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天晚上,丑松躺下以后,仍在思念父親和前輩,翻來覆去睡不著,銀之助早已鼾聲如雷了。丑松凝視著旁邊并枕而臥的朋友的睡臉,見他睡得那樣甜蜜而寧靜,心中多么羨慕!夜深了,丑松從床上翻身起來,把擰小的燈芯重新撥亮,開始給蓮太郎寫信。如今他十分小心,就連這封問候病情的信也是背著別人寫的。丑松寫著寫著,時時停下筆來,就著燈光,瞧瞧朋友熟睡的面孔。銀之助像條死魚一樣張著大嘴,睡得不知天南地北。
丑松并非完全不認識蓮太郎,他曾通過別人的介紹同蓮太郎見過面,年里曾通過兩三次信,彼此的心情都有些了解。不過,蓮太郎只是把丑松當做一個有志的知己看待,他做夢也沒想到這青年和自己是同一出身。丑松也很躊躇,他不能說出這個秘密來。因此,那天晚上寫信時,總是那么吞吞吐吐,不能把自己想到的事充分表達出來。其實,只要把自己為什么那樣愛慕蓮太郎這一點寫上,其他的事不寫也行。啊,能寫的事丑松自然會寫出來,不能寫的正是丑松所害怕的,寫到后來,終于寫成了一封普通的慰問信?!凹臇|京豬子蓮太郎先生。瀨川丑松上?!碑攲懞眠@封信的時候,他為自己的不誠實而深感內疚。他丟下筆,嘆息了一聲,又鉆進冰涼的被窩,等到略微有些睡意的時候,就接連不斷地做起噩夢來。
第二天清早,蓮華寺的莊傻子跑到學校來,說一定要見到丑松。打發校工去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有件東西要當面交給丑松。丑松來到大門口,莊傻子交給他一份電報,連忙打開一看,只有簡單幾個字,通知父親去世。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給了丑松很大的震動。他半信半疑反復看了幾遍,消息是確實的,發報人是根津村的叔叔,電報寫明要他“速歸”。
“這實在太不幸了,您一定很悲傷,我得趕緊回去告訴師母一聲。”
莊傻子說著,臉上顯出恐怖的神色,就像小孩子怕死一樣。
丑松的父親,平日十分健壯,即便天氣變化劇烈,也從來不感冒。他那結實的身體,連青年人都比不過他。牧人的生活聽起來好像很有趣,實際上這種職業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尤其是人們一提起西乃入牧場養牛的事,都稱贊說:“只有那老漢才能干得了?!币驗檫@不光是熟悉牛的脾性就能在烏帽子岳的深山谷里長期待下去的。就算耐得住那兒多變的氣候,也過不了那兒的寂寞生活。生長在溫暖的陽光里缺乏忍耐力的南方人,無論如何是當不了山區的牧人的。那地方就是那個樣,信州北部的人,尤其像丑松的父親這樣樸實、勤勞而又剛毅的人,從來不把勞苦當做一回事。何況老漢還有別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情由。這位思慮極深的老父親不光把終生的戒語教給了丑松,自己也十分審慎,盡量避開人們的耳目。他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活著,對老人來說,除了祈求兒子將來能夠出人頭地之外,再也沒有什么別的指望和慰藉了。他為了對丑松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一個人離開塵世,來到這遠離城市的深山里,朝夕眺望著燒炭的炊煙,與牛群為伍,過著寂寥的日子。他每月從丑松寄來的錢里拿出一些來,買他所喜歡的村酒喝,這便是這個牧人最大的樂趣。他說這樣可以忘掉勞苦和寂寞。父親就是這樣一位老爺子,丑松真想說,他比鋼鐵還要硬啊!如今連個生病的消息都沒有告訴丑松,怎么會突然通知說他死了呢?
電文很短,死亡的情況不明。而且按照每年的習慣,父親總是在春雪開始消融的季節到牧場的小屋里去,然后在山谷覆蓋著茫茫白雪的時候回到根津村的家里來。而今嚴冬季節快到了。父親究竟是死在西乃入,還是死在根津?單憑電報是無法知道的。
這時,丑松想起了昨夜的事,想起了父親的呼喚,那喊聲漸遠漸弱,聽起來像是父親在同兒子告別。
當他把電報送給銀之助看的時候,就連這位知心朋友也感到意外,他茫然呆立了老半天,時而瞧瞧丑松的臉,時而反復看著手中的電報。不一會兒,銀之助像想起什么似的說:
“噢,根津村有你的叔叔吧,只要有你叔叔在,一切就都有人照料了。可是我實在替你傷心,不管怎么說,你得趕緊做回家的準備,學校的事嘛,老兄,我會替你擔當起來的?!?/p>
這位朋友是如此關心丑松,他臉上充滿了真情實意。銀之助對昨晚的事只字未提,但這位年輕植物學家的眼睛里卻表示出:“人總是要死的,沒有什么可奇怪的?!?/p>
校長是準時到學校來的,丑松連忙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并說自己打算馬上回去一趟,離校期間,擔任的課程拜托了銀之助,請校長給予關照。
“你一定吃驚不小吧?!毙iL說話很親切,“學校里的事有土屋、勝野,你絲毫用不著擔心。令尊大人謝世,我也甚感意外。等服喪期滿,料理好一切事情之后,請務必再來為學校盡力。我校教育事業之所以能如此發展,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有你在,我是多么放心啊。最近,聽到有人在某種場合下談到你,我感到像是夸獎我自己一樣,說真的,我全指望著你呢?!闭f到這里,校長改變了口氣,“你要出門,總會有些想不到的花銷,我手頭有點現款,可以供你派派用場,需要的話,你就拿去一些吧,請不必客氣,錢一不夠,就會感到不方便的。”
校長這番話,說得多么巧妙??!可在丑松聽來,只不過是虛情假意而已。
“瀨川君,請不要忘記呈送請假報告,因為都得照章辦事?!毙iL補充了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