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走近鷹匠街旅館附近,鐘聲在夜空里回蕩起來,各個寺院的夜課又要開始了。剛來到旅館前面,忽然聽到走在旁邊的保鏢的腳步聲。燈光照在昏暗的路上,一乘轎子出現了。啊,想必是那個闊佬要溜走了吧。丑松帶著憐憫的心情,一聲不響地站在那里望著眼前的一切,慢慢就認出了闊佬的隨從。他們雖然同住在一個旅館里,丑松從未見過大日向的面,只見這個隨從時常拎著藥罐子出出進進。這個彪形大漢將衣襟掖在腰里,護衛著主人,指揮著轎夫,顯得那樣殷勤。看來此人在穢多中又是屬于下等人,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站在那兒的丑松和他是同一出身。他畏怯地向丑松點了點頭,就從近旁穿了過去。老板娘站在門口說了聲“祝您愉快”。丑松望過去,旅館里亂作一團,人們慷慨激昂,毫無顧忌地在大聲叫罵。
“謝謝您啦,請多保重!”
老板娘又跑到轎子跟前說。轎子里的人一聲未響。丑松木然站立著,眼看著那人被抬走了。
“活該!”
旅館里傳出了人們最后的歡呼聲。
丑松面色略顯蒼白,他鉆到旅館的廊檐下時,人們還群集在長廊里,全都是控制不住感情的樣子:有的聳著肩膀氣呼呼地走動;有的跺得地板咯咯作響;還有些好起哄的人在院子里撒起鹽來[4]。老板娘取出打火石,說是清凈之火,隨即咔嚓咔嚓地敲起來,跟在里頭湊熱鬧。
哀憐,恐怖,千思萬緒在丑松的心里劇烈翻騰。他想到那個闊佬的命運:被人趕出醫院,接著又趕出旅館,受盡了殘酷的虐待和凌辱,最后又偷偷地被抬走。眼下那轎中人一定在悲慘的血淚中哽咽!那個大日向的命運最終就是每一個穢多的命運。想到這里,他覺得這事和自己并非莫不相干。從長野師范學校時代起,到飯山鎮來供職這一段時期內,他一直滿不在乎,覺得自己的心緒和平常人一樣,在生活中并未感到什么危險和恐怖。到這時,他想起了父親。父親而今是一個牧人,在烏帽子山下放牛,過著隱士般的寂寞生活。丑松想起了那個西乃入牧場,想起了牧場上那間牧人小屋。
“爸爸,爸爸!”
他一面呼喚,一面在自己房間里踱來踱去,猛然間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
當丑松初離雙親膝下的時候,父親對這個獨生兒子的前途十分關切,給他講述了很多故事。就在那個時候,連本族老祖宗的事情也都講給他聽了。如同居住在東海道[5]沿岸的許多穢多種族一樣,他們這一族和朝鮮人、中國人、俄羅斯人,以及從不知名的海島上漂流、歸化過來的異邦人的后裔不同,他們的血統來源于古代武士中的敗逃者,雖然貧困,但都不是被罪惡玷污的家族。父親還特別囑咐他說:穢多子孫的處世秘訣就是隱瞞出身,這是生存的惟一希望,惟一辦法。父親告誡他:“不管碰到什么事,不管遇見什么人,千萬不可吐露真情。要知道,一旦因憤怒或悲哀而忘記了這條戒規,那就會立刻被社會拋棄。”
他一生的秘訣說來就是這么簡單。“隱瞞!”——這兩個字概括了戒規的一切。然而,那時的丑松只是全神貫注地聽著,心想:“老爺子說些什么呀?”聽過也就算了。他只想著求學的快樂,從家里飛奔出去。在那充滿幻想的歡樂年代,往往忘記了父親的戒語。丑松從一個少年一下子長成了大人,猛然醒悟到自己的身世,就像是從一片歡騰的鄰人家里回到了索然無味的自己家里一樣。事到如今,他也覺得只好隱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