝糊涂,哪來的第二部這一場場好戲呢?我們不能懷疑他的心情開始輕松了,這就表明,他并不完全明白,因而才能不由自主地配合對方演場好戲,一時還預測不出他敲響了厄運之門。但是,這段話一連串的表達方式——“顯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還把“親如一家”打上引號,稱為“可笑印象”,這些足以說明他有清醒的判斷。
明白不明白是一回事,但是局外人始終保持清醒。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談到荒誕人時,有這樣一段話:
一個富有荒誕精神的人只是判斷……他頂多能同意利用過去的經驗確定自己未來的行為。時間將激活時間,生活支持生活。在這個既局限又充滿可能性的地盤上,他覺得除了清醒,他本身一切都是不可預測的。
荒誕人在有限而又充滿可能性的生命中,他本身除了清醒,一切都是不可預測的,這是荒誕人的一大特點。讓我們看看默爾索是否具備。在人生的兩大問題,工作和愛情婚姻上,默爾索超乎尋常的清醒態度,集中表現在第一部第五節中。老板打算在巴黎開設辦事處,有意把這個美差交給默爾索,這樣既能生活在巴黎,每年又有出差旅行的機會,認為他年紀輕輕,應該喜歡那種生活。不料他只是淡淡地附和一聲“是啊”,內心深處卻覺得無所謂。于是老板就問他,是不是對改變生活不感興趣,他就明確回答說:“人永遠也談不上改變生活。”這是默爾索對人生的一種根本認識,而這種清醒的認識貫穿全書的始終,也體現在愛情和婚姻上。女友瑪麗問他,是否愿意同她結婚。默爾索回答這對他無所謂,如果她愿意,就可以結婚。瑪麗還問他是否愛她,他還是那句話:這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和“無所謂”,幾乎成為他的口頭禪,用來對許多事情,乃至如工作前程、愛情婚姻這樣人生重大問題的表態,顯然不近情理,毫無誠意,沒有講出真實的想法,因而被人看成是個怪人。粗讀這部小說,默爾索也很容易給人留下這種印象,就覺得他說話辦事不痛快,該講的話不講,顧左右而言他。也許正是他這種寡言少語的性格,給養老院工作人員造成誤解;也正是他這種不配合的態度,惹惱了辦案人員,結果開庭審判時不利的證詞和道德審判氣氛,導致出乎意料的重判: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他將在廣場上斬首示眾。庭長宣判完,最后問他有什么話要講。他略一思索,隨后便回答:“沒有。”為什么無語,這種后果,似乎他自身也有幾分責任。
帶著這樣的疑問細讀,卻發現,在關鍵時刻,默爾索一反模棱兩可的態度,哪怕是對自己不利,也果斷地表明態度,甚至斷然說“不”。下面就截選一段律師同他的談話,具體看看在什么情況下,他說話有些含混,而到了什么火候,又有明確的態度。
“要知道,”我的律師對我說道,“像您這種情況,我實在有點兒難以啟齒,但是這又非常重要。如果我找不出理由答辯,這就將成為指控您的一個重要證據。”他希望我能協助他。他問我,那天我是否感到難過。
律師告訴他,辦案人員調查了他的私生活,還去過馬倫戈的養老院,預審法官都獲悉,葬禮那天,他“表現出了無動于衷的態度”。律師無疑憑經驗認為這是個要害問題,料想檢察官會抓住他在母親葬禮時的表現大做文章。可見,律師是從專業的角度,也從被告的利益出發,提出這個不近情理的問題,要求默爾索予以協助。
聽到這樣一問,我十分驚訝,如果是我不得不提出這個問題,我都會感到非常尷尬。不過我還是回答說,我多少喪失了捫心自問的習慣,很難向他提供這方面的情況。自不待言,我很愛媽媽,但是這并不能表明什么。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過自己所愛的人死去。
默爾索十分驚訝,可是他的回答更讓別人驚訝,他說很愛媽媽,應當接上一句:媽媽死了心里當然難過。他非但不這么迎合,反而話頭一轉,“這并不能表明什么”,一下子就勾銷了。尤其不該借題發揮,無端將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橫掃一筆,簡直就是不打自招,承認也曾盼望過自己所愛的人死去。律師的反應可想而知,他當即打斷默爾索的話,焦躁地讓他保證,“無論到法庭上,還是在預審法官那里,都不要講這種話”。話說到這份兒上,但凡知趣一點,應對一聲也就算了。然而,默爾索偏不。
可是,我卻向他解釋道,我天生如此:生理的需要往往會擾亂我的情感。安葬媽媽那天,我疲憊不堪,又非常困倦,也就沒有留意當時發生了什么情況。我所能肯定說的是,我真不愿意媽媽死了。
律師沒法滿意,便思考一下,幫他出個主意,可不可以說,那天他控制住了心中自然的感情。默爾索斷然拒絕:“不可以,因為是假話。”律師神情古怪,似乎有幾分反感,帶點幸災樂禍的口氣說,這可能將他置于難堪的境地。他卻提請律師注意,這段事情跟他的案子無關。律師僅僅反駁了一句:顯然他從未跟司法機構打過交道。接著,默爾索有這樣一段記述:
他走時面帶慍色。我很想留下他,向他說明我渴望得到他的同情,但不是為了獲取他更好的辯護,而是……可以這么說,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是我看出來,我讓他很不自在。他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對我產生了一點兒怨恨。我真想明確告訴他,我跟所有人一樣,跟所有人絕對一樣。然而,費一番口舌,其實沒有多大用處,我也懶得講,干脆放棄了。
律師的擔心不無道理,后來得到開庭審判過程的證實,結果默爾索不僅處境尷尬,還被判了極刑。從上面引述的這段談話來看,不必詳細分析,大體可以判斷出,律師講的每句話都是誠懇的、善意的,而默爾索的回答雖然是片言只語,句句講的也都是實話,只是欲言又止。這兩種真誠態度,卻不能在事實上形成合力,最終只能各行其是。默爾索態度曖昧,有些“失真”,蓋緣于他欲言又止。不過,這仍然是他清醒的一種表現,他往往認為多解釋無益,徒費唇舌,就干脆放棄。他對老板、對女友瑪麗也是一樣,他那“無所謂”的態度,正是基于他的這種清醒認識:無論做什么,促成事情怎樣變化,都“沒有多大用處”“并無實際意義”。
“并無實際意義”,這是默爾索的真誠與一般人真誠的最大差異。一般人,真誠想提拔他的老板,真心想跟他結婚的瑪麗,真正想幫他打贏這場官司的律師,都有功利性、動機性。唯獨局外人,想要表露的真性情,則毫無動機,毫無功利性。他說“人永遠也談不上改變生活”,既不想巴結老板,欣然接受去巴黎生活的提議,也不愿明確拒絕而拂老板的意。他說可以結婚,但是并不想討瑪麗的歡心,而說不愛她,也同樣無意傷害她。他渴望博得律師的同情,只是合乎人之常情,不是為了獲取更好的辯護。
不過,應當特別指出,默爾索至少在兩個關鍵時刻,斷然說不,則別具深意。一次是預審法官對他這個人發生了興趣,問他是否信仰上帝,聽他回答說不信,就氣呼呼說這不可能,“人人都相信上帝,即使是那些背棄上帝的人”,于是百般勸導,還將基督受難像舉到他眼下。最終,默爾索還是說“不”。另一次,默爾索被判決之后,一再遭到他拒絕的神甫還是堅持到牢房看他,說是“人類的正義微不足道,而上帝的正義才至關重要”,引導懺悔,還問默爾索是否允許自己擁抱他。默爾索答道:“不。”他是對上帝說“不”,也就是對永恒說“不”。這正是加繆給荒誕人下的一種定義:
歌德說:“我的地盤,就是我的時間。”這真是荒誕的警語,荒誕人是什么呢?就是毫不否認,不為永恒做任何事情的人,并不是說懷舊對他是陌生之物,但是他偏愛自己的勇氣和自己的推理。勇氣教他義無反顧地生活,滿足于現有的東西;推理則讓他明白自己的局限。他確認了自己有局限的自由、沒有前途的反抗以及會消亡的意識,以便在他活著期間繼續他的冒險。這就是他的地盤,這就是他的行動:排除一切判斷,只保留自主判斷的行動。對他而言,一種更加偉大的生活,并不意味另一種生活。否則就不誠實了。我在這里甚至不提稱之為后世的那種可笑的永恒。
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一再界定什么是荒誕人,我認為這一段文字所描述的特點,基本上符合加繆小說和戲劇里的主人公性格。無論默爾索、卡利古拉,還是《鼠疫》中的里厄大夫、塔魯,《正義者》中的卡利亞耶夫及其戰友們,雖然在反抗這個主題上,比較起來還有差異,但是,他們都大步走在荒誕的路上,發現的第一個真理,就是“人必有一死,他們的生活并不幸福”。這一場景,在《卡利古拉》第一幕第四場有精彩的對話。在此順便多說一句:在闡釋荒誕的主題上,加繆的劇作,包括他的改編劇《群魔》等,因其人物在場上直接沖突與交鋒,即使不是看戲,只是閱讀(不要小看經典戲劇的閱讀功用),那種論爭和智辯也更加直觀,更加扣人心弦。
荒誕人掌握了這一真理,就有了清醒的意識,看破了世界的荒誕與虛假。他們不再相信宇宙間存在更高級的生命,不再相信能給予人另一種幸福生活的上帝,總之不相信永恒了,而世人生活在永恒的希望中,無非是把虛假的騙局當作希望的永恒。這是人生狀況二律背反推理的結果。加繆分析克爾凱郭爾的哲學,針對他要賦予他的上帝以荒誕的特性時指出:“荒誕,則是覺悟人的原本狀態,并不通向上帝……用極荒誕的說法:荒誕,就是沒有上帝的罪孽。”真的沒有一點上帝的容身之地了。
鄙棄永恒,就是徹底承認人生的局限。所謂荒誕人,就是只能與時間同行,須臾也離不開時間的人。荒誕人掌握了一門不容幻想的科學,否定那些追求永恒的人所宣揚的一切。這就意味著沒有希望,沒有未來,只有在世的時間,只有當下和當下一系列的瞬間。這就是歌德所說的地盤。到死囚牢房看望默爾索的神甫當然不理解,他不無感慨地問:“您就如此熱愛這片大地嗎?”隨后又問默爾索,怎么看另一種生活。默爾索便沖他嚷道:“就是我在那種生活里,能夠回憶這種生活。”同樣,在《正義者》中,要去執行暗殺皇叔任務的卡利亞耶夫也明確說:“我熱愛生活,并不寂寞。正因為熱愛生活,我才投身革命。”而更加激進的斯切潘則說:“我不熱愛生活,而熱愛高于生活的正義。”但是不管怎樣,他們都實踐著尼采的這句話:“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
既然沒有未來,沒有永恒,只有短暫的一生,人生正因為沒有意義就更值得一過。人沒有了希望,倒意味著增加了不受約束性,這就是加繆所說的,并且體現在他的眾多人物身上的“深度自由的原因”。他們就再也無所顧忌了,周身都煥發出超常的活力,有聲有色地運用起一種超越通行規律的自由。默爾索和卡利古拉,這一今一古兩個主人公,都放射出了永恒活力的耀眼光芒。
面對打開的重重牢門,默爾索那種神圣的不可約束性,就化作生命的純粹火焰,在燃盡之前,痛快淋漓地展現了這種反抗的自由。
我呢,看樣子兩手空空,但是我能把握住自己,把握住一切,比他(神甫)有把握,我能把握住自己的生命,把握住即將到來的死亡。對,我只有這種把握了。可我至少掌握了這一真理,正如這一真理掌握了我一樣,從前我是對的,現在還是對的,我總是對的……我生活的整個過程,就好像在等待這一時刻和這個黎明:終將證明我是對的……在我所度過的這荒誕的一生中,一種捉摸不定的靈氣,從我的未來的幽深之處朝我冉冉升起,穿越尚未到來的歲月,而這股靈氣所經之處,便抹平了我生活過而并不更為真實的那些年間別人給我的種種建議……既然唯一的命運注定要遴選我本人,并且隨同我也遴選像他那樣自稱我兄弟的千千萬萬幸運者……
卡利古拉也跟默爾索一樣,猛然醒悟而掌握了這一真理,但是他貴為羅馬皇帝,一旦有了自主判斷的行動自由,就必然鬧得天翻地覆。皇帝的貼心侍從埃利孔早有預見:“假如卡伊烏斯(卡利古拉的名字)開始醒悟了,他有一顆年輕善良的心,是什么都要管的。那樣一來,天曉得要使我們付出多大代價。”果不其然,三年當中,正如卡利古拉所講的:“我周圍的一切,全是虛假的,而我,就是要讓人們生活在真實當中!恰好我有這種手段,能夠讓他們在真實當中生活。”他使用了暴君的手段,教育人們認清世界的殘暴與荒誕,逼使他們起來反抗。最終,他對著鏡子講出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一切看似那么復雜,其實又是那么簡單。如果我得到月亮(指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有愛情就足夠了,那么就會全部改觀了。可是,到哪兒能止住這如焚的口渴?對我來說,哪個人的心,哪路神仙能有一湖水的深度呢?(跪下,哭泣)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在另外一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能與我等量齊觀,其實,我明明知道,你也知道呀(哭著把雙手伸向鏡子),只要不可能的事情實現就成。不可能的事!我走遍天涯海角,還在我周身各處尋覓。我伸出過雙手,(喊)現在又伸出雙手,碰到的卻是你,總是你在我的對面。我對你恨之入骨,我沒有走應該走的路,結果一無所獲。我的自由并不是好的……噢,今宵多么沉重!埃利孔不會回來:我們將永遠有罪!今宵沉重得像人類的痛苦。
兩個生命的終篇,同為荒誕人,卻大相徑庭。默爾索還沉醉在反抗的激情(尼采所說的活力)中:一生終于有這么一次,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可以傲視周圍的一切了。卡利古拉則不然,他既然醒悟,又握有皇權,就想有大作為,要改造世界,至少改變他周圍的世界。他好似征服者,充分感到自己的力量,將這種力量發揮到最高值,但是超越不了荒誕人本身,投身到失敗的事業中,根本不可能獲取成功。荒誕人來面對暴君,卡利古拉的這種雙重性,引導他走上歧路,錯誤地運用了自己的自由。荒誕人卡利古拉對暴君卡利古拉恨之入骨,非正義匡正不了世界,卡利古拉難逃罪責,只因“在反抗者的宇宙中,死亡彰顯著非正義,死亡是登峰造極的濫用權力”。
再看默爾索和卡利古拉臨終留下的遺言。默爾索的遺言還不失為他那反抗激情的余緒:
我也同樣,感到自己準備好了,要再次經歷這一切。經過這場盛怒,我就好像凈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對這布滿征象的星空,我第一次敞開心扉,接受世界溫柔的冷漠,感受到這世界如此像我,總之親如手足,我就覺得自己從前幸福,現在仍然幸福。為求盡善盡美,為求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獨,我只期望行刑那天圍觀者眾,都向我發出憎恨的吼聲。
默爾索像詩人一樣享受這一刻。“這座現實的地獄,終于成為人的王國”,不再沉默,而是充滿疾惡如仇的吼聲。再看《卡利古拉》的結局:
卡利古拉站起來,操起一張矮凳,氣喘吁吁地走到鏡子前,對著鏡子觀察,模擬地向前一跳,朝著他在鏡中同樣動作的身影,把矮凳飛擲過去,同時喊叫:
卡利古拉,歷史上見!卡利古拉,歷史上見!
鏡子破碎,與此同時,手持武器的謀反者從四面八方擁入。卡利古拉對他們一陣狂笑。老貴族刺中他的后背,舍雷亞擊中他的臉。卡利古拉由笑轉為抽噎,眾人一齊上手打擊。卡利古拉笑著,捯著氣兒,咽氣時狂吼一聲:
我還活著!
鏡子破碎,幻想也隨之破滅,起來打擊他的人,不是勵志圖變的反抗者,而是一群宵小、維護舊觀的謀反者。那陣狂笑的自信,帶著唯一的真理走進歷史。“歷史上見!”“我還活著!”,集中體現了“反抗、自由和激情”的荒誕精神。
一種命運并不是一種懲罰。默爾索、卡利古拉、卡利亞耶夫等人物,他們深知自己有道理,也就談不上懲罰了。他們為自主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保持了尊嚴,也贏得了敬重。只有《局外人》中究竟判處的是什么罪過,還頗為含混。加繆這樣概括《局外人》:“在我們的社會里,凡在母親葬禮上不哭者,都有被判處死刑的危險。”小說中則十分強調,隨后又連開四槍,猶如“在厄運之門上急促地敲了四下”。過失殺人判成蓄意謀殺,是對資產階級司法的諷刺。當初我何嘗沒有產生過這種看法。其實,默爾索的真正罪過,就是不肯皈依,跟社會較真兒,不配合作假反而較勁。這就是人在荒誕世界中的處境:不反抗則必順從,而反抗就得承擔后果。
加繆強調的“深度自由”,表現在荒誕人物身上,并不是毫無禁忌。沖破準則,但須恪守自律的道德。卡利古拉沒有自律,大肆殺戮,最終認清走錯了路,他的自由不是好的,起而反抗荒誕世界,也談不上肩負使命,只是頑強地反抗自己的生存現狀,彰顯人的唯一尊嚴。加繆筆下的人物,包括我們還沒有提到的作品,如《流放與王國》《墮落》中的主人公,都或多或少有荒誕人的特點。但是,荒誕之路有各種各樣偏離的途徑。《正義者》中與卡利亞耶夫互相對立的人物斯切潘,就宣稱他“不熱愛生活而熱愛高于生活的正義”,他把殺人當成了一種使命。同樣,卡利古拉以改造世界為己任,遵循死亡的邏輯,隨心所欲,實施可怕的自由,這些形象都不是道德的教訓,只能顯示人物的不同姿態。
加繆指出:“一部荒誕作品,并不提供答案。”這表明他的作品不提供答案,那么提供什么呢?提供“真實的東西”。他這樣寫道:“我尋求的,并不是普遍意義的東西,而是真實的東西。這兩者可以不必同步而重合。”但是,有的真實東西,即使同普遍意義的東西相重合,也沒有普遍意義,例如荒誕作品,這正是加繆的論斷:“一部真正荒誕的作品并無普遍意義”。
既然沒有普遍意義,那么如何看待加繆的作品呢?我們還是引用加繆自己的話來說明吧。
我們論證的目的,其實就是要闡明精神的行程,如何從世界無意義的一種哲學出發,最終為世界找到一種意義和一種深度。
我們重復一遍,思想,不是一統天下,不是讓真相以大原則的面目變得家喻戶曉。思想,就是重新學會觀察,就是引導自己的意識,將每個形象都變成一塊福地。
——《西西弗斯神話》
從第一段我們大致觸摸到加繆寫作的宗旨:從荒誕哲學出發,最終為世界找到一種意義和一種深度。第二段從分析胡塞爾的現象學入手,重新闡釋了思想,雖然對“將每個形象都變成一塊福地”不盡相同,但是加繆攝取了戀世思想。
按照我們通常的邏輯,人意識到了世界是荒誕的,應該厭世才對,怎么還會戀世呢?但是不容否認,加繆描繪的人物,從古羅馬皇帝到當代制桶工人,從俄羅斯十二月黨人到阿爾及利亞的法國殖民,他們雖然都感到生活在流放中,渴望找到自己的王國,但是又無可選擇地熱愛生活,渾身迸發或者蓄勢待發的激情,讓我們閱讀時往往能深感其熱力。這些荒誕人的思想是怎么轉過這個彎兒的呢?下面還是引述。
我有獨立的意識,對生存的環境又表現出強烈認知的渴望,卻發現這世界一片混沌,既陌生又非人性。這樣,我便置身于世間萬物的對立面,這種境況未免荒誕可笑,但這是明擺著的事實,不能無視而一筆勾銷。世界和我的思想之間的這種斷裂,究其根本原因,還是我這意識的反應。我把握住這種荒誕的現實,堅持這種對峙狀態,這就得時時刻刻緊繃著意識,保持清醒的頭腦,走在這條干旱荒蕪的路上。然而,荒誕特別難以降伏,明目張膽地回到一個人的生活中,重又找到自己的家園。與此同時,精神往往會溜號,從清醒的不毛之路拐進日常生活,又重游無名氏的世界。不過,人這次回來,卻胸懷反抗之心,富有洞察之力了。曾經滄海,就不再抱有希望了。“這座現實的地獄,終于成為人的王國。所有問題,重又鋒芒畢露。抽象的明顯事實,面對形式和色彩的抒情退卻了。精神的沖突,都具象表現出來,重又在人心找到既可悲又堂皇的庇護所。什么沖突都沒有解決,可是又全部改觀了……軀體、溫情、創造、行動、人的高尚情懷,在這無厘頭的世界中,又將各就各位了。人在這世上,又終將嘗到荒誕的美酒和冷漠的面包:人正是從此滋養自身的偉大。”
戀世排除了厭世和棄世(自殺),戀世就是荒誕,體驗荒誕,一步一步走在當下,在反抗的激情烈焰中行進,又回到了終點。尼采寫道:“顯而易見,天和地的大趨勢,就是長期地順應同一方向:久而久之,便產生了某種東西,值得在這片大地上生活,諸如美德、藝術、音樂、舞蹈、理性、精神,就是某種移風易俗的東西,某種高雅的、瘋狂的或者神圣的東西。”加繆引用了尼采《超乎善意》中的一段話之后,又接著寫道:“這段話說明一種氣勢恢宏的道德準則,但是也指出了荒誕人的道路。順應火熱的激情,這最容易同時又最難。不過,人同困難較量,有時也好評價自己。”
加繆筆下的人物,都將這種論述化為每日的行動。這些所謂的“局外人”,誰都沒有置身局外,倒是在局內干得風生水起,尤其《鼠疫》中以里厄大夫和塔魯為代表的那個群體,在艱苦卓絕的斗爭中,形成一股影響并帶動社會的巨大正能量。這種荒誕精神,值得我們敬佩和贊揚。
《西西弗斯神話》是加繆關于荒誕哲學最重要的一部論著,在我看來,也是他的哲理小說和戲劇的說明書,有什么疑慮,都可以從這里面找根據。雖為神話,講的盡是人事。可見世界只有一個,無論神還是人,都離不開這片大地。因此加繆就斷言:幸福和荒誕是同一片大地的孿生子。至少是狹路相逢,想避也避不開。
加繆將西西弗斯描繪成荒誕的英雄,這個希臘神話中的永世苦役犯,也許第一次在文學作品中有了如此高大的形象。關于西西弗斯有多種傳說,我喜愛兩種:一是西西弗斯掌握河神女兒被宙斯劫走的秘密,愿意告訴河神,但是河神必須答應為科林斯城堡供水。他為家鄉求得水的恩澤,不懼上天的霹靂,結果被罰下地獄做苦役;二是西西弗斯死后,求冥王允許他回人間懲罰薄情寡義的妻子。他返回世間,重又感受到水和陽光、灼熱的石頭和大地,于是在溫暖而歡樂的大地上流連忘返,不再聽從冥王再三的召喚,結果惹怒了諸神。
西西弗斯也像普羅米修斯那樣,懷著善心為人類謀幸福,也因為熱愛這片大地,必須付出代價。加繆還在文中舉出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來對比,俄狄浦斯一旦知曉自己的命運,便陷入絕望,弄瞎雙眼,講出一句聲震寰宇的話:“盡管苦難重重,我這高齡和我這高尚的心靈,卻能讓我斷定一切皆善。”這些以及前面我們著重提到的,都是文眼,值得我的認真發現,尤其作者將這些品質賦予了他的人物。
創作,就等于再生活一次。早年的普魯斯特,剛剛獲諾貝爾獎的莫迪亞諾,無不如此。加繆還特意指出:“藝術作品既標志一種經驗的死亡,也表明這種經驗的繁衍。”多少人都想試試身手,力圖模仿,重復,重新創造現實,仿佛一顆顆星躍上夜空,形成人造的大千世界。不管戴著荒誕的面具怎樣過度地模仿,生活在這個大地的人,最終總能擁有我們人生的真相。
一種深邃的思想,總是不斷地生成,結合一種人生經驗,在人生中逐漸加工制作出來。同樣,獨創一個人,就要在一部部作品相繼呈現的眾多面孔中,越來越牢固而鮮明。一些作品可以補充另一些作品,可以修改或校正,也可以反駁另一些作品。
局外何人?至此我們可以回答,就是這個默爾索,也是卡利古拉、《誤會》中的瑪爾塔、里厄大夫、塔魯、卡利亞耶夫、多拉……總之,形象“越來越牢固而鮮明”的荒誕人。
下面這段話我們不愿意看到,但是畢竟發生了:
如果有什么東西終結了創造,那可不是盲目的藝術家發出的虛幻的勝利呼聲:“我全說到了!”而是創造者之死,合上了他的經驗和他的天才書卷。
1960年1月,加繆乘坐米歇爾·伽利瑪的車回巴黎,途中不幸發生車禍,加繆的生命戛然而止,“合上了他的經驗和他的天才書卷”。
李玉民
2015年5月于廣西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