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丑松急匆匆趕回蓮華寺的時候,師母和志保姑娘一起跑出來,詢問是什么電報。兩個人望著丑松的臉,從他的神情上,也許已經猜到了這封不祥的電報的實際內容。這兩個女人聽到昨晚那件離奇的事,心里產生了多大的驚恐和同情啊!她們想起了世上許多事,聯想到人在死別前出現的征兆,前來同親人相會的陰影,還有在暗夜里飄忽不定的魂靈,所有這些迷信都和丑松所說的暗暗相符,因此,能不叫人心中惴惴不安么!
“回頭再說吧,”師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您還沒有吃早飯吧?”
“哦,可真是的。”志保姑娘也加上一句。
“瀨川老師,您快收拾一下吧,早飯這就好。碰著您出門,偏巧又沒有什么好吃的,實在對不起,就給您烤一些咸鮭魚吧。”
師母眼里含著淚,在廂房里直打轉。長年的寺院生活,使這個女人變得性急而多愁善感。
“南無阿彌陀佛。”
這個蓄著長發的尼姑自言自語地念叨著。
丑松上樓去急急忙忙做上路的準備。情況不同了,這一回他沒有買什么土產,也不帶行李,盡可能輕裝。他從箱子里找出嬸母手織的粗布棉襖穿在身上。當他正要伸出腿來裹綁腿時,女仆袈裟治端著飯盤走進來,跟著進來的是志保姑娘。平素,丑松一天三頓飯,飯盤一送來就放在那里,由他自己盛飯自己吃。今天不同了,有人在旁邊伺候,這使他既高興,又感到拘束。丑松冒冒失失把飯盤拉過來,請志保姑娘替他盛。這天,志保倒也大方起來,不像平常對丑松那樣躲躲閃閃的。她自從知道丑松也在深深地同情父親敬之進的不幸遭遇以后,自然而然地減少了對丑松的顧忌。姑娘一面照料丑松吃飯,一面問長問短,談話中還問起了丑松的母親。
“我的母親嗎?”丑松以男子漢的口氣淡然地說,“母親去世那年我剛好八歲。八歲,那還僅僅是個孩子啊。就是說,我還不大記得母親的模樣。實話對你說,我是一個沒有真正嘗過母愛的人。就拿父親來說也是如此,這六七年從來沒有在一起久待過,父子倆總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父親已是這么一大把年紀啦,可不是嗎,比你父親還略大一些呢。平時看起來健壯的人,說不定一染上什么病,反而就更經受不住了。所以我這個人,是和父母緣分很薄的人,說起來可不是嗎?志保姑娘,你不也是屬于我們這一類人嗎?”
丑松這話勾起了志保內心的悲痛。自從十三歲那年春上,她被舍給這座寺院以來,她同她父親就不住在一起了。至于她的親生母親,在她年幼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和父母緣分很薄這句話,恰恰也是志保自身的經歷。她似乎想起了自己家庭的冷落情景,臉上泛起了紅暈,默默地低下了頭。
留神一看志保的神態,就能大致把她死去的母親的模樣想象出來。丑松想起了敬之進說過的話:“看到那姑娘的容貌,我的前妻就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像舊時人家的妻子那樣,處處順從丈夫,對我無限信賴。”他想,這樣的女人,年輕時一定各方面都和這姑娘一樣,多情、愛流淚,心情和神態多變,眼看著就可以變成像另外的人一樣。她的面孔也一定和這姑娘一樣,有時顯得很難看,有時顯得很俊美;有時像死人一般灰黃,有時像鮮花一般美麗,白皙中自然地泛著潮紅,嬌嫩、晶瑩、生氣蓬勃。從志保姑娘的身上,可以估摸出她母親青年時代的模樣。信州北部女性的天生麗質和開朗的性格,在丑松這個信州北部男子的眼里,看得最為分明。
收拾停當以后,丑松走下樓來,到廂房的客廳里和大家一塊兒喝了茶。師母拿來了一串新制的佛珠,送給丑松作為餞別禮。過一會兒,丑松穿上了莊傻子編制的草鞋,在人們親切的送別聲中走出了蓮華寺的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