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男男女女的教員聚集在寬敞的教員辦公室里。這天是星期六,對于靠月薪度日的人來說,這一天要比翌日的星期天快活得多。他們中間大多數(shù)人由于每天長時間的工作和管理眾多的學生,弄得筋疲力盡,對教育事業(yè)也不感興趣了,其中有的并不喜歡兒童。只有那些通過三門考試及格,剛學會抽煙的青年見習教員,想到來日方長,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而那些已經(jīng)老朽、胡子拉碴的人,只能談談往事,羨慕他人,讓人看了覺得怪可憐的。他們中間甚至有人盤算著要把這一月的血汗拿去換酒喝,現(xiàn)在都等得有點急不可耐了。
丑松和敬之進正想向教員室走去,在走廊上碰到了校工。
“風間先生,剛才小竹館的掌柜來找您,一直等著呢。”
敬之進甚感意外,他苦笑地重復著:
“什么?小竹館的掌柜?”
小竹館是飯山鎮(zhèn)邊的一家飲食店。這里是供農民喝村酒的地方,也是老邁的敬之進忘掉人生煩惱的世外桃源。這個,丑松老早就知道。從敬之進尷尬的表情上,丑松知道是那家飲食店聽說今日發(fā)薪,特地趕來向他催討酒債的。“咄,用得著到學校里來討債嗎。”敬之進自言自語,“好,讓他等一等。”他向校工招呼了一聲,兩個人就急急忙忙向教員室走去。
十月下旬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使得飄著幾縷香煙煙霧的屋子顯得亮堂堂的。那邊廣告欄下聚了一堆,這里時間表旁圍著一群,大家都口沫四濺,爭吵不停。丑松站在門口張望,看見郡督學的侄子勝野文平,背靠著灰色的墻壁,同銀之助兩個人在并著肩談話。文平穿著嶄新的西裝,打著漂亮的領結,一切都顯得那樣入時,那樣靈巧動人。他有著整齊而熨帖的烏亮的頭發(fā),面孔顯得很年輕。他那敏銳的目光,像是能洞察一切似的不停地忽閃著。銀之助留著半寸長的短頭發(fā),胖胖的臉孔紅通通的,穿戴挺隨便,挽著袖口,有說有笑。他們倆的言行比較起來,顯得大不相同。那些好奇的女教員的目光都一齊集中在文平身上。
丑松看到文平瀟灑的風采,并不使他感到怎么羨慕。他只是擔心:那位新來的教員是不是和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從他對小諸的地理十分諳熟這一點加以推測,他很可能在某時某地聽到過瀨川家鄉(xiāng)的故事。世界看來很遼闊,但又很狹小,這真叫人感到可悲。只要有一天什么人提起那個“頭兒”如何如何——當然,如今未必有人再提這事,可是萬一有這樣的事呢?——這個教員肯定不會當耳邊風的。丑松疑神疑鬼,心想,還是多加小心為妙。從他不安的眼神里,可以想見他的內心藏著種種憂慮。
過一會兒,校長把從鎮(zhèn)公所領來的款子數(shù)了一遍,只等著發(fā)放了。丑松協(xié)助校長把十月份的薪水放在每人的辦公桌上。
“土屋兄,送你一份禮物。”銀之助面前放著幾包五角一封的銅板,另外還有一包銀幣和鈔票。
“哎呀呀,給我這么多銅板呀!”銀之助笑著,“這么多我可怎么拿呢?哈哈,對啦,瀨川兄,你今天搬得成家嗎?”
丑松笑了,沒有回答。旁邊的文平接著話茬兒問:“往哪里搬呀?”
“瀨川兄從今晚上起就要吃素嘍!”
“哈哈哈哈!”
丑松一笑置之,他只顧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盡管每月都來上這么一次,但領取薪水時人們的表情總是不同尋常。對于男女教員來說,再沒有比親眼望著自己的勞動所得更感到愉快的了。有的把紙封的銀幣袋子搖晃得咯咯作響;有的用包袱裹好,沉甸甸地提在手里;還有的女教員用緋紅的裙帶包起來揉摸著,暗自微笑。校長像有什么事情,突然離開座位站了起來。大家都豎起耳朵聽他要說些什么。校長清了清嗓門,用呆板而生硬的語調,宣布了敬之進退職的事。然后他又順便通知說,打算在十一月三日天長節(jié)[1]慶祝儀式完畢后,為這位勞苦功高的教育工作者開個茶話會。大家一致贊成。敬之進霍然站起來鞠了一躬,隨后便無精打采地坐在原來的位子上。
過了一會兒,大家收拾好了,就要回家。男女教員圍住敬之進,說了許多安慰的話。沒想到,丑松這時已經(jīng)拎著包袱走了出來。銀之助到處尋找這個朋友,從教員辦公室到走廊,從走廊到會客室,到校工室,到樓梯口,找來找去,早已不見丑松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