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丑松仰臥在鋪席上,一動不動地思索了一陣子,不一會兒,也就睡著了。忽然,他又醒來,環顧室內,原來沒有點著的油燈,已發出了寂靜的亮光,晚飯也在屋子里擺好了,自己身上卻依然穿著西服。丑松估量著已經睡了一個多鐘頭。窗外秋雨瀟瀟。他坐起來,一面瞧著那本剛買來的書的黃色封面,一面把飯盤拉到身邊吃著。一打開飯匣的蓋子,聞到蘿卜葉煮飯的臭味[6],丑松就感嘆不已。他草草吃完了飯,把飯匣扔在一邊,就攤開了那本《懺悔錄》,點燃吸剩的香煙頭。
據說,這本書的作者豬子蓮太郎的思想,反映著當今下層社會“新的痛苦”。但說法也有不同,也有那種令人討厭的家伙,說再也沒有像他這樣自吹自擂的人了。誠然,作者蓮太郎的文筆確實有點神經質,而且這個人一離開了自己的事就沒有什么話題了。但是,只要一讀他的著作,不論是誰都會感到他的文章具有這樣的特色:思想明快,觀察精細,充滿了引人入勝的魅力。蓮太郎研究了貧民、工人和新平民的生活狀況,不僅孜孜不倦地努力發掘奔流在社會底層的泉水,而且把它推薦到讀者面前,從各方面加以論述;對于讀者也許難以理解的問題,他將不惜反復說明。反正不把讀者說服,他是不肯罷休的。這就是他的筆法。蓮太郎不是從哲學或經濟方面去分析問題,而是把基礎放在心理研究上面。他的文章在思想表達上十分顯豁,宛如凌厲的山巖,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
然而丑松之所以愛讀蓮太郎的作品,不僅是這些理由。豬子蓮太郎是一位新思想家,同時又是一位戰士,他出身于穢多階層這件事實使丑松深受感動。說起來,丑松是暗地里把他作為自己的老前輩來敬仰的。正是由于受到這位前輩的感化,他才強烈地意識到,既然同樣是人,那就沒有光是自己這一族人受鄙視的道理。正因為如此,凡是蓮太郎的著作,他定要買來閱讀。雜志上一出現蓮太郎的名字,他總要看上一遍。丑松越讀越覺得被這位前輩拉住了手,把他帶進了一個新的世界。作為一個穢多的悲怯者,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頭抬起來了。
這次出版的新著作,劈頭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一個穢多”。書中極其生動地描繪了本族人的愚昧和衰敗;敘述了許多正直的男女只是因為穢多出身而被社會拋棄的情景。這本書的字里行間充滿了一個熱心男子的嗚咽之聲。它是作者本人的一部苦悶的歷史,有對往昔悲歡離合的回憶,有因追求精神自由未能如愿而產生的悲嘆,有對不合理的社會的怨憤和疑懼,也有走上曙光在望的新生活的歡快之情。
新的生活,這是蓮太郎從身份差別的苦痛中開創的新路。他本是信州高遠人,出生于一個老穢多的宗族家族。這件事還是在他來到長野師范學校擔任心理學講師的時候——那時丑松尚未入學——從兩三個打南信州來的學生的嘴里泄露出來的。講師中竟然有賤民的子弟。這消息在全校傳開了,大家都因驚訝和懷疑而十分不安。有的人根據蓮太郎的為人,有的人根據他的容貌,還有人根據他的學識,認為他不可能是穢多出身,一口咬定那是謠言。一部分教師出于嫉妒,喊著“驅逐,驅逐”。啊,假若沒有人種的偏見,也就不會有猶太人在基希訥烏[7]慘遭殺害的事件,西洋人也不會嚷嚷什么“黃禍”了。然而在這個無理者橫行霸道、有理者忍氣吞聲的世界上,有誰肯為穢多的子弟辯護、認為這種驅逐是不當的呢?當蓮太郎吐露了自己的身世,向眾多的校友告別時,竟沒有一個人為這位講師流下同情的眼淚。蓮太郎走出了師范學校的大門,舍棄了“為學問而學問”的道路。
《懺悔錄》對當時的情景有著詳細的記載。丑松大概因為有切身的感受,有好幾次讀著讀著就讀不下去了。他把書合起來,閉上眼睛,心里覺得很難受。人的同情心是很微妙的,有時反而會使你不愿去觸及事情的底蘊。蓮太郎的著作與其說是讓你讀來津津有味,不如說是發人深思。丑松終于只好離開書本論述的內容,一邊閱讀,一邊集中思索自己的一生。
丑松之所以能夠安安穩穩地生活到今天,主要在于少年時代以來的生活境遇。他本來出生在小諸的向街(穢多街),祖先是散居在北佐久高原的新平民,這些新平民每四十來戶組成一族,說來他家還是一族的“頭兒”。明治維新以前,他家祖祖輩輩一直做獄卒和巡捕。父親做過裁判官;作為報酬,官府允許他免交租稅,還另外發給一些俸米。正因為他是這樣一個男子漢,雖然貧窮和衰落,搬來小縣地方居住,當時并沒有忘記讓八歲的丑松上小學。丑松在根津村小學讀書時,跟一般孩子一樣,誰也沒有把他這個可憐的新學生看成是穢多的兒子。后來,父親定居在姬子澤的山谷里,叔叔和嬸母也一起遷了過去。在這塊陌生的地方沒有熟人,自己更沒有宣揚的必要,因此,少年時代的丑松到后來也就習慣了,以至把早先的事忘掉了。為了接受官費教育而去長野,他只是把它看做祖先的一段往事罷了。
對這段往事的回憶,而今又在丑松心里復蘇了。七八歲以前,別的孩子時常作弄他,用石頭打他,那種恐怖的情景重新浮現在眼前。朦朧之中,他又想起了住在小諸向街時的情形,想起了遷居前去世的母親……“我是一個穢多!”——啊,這句話是怎樣攪亂了他年輕的心靈??!丑松讀完《懺悔錄》,反而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苦痛壓在心頭。
[1] 信州,日本古代信濃國的別名,即今長野縣。
[2] 穢多,日本江戶時代,有一部分被稱作“穢多”的人,在社會上格外受歧視,他們自成部落,又稱“部落民”。明治初期(1871),政府曾宣布廢除身份制度,改稱“新平民”。但這部分人并未獲得真正平等的待遇。
[3] 正教員,日本中小學教師由政府延聘,有正教員和見習教員之別。
[4] 撒鹽有去邪除穢之意。
[5] 東海道,日本中部沿太平洋一帶地區的泛稱。
[6] 蘿卜、牛蒡、青菜、豆腐、鮑魚片、鹵魚干等各種材料混合大米燜成的帶有臭味(聞起來臭吃起來香)的飯菜。
[7] 基希訥烏(或譯基什尼奧夫),摩爾達維亞(一九九〇年改稱摩爾多瓦)共和國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