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什么現在才寫?”某人說,這個人并不是我。因為母親總是一再地對我說……因為我想呼喊,就像當年水面上飄蕩著喊聲的那個時候一樣,但是,我喊不出聲……因為事實真相只有不到三行字……因為現在才……
訴諸文字,我還是感到困難重重。某人,他不喜歡別人找借口,總盯著我的職業不放。從毛頭小伙的時候起,我就和文字打交道,在施普林格的一家報社當實習生,迅速入門上道,然后抽身離去,為《柏林日報》去寫反對施普林格的長篇大論,然后又給幾家新聞通訊社當雇傭兵寫短文,很長時間里,我作為自由撰稿人,把所有剛剛出爐的東西寫成文章:每天都有新鮮事。天天都要寫新聞。
可能是吧,我說。但是,像我們這些人沒有學過別的東西。要是我現在必須開始自我清理的話,那么,我所有不成功的事,都要記在一艘沉船的賬上,因為母親當時已經十月懷胎,因為我完全只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才活了下來。
我就要為某人效勞了,但是,請允許先把微不足道的我撇在一邊,因為這個故事是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開始的,在一百多年以前,在梅克倫堡的公爵首府什未林,該城坐落在七個湖泊之間,是一個蘆葦城,明信片上印有一座尖頂眾多的城堡,歷經戰爭,它的外表依然完好無損。
起初,我不相信,一個早就被從歷史上勾掉的偏僻小城,除了旅游者之外,還能吸引什么人,然而,我的故事開始的地方卻突然在互聯網上熱了起來。一個匿名者,通過數據、街名、學校成績單,提供了有關某個人的情況,他要為像我這樣的一個在陳舊歷史里尋覓的人發掘一個寶庫。
這些玩意兒剛一上市,我就買了一臺裝有調制解調器的蘋果電腦。我的職業要求能夠捕捉在世界各地漫游的信息。我湊湊合合地學會了怎么使用這臺電腦。對我來說,“瀏覽器”“超文本鏈接”這些詞語很快就不再是難懂的東西。獲取一些需要的信息,按幾下鼠標將其刪除,情緒好的時候或者感到無聊的時候,就從一個聊天室跳到另一個聊天室,即使是最無聊的垃圾電子郵件也給予回答,也看過兩三個色情網站,毫無目的地在網上瀏覽了一陣之后,最后打開了幾張主頁,全是所謂的昔日的老牌死黨和新鮮出爐的年輕納粹分子貼在上面發泄仇恨的癡言妄語。輸入了一條輪船的船名作為搜索主題詞,突然,我打開了一個網址:www.blutzeuge.de,德文的意思是“烈士”。一個叫“什未林戰友同盟”的,用哥特體的字母在那里大吹大擂。全是放馬后炮的玩意兒。令人惡心,更讓人感到可笑。
很清楚,這里指的烈士,是些什么樣的烈士。但是,我還不知道,是不是像曾經學過的那樣,先讓這一個出場,再讓那一個出場,然后是這一個或者那一個的生平事跡,或許我必須斜向地走進歷史,按照螃蟹的走路姿勢,它們總是假裝出向一側后退的樣子,然而卻以相當快的速度前行。只有一點是肯定的:大自然,準確地說,是波羅的海,對在此將要報道的所有事情,早在半個世紀以前就已經表示了贊同。
最先提到的這個人,他的墓碑已被搗毀。初中畢業后,他開始在銀行學徒,悄無聲息地結業,對此,互聯網上毫無信息。這個于一八九五年出生在什未林的名叫威廉·古斯特洛夫的人,只是在專門為他設立的網頁上,被作為“烈士”受到頌揚。關于他受到損害的喉嚨和當年阻止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勇參戰的慢性肺病,也沒有任何提示。當漢斯·卡斯托普這個來自漢薩同盟之家的小伙子,按照把他編造出來的那個作家的指令,不得不離開魔山,為了像在《魔山》這部長篇小說第994頁上寫的那樣,作為志愿兵在佛蘭德陣亡或者逃入虛無縹緲的文學王國,瑞士的人壽保險銀行,出于照顧的原因,在一九一七年把它們的這位勤奮的職員送往瑞士,據說,他在達沃斯治好了肺病,他在特殊的空氣中如此健康,因此只能用其他的死亡方式來對付他。他暫時還不想回什未林,不想回到低地德國的氣候。
威廉·古斯特洛夫在一家氣象臺找到一個當助理的工作。當這個研究機構變成一個瑞士聯邦基金會之后,他立刻被提升為氣象臺的秘書,他還有時間作為一家家庭用具保險公司的外勤代理人,掙上一份額外收入。通過這項兼職,他了解了瑞士所有的州。他的妻子黑德維希也很勤奮,她為一個叫莫塞斯·西貝羅特的猶太人律師當秘書,卻又不必克制自己的種族觀念。
到這時為止,所有事實都表明,這對夫婦屬于市民階層,但是,就像后來得到證明的那樣,他們只是偽裝出了一種與瑞士的掙錢欲望相適應的生活方式。這位氣象臺的秘書卓有成效地利用了他的天生的組織才能,最初是下意識的,后來則是完全公開的,而且長期得到雇主的容忍。他入了黨,截至一九三六年初,他在瑞士的德國僑民和奧地利僑民中間發展了大約五千名黨員,將他們召集到瑞士各地的地方黨部,讓他們向那個由天意決定來擔當元首的人宣誓效忠。
他是由負責黨的組織機構的格奧爾格·施特拉瑟任命為瑞士黨部主席的。施特拉瑟屬于黨內的左翼,一九三二年,因為反對元首接近大工業財團,他辭去了所有職務,兩年后,他被算作羅姆暴亂的人,被自己的人處決了。他的兄弟奧托亡命國外。因此,古斯特洛夫不得不尋找一個新的榜樣。
根據格勞賓登地方參議會提出的一個質問,警察局外事處的一位官員曾經向他問過,如何看待他在瑞士聯邦境內擔任國社黨瑞士黨部主席一職,據說他是這么回答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我的妻子和我的母親。假如我的元首命令我殺死她們,我會服從他的命令。”
這段話在互聯網上受到質疑。在什未林戰友同盟提供的網上聊天室里,有人說,這些謊言都是猶太人埃米爾·路德維希在他的那部拙劣的作品中編造出來的,其實施特拉瑟的影響仍然是對這個烈士起作用的,古斯特洛夫面對這個國家主義者總是強調他的世界觀中的社會主義成分。在聊天者們之間很快就鬧起了派系之爭。虛擬空間的長刀之夜,也會有犧牲者。
于是,所有感興趣的網上用戶都被要求記住一個日期,這個日期被看作是天意的證明。我試圖說服自己把它當成純屬偶然的日期,使黨的干部古斯特洛夫進入超自然的相互聯系:一九四五年一月三十日,在這個烈士出生整整五十年后的這一天,這艘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輪船沉沒了,這也是奪取政權十二年之后,同樣也是恰恰在這一天,為徹底覆滅發出了一個信號。
就像是刻在花崗巖上的楔形文字。這個該死的日期,一切由此開始,急劇發展,到達頂峰,最后歸于結束。我也被注明是在這場使人難忘的災難發生的日子出生的,這要感謝母親,而她自己則按照另外一本日歷生活,不相信任何偶然性和類似的解釋。
“肯定不是!”她大聲說,我從來沒有叫過她“我的母親”,而總是只叫“母親”,“這條船也可以用旁人的名字,但是不管咋樣,還是得沉。俺只是想知道,這個俄國佬發命令把三個大家伙筆直地向俺們射來的時候,究竟是咋想的……”
她總是這樣嘟嘟囔囔,好像這件事并沒有過去那么久。絮叨得很,說出的話都像是被燙衣服的軋壓機滾碾過似的。她把土豆叫作山藥蛋,把凝乳叫作牛奶疙瘩,把芥末汁煮鱈魚叫作芥末魚。母親的父母,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和埃爾娜·波克里弗克,來自科施內德萊,方言叫科施內夫伊。他們是在朗富爾長大的,不是在但澤城里,而是在這個綿長延伸的、逐漸拓寬成曠野的城郊地區,這里有一條街叫埃爾森大街,對于烏爾蘇拉這個孩子,人們都叫她圖拉,這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因為,每次她講述“老早以前的事”,這是母親的說法,雖然經常都是在波羅的海沙灘邊上游泳,或者在城郊南部的森林里滑雪,但是大多數時間她還是強迫她的聽眾待在埃爾森大街十九號這幢出租房的院子里,從這里出來,繞過被鏈子鎖住的狼狗哈拉斯,就進入了一個木匠鋪,這里的工作噪音是由一架圓鋸、一架帶鋸、一臺銑床、一臺電動刨和一架嗖嗖響個不停的老式刨床匯合而成的。“還是小丫頭的時候,俺就被允許攪和骨膠……”因此,有人說,無論女孩圖拉站在哪兒,躺在哪兒,走到哪兒,跑到哪兒或者蹲在哪個角落里,那股有著傳奇色彩的骨膠味道總是跟隨著她。
我們戰后在什未林住了下來,母親在這個蘆葦城學的是木匠手藝,也就毫不奇怪了。作為“遷居者”——這是當時東德的說法——她立刻就分配到了一個學徒的位置,在她師傅的簡陋工棚里,那四臺刨床和一個總在咕嘟咕嘟響的骨膠罐都是有年頭的老古董。從那里到雷姆街不太遠,母親和我就住在雷姆街的一個油毛氈小屋里。假如在事故發生之后,我們不是在科爾貝格上的岸,要是“雄獅號”魚雷艇把我們帶到了特拉威明德或者基爾,也就是說帶到了西邊,母親作為“東部難民”——這是那邊的說法——肯定也會去當木匠學徒的。我說是純屬偶然,而她則從第一天起就把我們被強制送到這個地方看成是預先確定好的。
“這個俄國佬到底是哪個日子生的,就是那艘潛艇的艇長?平時你總是啥事兒都碼得一清二楚……”
不,我并不知道,就連威廉·古斯特洛夫的出生日,我也是從互聯網上才知道的。我好不容易只找到了他出生的年份,除此以外還有一些事實數據和人們的推測,新聞記者稱這些東西為背景材料。
亞歷山大·馬林涅斯科生于一九一三年,是在黑海之濱的港口城市敖德薩,這里曾經輝煌一時,故事片《波特金號巡洋艦》以黑白畫面展示了當年的情景。他的母親來自烏克蘭。父親是羅馬尼亞人,他在證件上簽的名字是馬林內斯庫,后來因為參加嘩變被判處死刑,在最后一刻僥幸逃生。
他的兒子亞歷山大是在港口區長大的。敖德薩是俄羅斯人、烏克蘭人、羅馬尼亞人、希臘人、保加利亞人、土耳其人、亞美尼亞人、吉普賽人、猶太人混居的地方,所以他說的是多種語言的大雜燴,肯定只有他的那些年輕人的團伙才能聽懂。無論他后來多么努力地學說俄語,也絕對不可能完全純凈他的烏克蘭語,里面總是夾雜著意第緒語詞匯和從他父親那里學來的羅馬尼亞語的罵人話。他在一條商船上當水手的時候,別人總是拿他的這種很難聽懂的話開玩笑。但是,在后來的那幾年里,盡管這個潛艇艇長的命令聽起來可能很滑稽,卻不會再有多少人以此取笑。
倒退幾年:據說,七歲的亞歷山大從遠洋輪船碼頭親眼看見白軍和英法聯軍的殘兵敗將匆匆逃離敖德薩。不久,他又經歷了紅軍開入敖德薩。進行了多次清洗行動。然后,這場內戰終于差不多算是結束了。幾年以后,當外國輪船重新獲許入港停泊的時候,聽說這個小伙子還潛水去摸那些衣著華麗的游客扔到海里的錢幣,而且耐力持久,動作靈巧。
三駕馬車還不完整。尚缺一個。他的行動所引起的,就像是旋渦效果,再也無法制止。無論他愿意還是不愿意,他把來自什未林的這個人變成了納粹運動的烈士,也讓來自敖德薩的小伙子成為波羅的海紅旗艦隊的英雄,因此,他確定無疑是要永遠坐在被告席上的。我已經變得有些貪婪,在總是同一個名稱的網頁上看到這種相似的指控:“是一個猶太人開的槍……”
我后來才知道,帝國演說家、黨員同志沃爾夫岡·迪威爾格一九三六年在慕尼黑弗蘭茨·艾爾出版社出版的那本論戰檄文,并沒有加上如此明確的標題。按照精神錯亂的推理邏輯,什未林戰友同盟善于預告,遠遠超過迪威爾格假設知道的東西:“假如沒有這個猶太人,在掃過雷的航道上,在施托爾普明德,就絕不會發生有史以來最大的海難。這個猶太人有……這個猶太人是有罪的……”
在聊天室里,從這些一會兒是德文,一會兒是英文的廢話里,也可以讀到一些確鑿的事實。有一個聊客知道,迪威爾格在戰爭開始后不久就當了但澤帝國廣播電臺的臺長,另一個聊客了解他在戰后所做的事情:據說,他伙同其他納粹頭面人物以及后來當上自由民主黨聯邦議員的阿亨巴赫,分化瓦解了北威州的自由黨人。第三個聊客補充說,這個當年納粹黨的宣傳專家,在七十年代經營了一家不聲不響地以捐款來洗錢的機構,自由民主黨得了不少好處,就在萊茵河畔的諾伊維德。最后,在擠得快要爆了的聊天室里,明確肯定的答案對許多想要了解達沃斯兇手的提問打上了句號。
大衛·法蘭克福特比馬林涅斯科大四歲,比古斯特洛夫小十四歲,一九〇九年出生在西斯拉夫的城市達魯瓦爾,父親是猶太教經師。他們家里說希伯來語和德語,在學校,大衛學的是塞爾維亞語,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感受到人們對猶太人的仇恨。這里只是一種推測:因為他的體格不可能允許他采取任何粗魯的反抗,而他又非常厭惡機敏地去適應外界環境,所以他試圖應付自如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大衛·法蘭克福特與威廉·古斯特洛夫有一點是相似的:古斯特洛夫患有肺病,大衛則自童年起就頗受慢性骨髓化膿之苦。前者在達沃斯很快就治好了肺病,后來又作為健康的黨員同志積極工作,而對病魔纏身的大衛,任何醫生都無能為力,他做了五次手術,都沒有效果,被判定為是一個毫無希望的病例。
也許正是因為自己有病,他才選擇學醫。按照家里的建議,進了德國的大學,因為他的父親和父親的父親都是在那里上的大學。據說,由于不停地生病,嚴重地影響了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所以物理考試不及格,后來也沒有能夠通過其他的考試。在互聯網上,黨員同志迪威爾格說的,與同樣被人援引的作家路德維希說的,完全相反,迪威爾格總是把路德維希稱作“埃米爾·路德維希-科恩”:猶太人法蘭克福特不僅僅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大學生,而且是一個靠當猶太教經師的父親養活,好吃懶做,吊兒郎當的大學生,另外,他還講究穿衣打扮,抽起煙來一根接著一根,整個就是廢物。
接下來就是奪取政權的那一年,那個受到三重詛咒的日子,不久以前在互聯網上被大大地慶祝了一番。煙癮很大的大衛,在美因河畔的法蘭克福,親身經歷了涉及他和其他大學生的事情。他看見,猶太作家的書被焚燒。他在實驗室里的位子突然被畫上了一個六角星。仇恨漸漸逼近了他的肉體。他和其他一些大學生受到那些扯著嗓子高喊把自己歸入雅利安人種的大學生的辱罵。他無法適應這一切。他實在忍受不下去。因此,他就逃到了瑞士,在伯爾尼這個想象中是安全的地方繼續學業,結果又是幾次考試都沒有通過。盡管如此,他寫給父母親的信還是輕松愉快的,都是好的一面,把給他支付生活費用的父親完全糊弄住了。第二年,在他的母親去世之后,他中斷了學業。也許是為了向親戚們尋求支持,他還冒險回了一趟德國,在柏林,他親眼看見卻不敢還手,一個年輕人一邊高喊著“猶太人,滾滾滾!”,一邊扯著他叔叔的紅胡子。他叔叔和他父親一樣也是猶太教經師。
在埃米爾·路德維希那部被認為是長篇小說的作品《達沃斯的謀殺》里,也有相似的描寫,該書是這位有成就的作家一九三六年交給阿姆斯特丹的科瑞多出版社出版的,這是一家出版流亡作家作品的出版社。什未林戰友同盟在他們的網頁上知道得并不翔實,就把黨員同志迪威爾格搬出來說話,因為他當年在報道里引用了柏林警方傳訊做證的猶太教經師所羅門·法蘭克福特博士的話:“一個未成年的男孩扯我的胡子,還一邊高喊‘猶太人,滾滾滾!’,完全不是事實,另外,我的胡子是黑色的,不是紅色的。”
我不可能去證實,在這次所謂的侮辱行為發生了兩年之后,警方安排的傳訊是不是在脅迫下進行的。總之,大衛·法蘭克福特又返回了伯爾尼,由于多種原因感到前途無望。一方面,又開始了仍然是毫無進步的學習,另一方面,他為母親的過世感到很痛苦,而且他一直忍受著身體上的疼痛。另外,柏林的短暫之行也越來越讓他心情沉重,很快,他在國內外的報紙上都可以看到有關奧拉寧堡、達豪以及其他地方集中營的報道。
在一九三五年底,他肯定產生過自殺的想法,而且不止想過一次。后來,在審訊期間,辯護律師提供的一份鑒定報告是這么寫的:“由于個人天性的精神原因,法蘭克福特陷入了精神上無法控制的狀況,他不得不讓自己休息。他的憂郁情緒產生了自殺的想法。但是,存在于每個人內心世界的生存本能,把這顆子彈從自己身上引向了另外一個犧牲者!”
對此互聯網上沒有任何吹毛求疵的評論。我漸漸地產生了一種懷疑,在www.blutzeuge.de 這個網址的背后,聚合著的不是一群作為什未林戰友同盟的光頭黨,而是隱藏著一個單干獨行的滑頭精。有人也在像我這樣東竄西竄地到處打聽歷史的香味標記和相似的分泌物。
會是一個吊兒郎當的大學生嗎?我也曾經是這樣的,當年我覺得日耳曼語言文學無聊透頂,而在奧托-蘇爾研究所學習新聞寫作,也過于偏重理論。
最初,當我離開什未林,從東柏林乘輕軌列車去西柏林的時候,我還相當勤奮,就像在告別時向母親保證的那樣,用功苦讀書,很有進取心。十六歲半,在建柏林墻的前夕,我開始聞到自由的味道。我住在母親學生時代的女友燕妮家,在羅澤內克附近的施馬根多夫,母親自稱當年和她一起經歷了許多荒唐的事情。我有一個單獨的閣樓房間,有老虎窗。那的確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燕妮阿姨的那套復斜屋頂式住房在卡爾斯巴德大街,里面就像是一個玩具娃娃陳列室。桌子上,支架上,玻璃罩下面,都是瓷器小人,絕大部分是穿著超短裙、踮著腳尖的芭蕾舞女演員,有幾個還擺出高難度的姿勢,所有的小人都是小小的頭,伸長著脖子。燕妮阿姨年輕的時候曾經是芭蕾舞明星,名氣相當大,在一次空襲時,她的雙腳受傷致殘,當年無數次的空襲差不多都把德國首都炸平了。她現在一瘸一拐地為我端來了下午茶和各種各樣的餅干點心,但是雙手的動作仍然是那么優雅。就像她屋里的那些易碎的玩具小人一樣,她的頭很小,脖子又干又瘦,臉上總是掛著一種似乎已經凍住了的微笑。她經常冷得瑟瑟發抖,要喝很多的熱檸檬茶。
我愿意住在她的家里。她對我很好。要是她提起她的學生時代的女友,說“我可愛的圖拉最近又讓人通過秘密途徑給我帶來一封信……”的時候,我總是有幾分鐘試著對母親這個頑固不化的壞東西產生一些好感,但是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來煩我。她從什未林走私到卡爾斯巴德大街的那些秘密信件,寫得密密麻麻,有很多地方畫線以示特別強調的告誡,用母親的話來說,這些告誡讓我感到“倍受折磨”:“他必須學習,學習,再學習!為此目的,僅僅是為此目的,我才把這個孩子送到西邊去的,我就是要讓他有所作為……”
她的原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俺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俺的兒子有朝一日愿意出來做證。” 燕妮阿姨作為她的女友的傳聲筒來提醒我,聲音溫和,但卻總是說到要點。我除了努力地學習,別無選擇。
我當時和一批同齡的共和國難民一起進入了一所中學,必須在法制國家和民主這些事情上補補課。學了英語,又學法語,但是不再有俄語課。我漸漸懂得,資本主義是如何運轉的,都是多虧了人為控制的失業。不算出類拔萃的學生,但是也取得了中學畢業證書,這是母親對我的要求。
除此以外,我在各個方面,包括和姑娘們打交道,總是相當順利,從來沒有出現過手頭拮據的問題。這是因為當我在母親的祝福下投奔階級敵人的時候,她還塞給了我一個西邊的地址。她說:“俺估摸著,這是你的親爹。是俺的表兄弟。他在去當兵之前,把俺的肚子搞大了。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等到了那邊,給他寫封信,告訴他你的情況……”
不應該進行比較。但是,在經濟方面,我的情況很快就和大衛·法蘭克福特在伯爾尼的時候差不多,當時,遠方的父親每個月給他往瑞士的賬戶上匯上一小筆錢。母親的表兄,名字叫哈里·利貝瑙,現在已經去了極樂世界,他是從前的埃爾森大街上那個木匠的兒子,五十年代末以后住在巴登-巴登,作為西南廣播電臺的文化編輯主持晚間節目:午夜的詩歌,此時只有黑森林的冷杉樹才聽他的節目。
因為我不愿意長期依靠母親學生時代的女友養活,就寫了一封措辭友好的信,在用一句套話“你的從未謀面的兒子”作為結束之后,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寫上了我的銀行賬號。顯然是因為婚姻美滿,他雖然沒有回信,但是每個月都準時地掏出二百馬克,遠遠高于最低贍養費,這在當時可是一大筆錢啊。燕妮阿姨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件事,她聲稱認識母親的表兄哈里,不過只是點頭之交,她那張娃娃臉上掠過的一絲紅暈,要比她對我說的話,更加意味深長。
一九六七年初,我從卡爾斯巴德大街搬到了克勞伊茨貝格,不久中斷了學業,開始在施普林格集團的《晨報》當實習生,寄錢也就到此為止。在這以后,我再也沒有給我的這位付錢的父親寫過信,最多也就是寄一張圣誕卡,僅此而已。為什么要寫呢?母親在通過秘密渠道寫給我的一封信里轉彎抹角地向我暗示:“對他用不著說感謝的話。他曉得,為什么不得不掏腰包……”
她當時不能公開給我寫信,因為她在一家國營大企業里領導著一個木工車間,按照國家計劃生產臥室家具。作為黨員,她不允許有西方的通信關系,尤其是不能和她的逃離共和國的兒子聯系,更何況他在資本主義的政論報刊上發表一些先是短小的文章,后來是長篇大論,攻擊用高墻和鐵絲網圍起來的社會主義,這給她帶來了很多麻煩。
我推測,母親的表兄不愿意再付錢,是因為我不好好上大學,而去為施普林格集團的頗有煽動性的報刊寫文章。不管怎么樣,按照他的那種狗屁自由派邏輯,他也有一定的道理。在魯迪·杜茨克遇刺之后不久,我就離開了施普林格集團。從此一直相當左傾。因為當時發生了許多事,我為一批可以說是進步的報刊寫文章,所以我的稿費收入完全可以維持生活,即使并沒有比最低贍養費多出三倍。這位利貝瑙先生反正從來就不是我的父親。母親只不過是把他推到前臺罷了。聽母親講,這位晚間節目編輯在七十年代末死于心臟病,當時我還沒有結婚。他大約和母親的年齡差不多,剛過五十歲。
我還從母親那里得知了幾個男人的名字,她說,這幾個也有可能會是我的生父。有一個下落不明的,名字叫約阿希姆或者約亨,還有一個年齡比較大的,叫瓦爾特,據說是他毒死了那條叫哈拉斯的名犬。
不,我從來沒有真正的父親,只有一些可以被替換的幻象。這三位現在對我很重要的主人公,運氣都比我好。一九四五年一月三十日上午,當母親作為七千多人中的一個,和她的父母一起,從哥滕港的奧克斯霍夫特碼頭上船逃難的時候,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誰讓她懷了孕。以他的名字命名這條船的那個人,有一個當商人的父親,名叫赫爾曼·古斯特洛夫。那個成功地擊沉了這條超載輪船的人,當年在敖德薩經常挨父親馬林涅斯科的揍,因為他小的時候參加了一個據說叫“匪徒” 的偷竊團伙,挨揍也是一種可以親身感受到的父愛。從伯爾尼去達沃斯、使得那條船能夠以一個烈士的名字命名的大衛·法蘭克福特,甚至有一個真正的猶太教經師做父親。但是,我這個沒有父親的人,最終自己卻當了父親。
他當年抽的是什么煙?是那種人人皆知的圓圓的朱諾牌嗎?還是淡味的東方牌?也可能,為了趕時髦,還用了金煙嘴?除了一張后來登在報紙上的之外,他沒有留下任何抽煙的照片,那是在六十年代末,他當時即將結束公務員生涯,終于獲準在瑞士短暫停留,照片上的他是一個叼著“格里姆斯登格” 牌香煙的老人。不管怎樣,他和我一樣,總是一刻不停地吧嗒吧嗒地抽,因此是坐在瑞士聯邦火車的一節吸煙車廂里。
兩人都是乘火車旅行。大衛·法蘭克福特在從伯爾尼去達沃斯的半路上,這時候,威廉·古斯特洛夫正在為黨組織出差。在這次外出中,他走訪了許多國社黨的國外地方支部,新建立了一些希特勒青年團和德國少女聯盟(簡稱BDM)的基地。他的旅行正好在一月底,所以,為了紀念奪取政權三周年,他在伯爾尼、蘇黎世、格拉魯斯、楚克等地,向當地的德國僑民和奧地利僑民發表了激動人心的演講。在前一年,由于社會民主黨議員的強烈要求,他已經被他的雇主——氣象臺解聘,這樣他就可以自由支配時間。由于鼓動性的活動,瑞士內部總有一些抗議的聲音,左翼報紙稱他是“達沃斯的獨裁者”,國民院議員布林格爾夫要求將他驅逐出境,但是在格勞賓登州甚至整個聯邦,他都得到了足夠多的政治家和官員的不僅僅限于經濟方面的支持。達沃斯療養管理局定期將來此療養的客人名單轉給他,對于其中的德國人,在療養期間,不僅僅是被邀請,而是被要求,參加黨組織的活動。凡是沒有請假的缺席,均記下姓名,報給德國的有關主管部門。
就在這個煙癮很大的大學生從伯爾尼買了一張單程車票,而不是來回票,乘上了火車,而那個后來的烈士在為他的黨四處活動的時候,海軍二級下士亞歷山大·馬林涅斯科已經從商船隊轉到了黑海紅旗艦隊,在訓練分隊參加了一個導航培訓班,并且被培養成為潛艇駕駛員。他是蘇聯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團員,同時也被證實在不值勤的時候是個酒鬼,這一缺點,他通過努力工作有所彌補,另外,在船上,他從來沒有喝過酒。不久,馬林涅斯科被任命為Sch-306-Pische潛艇的航海長。這艘不久前剛剛投入使用的潛艇,戰爭爆發之后不久,就在一次航行中觸雷沉沒,全體官兵陣亡,這時,馬林涅斯科已經被調到另外一艘潛艇任職。
從伯爾尼出發,經蘇黎世,又繞過幾個湖泊。黨員同志迪威爾格在他的文章中描述了這個醫學院學生的旅行路線,沒有因描述秀麗風景而多費筆墨。這個已經在校十三個學期的煙鬼,顯然也很少關注撲面而來的、使視野變得狹窄的山川景致,充其量只是一些房屋、樹木、山巒、積雪和穿過隧道時的明暗交替。
大衛·法蘭克福特旅行的日期是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一日。他一邊看報紙一邊抽煙。在“新聞短訊”欄目里可以讀到有關瑞士黨部主席古斯特洛夫活動的消息。這些日報,其中有《新蘇黎世報》和《巴塞爾民族報》,顯示了當時的日期,報道了正在發生的事情或者預告了將要發生的事情。這一年應該作為柏林奧運年載入史冊,年初,意大利法西斯尚未完全征服遠方的阿比西尼亞王國,在西班牙就顯露出戰爭的危險征兆。在德國,國家高速公路的建設突飛猛進,在朗富爾,母親剛剛八歲半。兩年前的夏天,她的弟弟康拉德,這個又聾又啞的頭發鬈曲的男孩,在波羅的海游泳時溺水而亡。她很喜歡這個弟弟,所以,在他死了四十六年之后,我的兒子不得不以康拉德這個名字接受洗禮,但是大家一般都叫他康尼,他的女朋友羅希在信里不寫Konny而寫Conny。
根據迪威爾格的文章,瑞士黨部主席在二月三日結束了在各州的富有成效的旅行,非常疲憊地回到家。法蘭克福特知道他將于三日回到達沃斯。除了幾份日報之外,他還定期看由古斯特洛夫主編的黨報《德國僑民》,上面公布了一些約定的日期。一切有關他的襲擊目標的事,大衛差不多都了如指掌。他貪婪地汲取關于此人的所有信息。他也知道,一年以前,古斯特洛夫夫婦用他們的積蓄,讓人在什未林蓋了一棟缸磚的房子,這是為計劃中的重返德國預先作準備嗎?還是兩人衷心地希望得到一個兒子?
當醫學院學生來到達沃斯的時候,剛下過雪。太陽照在雪上,療養地就跟明信片上一模一樣。他出門旅行沒有帶行李,卻有著非常明確的目的。他從《巴塞爾民族報》上撕下了一張古斯特洛夫穿制服的照片:這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目光堅定,面露倦容,脫發使得他的額頭顯得很高。
法蘭克福特住在“雄獅旅店”。他不得不一直等到二月四日,星期二。每周的這一天,猶太人稱作“Ki Tow”,被認為是幸運的日子,這是我在互聯網上查找到的信息。在那個現在已經熟悉的主頁上,在這一天紀念那位烈士。
陽光下,站在結了冰的雪上抽煙,每走一步都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星期一游覽了市容。在療養林蔭道來回地走。坐在觀眾中間,不引人注意地看了一場冰球比賽。與來療養的人隨意交談。嘴里呼出一團團白色的熱氣。沒有引起任何懷疑。不多說一句話。不急不慌。一切都準備就緒。他用一把毫不費事就買到的左輪手槍,在伯爾尼附近的奧斯特明丁根射擊場練習過,這都是經過許可的。盡管他體弱多病,他的手被證明是很穩的。
星期二,當地的一塊能抗風雨的指路牌對他幫助很大,上面寫著“威廉·古斯特洛夫,國社黨”,療養公園街從療養林蔭道岔出去,一直通到門牌是三號的那棟房子。這是一座平頂的樓房,外墻被涂成了淺藍色,屋檐上掛著冰凌。在傍晚的昏暗光線下,立著幾盞街燈。沒有下雪。
外部的景觀就是如此。其他的細節無足輕重。關于事情的經過,后來只能由兇手和死者的遺孀來陳述。房間里面的陳設,我是在一張照片上看見的,它是為刊登在那個提到過的主頁上的一篇文章作插圖的。照片顯然是在事后拍攝的,因為在桌子和五斗櫥上擺放著的三束鮮花,尤其是一盆盛開的盆花,為房間增添了祭奠的氛圍。
在門鈴響了之后,是黑德維希·古斯特洛夫開的門。她后來是這樣陳述的:是一個小伙子,他面目和善,請求要和瑞士黨部主席談話。這時候,古斯特洛夫正在門廳里和圖恩黨部的黨員同志哈伯曼博士通電話。在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法蘭克福特聲稱,他湊巧聽見了“猶太豬”這個詞,而古斯特洛夫太太后來予以否認:她丈夫從來不知道這個詞匯組合,盡管他認為解決猶太人的問題是刻不容緩的。
她把客人領進丈夫的辦公室,請他就座等候。沒有任何疑心。經常會有一些事先沒有約定的請愿者來訪,其中有一些是陷入困境的同志。
醫學院學生坐在扶手椅上,穿著大衣,帽子放在膝蓋上,他看見寫字臺上擺著一個木殼座鐘,上方掛著沖鋒隊的榮譽短劍。在短劍的上面和兩邊,分散隨意地掛著幾張元首兼帝國總理的黑白和彩色照片,作為室內裝飾。沒有發現有兩年前被謀殺的恩師格奧爾格·施特拉瑟的照片。旁邊有一個帆船模型,可能是“格爾希·福克號”。
等候的客人沒有抽煙,他還看見在寫字臺旁邊的一個五斗櫥上放著收音機,邊上是元首的半身胸像,不是鑄銅的,就是石膏的,但是上面的涂色更像是鑄銅的。寫字臺上那些被拍進照片的插花,在事發之前,可能就是插在花瓶里的,這是古斯特洛夫太太為歡迎丈夫風塵仆仆旅行歸來細心布置的,也是作為遲到的生日問候。
寫字臺上有一些小零碎和隨意擺放在那里的文件:也許是各州地方黨部送來的報告,肯定有和德國有關部門的通信,可能還有幾封最近經常是通過郵局寄來的恐嚇信,但是,古斯特洛夫謝絕了警方的保護。
他走進了辦公室,太太沒有跟著進來。好多年來,他已經遠離肺結核,很健康,他腰板挺直,穿著便裝朝客人走去。客人沒有從扶手椅上站起來,而是從大衣口袋里掏出左輪手槍,坐著就開始射擊。瞄準射出的子彈在瑞士黨部主席的胸部、脖子、頭部穿出了四個槍眼。中彈者在鑲在鏡框里的元首照片前栽倒在地,一聲都沒有吭。古斯特洛夫太太沖進辦公室,首先看見的是還沖著射擊方向的左輪手槍,然后才看見倒在地上的丈夫,她俯下身,看見所有的傷口都在往外流血。
大衛·法蘭克福特,沒有回程車票的旅行者,戴上帽子,離開了這次蓄謀已久的行動的現場,沒有受到住在這棟房子里的其他被驚動的住戶的阻攔,他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摔倒了好幾次,腦子里記著報警電話號碼,在一個公共電話亭供認自己是兇手,最后終于找到了最近的一個派出所,向州警察局投案自首。
下面的這句話,他先是在值班警察作口供記錄時說的,后來又在法庭一字不落地重復了一遍:“我開了槍,就因為我是猶太人。我對自己的行動完全是清楚的,對此我一點也不后悔。”
此后有許多印刷出版的東西。沃爾夫岡·迪威爾格稱之為“卑鄙的謀殺”,而在小說家埃米爾·路德維希的筆下則成為“大衛對歌利亞的搏斗”。這種完全相反的評價,一直持續到數字化聯網的今天。所有后來發生的事情,包括整個審判在內,很快就把兇手和死者甩在了后面,而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圣經》里的英雄想要以理由簡單的行動來呼吁他的痛苦的民族進行反抗,與他相對的是國家社會主義運動的烈士。兩個人都應該作為偉人被載入史冊。然而,兇手很快就被遺忘了,就連母親也從來沒有聽過這次謀殺和兇手的名字,在她還是孩子,被叫作圖拉的時候,她只聽說過一條輪船的童話般的故事,這條船是白色的,閃閃發光,滿載著歡樂的人們,為一個被稱為“力量來自歡樂”的協會做長途和短途的海上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