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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普希金于1799年6月6日生于莫斯科,其父是世襲貴族,愛好文學,擁有許多藏書,與當時的文化界頗多交往,這對幼小的普希金是有影響的。其母是著名的“彼得大帝的黑孩子”阿勃拉姆·漢尼拔的孫女,因此,被稱為俄羅斯民族詩人的普希金,身上卻流淌著八分之一的非洲血液。1811年,普希金被送進彼得堡的皇村學校,在一次文學課升級考試中,普希金當眾朗誦《皇村的回憶》一詩,引得出席考試的老詩人杰爾查文激動不已,并預言了一個新的詩歌天才的誕生。普希金自皇村學校畢業后來到彼得堡,在俄國外交部任十等文官,但他將主要精力放在詩歌寫作上,在1820年以長詩《魯斯蘭與柳德米拉》引起巨大轟動,當時俄國詩壇的泰斗茹科夫斯基讀了長詩后大為感動,他送了一張自己的畫像給普希金,并在畫像下方寫下這樣一行文字:“戰敗的老師贈給獲勝的學生。”此后不久,普希金寫作的一組充滿強烈反專制色彩的“自由詩作”,如《自由頌》《致恰達耶夫》等,引起官方不滿,詩人被流放到俄國南方,后又轉至其父母在普斯科夫州的莊園米哈伊洛夫斯科耶,這就是他一生中所謂“南方流放時期”和“北方流放時期”。正是在流放中,普希金寫出大量詩歌杰作,如我們這本《普希金詩選》中收入的《致大海》《致凱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等。1825年俄國十二月黨人起義之后,普希金獲新沙皇尼古拉一世赦免,回到莫斯科。自此時起,普希金在寫詩的同時也開始散文創作,相繼寫出《別爾金小說集》《杜勃羅夫斯基》《大尉的女兒》《黑桃皇后》等小說名篇,以及詩體長篇小說《葉夫蓋尼·奧涅金》、劇作《鮑里斯·戈都諾夫》等,從而為俄國文學中幾乎每一種體裁的發展都奠定了基礎。1837年2月,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普希金向追求自己妻子的流亡俄國的法國人丹特斯提出決斗,他在決斗中負傷,數天后死去,年僅37歲。就在進行決斗的當天上午,普希金還在認真寫作,他那顆文學的心臟一直跳動至他生命的最后一息。

普希金的詩歌創作富有變化,不同時期的抒情詩作呈現出不同的風格特征,但是在他的抒情詩中仍不難看出某些一致的詩歌主題。普希金是一個極具包容性的詩人,個人情感和社會生活、愛情和友誼、城市和鄉村、文學和政治、祖國的歷史和異鄉的風情、民間傳說和自然景致等等,在他的抒情詩歌中都得到了反映,所有這些題材都像一縷縷平行的紅線,自始至終貫穿在普希金的抒情詩創作中。

普希金首先是個生活的歌手,對愛情、友誼和生活的歡樂(以及憂愁)的歌詠構成了其詩歌最主要的內容之一。在其最初的詩作中,普希金就模仿巴丘什科夫等寫起“輕詩歌”;后來,盡管憂傷的、孤獨的、冷靜的、沉思的、史詩的等詩歌基因先后滲透進了普希金的抒情詩,但對于生活本身的體驗和感受卻一直是普希金詩歌靈感的首要來源。在普希金關于生活的抒情詩中,最突出的主題又是愛情和友誼。收入此集的普希金最早的抒情詩《致娜塔莉婭》就是一首愛情詩。此后,普希金一生便從未停止愛情詩的寫作,他一生寫作的愛情詩有200余首,約占其抒情詩總數的四分之一。普希金生性多情,愛過許多女性,也曾為許多女性所愛,在他的抒情詩中曾閃現身影的女性就有十余位。將普希金的愛情詩和友情詩做一個比較,可以發現一些有趣的差異。首先,普希金的愛情詩幾乎都主題單一,都是對情人的愛慕,關于愛的歡樂或憂傷的傾吐,可他的友情詩的主題卻幾乎都是復合型的,除了對友情的贊美、對往日的緬懷和對友人的祝愿外,其中大多要談到詩歌和文學、社會和人生。比如,他的三首《致恰達耶夫》(1818,1821,1824)就不僅僅是寫給朋友的友情詩作,而是面向同時代人的正義呼喚,是典型的公民詩歌和政治詩歌。其次,普希金的愛情詩大多短小精悍,很少超出30行,而友情詩則大多洋洋灑灑,一瀉而下,例如,《致尤金》一詩就長達200余行。似乎,面對愛,普希金永遠在小心翼翼地挑選最恰當、最精細的字眼,而面對友誼,他則可以毫無顧忌地高談闊論,將心底的一切索性一吐為快。最后,他的友情詩多為直接、自然的訴說,很少結構或意境上的營造,而他的愛情詩卻結構精巧,并常常利用某個細節或場景強化地、“曲折”地吐露心中的柔情。比如,心愛的人一次“你”和“您”的誤稱,情人送的一個護身符,一道躲避的目光,臉上的一絲羞怯,都會被敏銳的詩人作為細節用在自己的詩中;他曾寫道,他愿意是美人沐浴的河中的波浪,是聞鼻煙的姑娘身上散落的煙絲……普希金的愛情詩和友情詩的這些差異,也許是由題材自身所決定的,但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了普希金對待愛情和友情、女伴和男友的不同態度。

普希金是一位公民詩人。他是愛情和友情不渝的歌手,但他決不僅僅沉湎在情感的象牙塔中,歷史和現實的事件在他的抒情詩中都有所反映,大至1812年衛國戰爭、希臘民族起義和俄土戰爭、波蘭起義和西班牙革命,小至彼得的宴會、沙皇的凱旋、都市的沙龍和畫展,都被普希金寫進了他的抒情詩。如果僅有那些杰出的愛情詩和友情詩而沒有這些現實題材的抒情詩,普希金也許就不成其為普希金了,而只是一位巴丘什科夫式的優秀抒情詩人。作為抒情詩人的普希金之偉大,正在于他空前地擴大了抒情詩的容量,他讓抒情詩滲透進生活的各個層面,從而使抒情詩具有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作為個人情感之抒發的抒情詩因而具有了社會意義。這一點,是普希金被公認為公民詩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詩歌”自身作為一個創作主題,在普希金的抒情詩中也占有重要地位。繆斯、靈感等“詩”的主題會為每一位詩人所涉及,普希金也不例外。除了那些論及詩歌和創作的致友人詩外,普希金還寫下一系列直接以此為題的抒情詩作,如《致詩友》(1814)、《繆斯》(1821)、《書商和詩人的交談》(1824)、《詩人》(1827)、《詩人與民眾》(1828)、《致詩人》(1830)等。將這些詩作和普希金在其他詩作中有關詩和詩人的論述結合起來看,可以歸納出這樣幾點:一、詩人是一個嚴肅的職業。普希金公開發表的第一首詩就題為《致詩友》,這首詩是對同學丘赫里別凱爾的諷刺,也是對做作的浪漫主義詩歌風格的否定。二、詩人應該擁有創作自由。普希金對創作自由的呼吁和追求,通常是與個人自由和社會自由的理想聯系在一起的,但在某些詩作中,他也對詩人的自由做了更堅決的捍衛,如在《致書刊檢查官》(1822)和《再致書刊檢查官》(1824)等詩中,普希金對“像個討厭的太監在繆斯們中間游蕩”的書刊檢查官以及檢查制度給予了辛辣的諷刺和強烈的抨擊。三、詩人是先知,是富有使命感的。在《詩人》一詩中,普希金寫道:當阿波羅沒有要求詩人做出犧牲時,他也許比誰都渺小;但當詩人被賦予使命之后,他便會永遠高昂著驕傲的頭顱。四、詩人與民眾的對立。這一點在《詩人與民眾》一詩中有鮮明的體現。長期以來,這一“對立”一直是普希金研究中的爭論熱點,這一問題也的確是把握普希金詩歌和人生態度的重要依據之一。問題的關鍵在于對“民眾”的界定。20世紀前的普希金學者多將“民眾”等同于“人民”,從而突出了普希金孤傲、超脫的人格精神;20世紀蘇聯的普希金學者為了確立普希金“人民詩人”的身份,便往往將“民眾”理解為普希金周圍那些敵視詩人的貴族和俗人。其實,普希金所言的“民眾”自然不是全體俄羅斯人民,他在其他許多場合不止一次地使用過“人民”一詞,并將人民作為其詩歌最崇高的對象(如《我為自己建起非人工的紀念碑》);另一方面,普希金的“民眾”所指的也不應該是少數與詩人為敵的人,它指的應該是某種多數,是普希金以另一種方式所言的“群氓”,他們的存在為詩人提供了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在普希金的“詩人與民眾”的對立中,既有著對周圍庸俗生活環境的蔑視,也有著先知式的不被理解的孤獨,更有著因普通人的理想淡漠而有的痛心。

此外,在普希金抒情詩歌中較常出現的還有自然的主題和鄉村的主題、源自民間文學的素材和對異域詩歌的仿作等;普希金的短詩中還包括大量諷刺詩和所謂“自由譯作”,即普希金根據外國詩人的詩歌主題或意境進行的再創作。

總體地看待普希金的抒情詩,我們認為,其特色主要就在于情緒的熱烈和真誠、語言的豐富和簡潔以及形象的準確和新穎。抒情詩的基礎是情,且是真誠的情。詩歌中的普希金和生活中的普希金一樣,始終以一種真誠的態度面對讀者和世界。無論是對情人和友人傾訴衷腸,對歷史和現實做出評說,還是對社會上和文學界的敵人進行抨擊,普希金都不曾有過絲毫的遮掩和做作。在這一點上,普希金血液中涌動著的非洲人的激情、世襲貴族的榮譽感也許起到了某種作用,而面對詩歌的使命感和神圣感則無疑是更直接的原因。在對“真實感情”的處理上,普希金有兩點尤為突出:第一,是對“隱秘”之情的大膽吐露。對某個少女一見鐘情的愛慕,對自己不安分的“放蕩”愿望的表達,普希金都敢于直接寫在詩中。第二,是對憂傷之情的處理。普希金贏得了許多愛的幸福,但他也許品嘗到了更多愛的愁苦,愛和愛的憂傷似乎永遠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普希金一生都境遇不順,流放中的孤獨,對故去的同學和流放中的朋友的思念,對不幸命運和災難的預感,時時穿插在他的詩作中。但令我們吃驚的是,普希金感受到了這些憂傷,寫出了這些憂傷,但這些體現在詩中的憂傷卻煥發出一種明朗的色調,使人覺得它不再是陰暗和沉重的了。詩人自己仿佛就是一個過濾網,就是一個轉換器,他使憂傷純凈了,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和美學價值的詩元因素。

普希金的抒情詩歌在語言上的成就,在其同時代的詩人中獨占鰲頭。一方面,普希金的詩歌語言包容進了浪漫的美文和現實的活詞、傳統的詩歌字眼和日常的生活口語、都市貴族的慣用語和鄉野民間流傳的詞匯、古老的教會斯拉夫語和時髦的外來詞等,表現出極大的豐富性,通過抒情詩這一最有序、最有機的詞語組合形式,他對俄羅斯民族語言進行了一次梳理和加工,使其表現力和生命力都有了空前的提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普希金不僅被視為俄羅斯民族文學的奠基人,而且也被視為現代俄羅斯語言的奠基者。普希金詩歌語言的豐富,還體現在其豐富的表現力和其自身多彩的存在狀態上。嚴謹的批評家別林斯基在讀了普希金的第一部詩集后,就情不自禁地也用詩一樣的語言對普希金的詩歌語言做了這樣的評價:“這是怎樣的詩啊!……俄羅斯語言一切豐富的聲響、所有的力量都在其中得到了非常充分的體現。……它溫柔、甜蜜、柔軟,像波浪的絮語;它柔韌又密實,像樹脂;它明亮,像閃電;它清澈、純凈,像水晶;它芳香,像春天;它堅定、有力,像勇士手中利劍的揮擊。在那里,有迷人的、難以形容的美和優雅;在那里,有奪目的華麗和溫和的濕潤;在那里,有著最豐富的旋律、最豐富的語言和韻律的和諧;在那里,有著所有的溫情,有著創作幻想和詩歌表達全部的陶醉。”另一方面,普希金的詩歌語言又體現出一種獨特的簡潔風格。人們常用來總結普希金創作風格的“簡樸和明晰”,在其抒情詩歌的創作上有著更為突出的體現,在這里,它首先表現為詩語的簡潔。普希金的愛情詩、山水詩和諷刺詩大多篇幅不長,緊湊的結構結合精練的詩語,顯得十分精致;普希金的政治詩和友情詩雖然往往篇幅較長,但具體到每一行和每個字來看,則毫無空洞之感。這牽涉到詞和意義、詩語和思想的關系。有人認為,自從西梅翁·波洛茨基確立了俄語詩歌的音節詩體(17世紀后半期)、羅蒙諾索夫創建了俄語詩歌的音強音節詩體(18世紀初)后,俄語詩歌在形式規范化上的工作已經完成,但是在普希金之前,形式和內容、語言和思想的和諧統一似乎并未最終實現,一直存在著某種“音節過剩”“詞大于思想”的現象。直到出現了普希金,這一問題才得以解決,在普希金這里沒有任何“多余的”詞和音節,他善于在相當有限的詞語空間里盡可能多地表達感情和思想,體現出高超的藝術簡潔。果戈理在總結普希金的這一詩語特征時寫道:“這里沒有滔滔不絕的能言善辯,這里有的是詩歌;沒有任何外在的華麗,一切都很樸素,一切都很恰當,一切都充滿著內在的、不是突然展現的華麗;一切都很簡潔,純粹的詩歌永遠是這樣的。詞匯不多,可它們卻準確得可以顯明一切。每個詞里都有一個空間的深淵;每個詞都像詩人一樣,是難以完整地擁抱的。”別林斯基和果戈理這兩位普希金的同時代人,這兩位最早對普希金的創作做出恰當評價的人,分別對普希金詩歌語言的兩個側面做出了準確的概括。

縱觀普希金所有的抒情詩,可見其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無論是隱在還是突出,都是一致的、鮮明的,這就是:一個富有激情和幻想的歌手,一個充滿正義感和自由精神的先知。這一抒情主人公形象的貫穿,保持了普希金所有詩作在情緒上的統一,使其形成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抒情詩歌中的普希金還是一位出色的風景畫高手,他對俄國鄉村和大自然的描繪更是出神入化,高加索的群山,克里米亞的大海,皇村的花園,米哈伊洛夫斯科耶的原野,俄羅斯大自然中的清晨傍晚、春夏秋冬、道路和農舍、樹木和山岡等等,都生動地再現在他的詩作中。在普希金的寫景中,最突出的就是情與景的交融,主觀情緒和客觀景致的和諧統一,通過看似平靜的寫景狀物來體現抒情主人公深層的感受或潛在的情緒。

除上述特點外,普希金的抒情詩歌在對話和戲劇的因素向抒情詩的滲透、散文和詩的結合、詩歌情緒和詩歌結構的呼應等方面也都極具創新意義,極具超前性質,甚至“現代感”。面對這些寫于近兩個世紀前、今天卻仍保持著極高閱讀價值和審美意義的抒情詩佳作,我們不能不感嘆普希金這位詩歌天才的偉大和不朽。

劉文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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