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潛
- (法)克里斯多夫·奧諾-迪-比奧
- 3421字
- 2022-07-21 15:35:48
乘飛機
接下來的這一段不是給赫克托耳的。還有其他好幾段。有那么幾段。我不能把一切都對他說。人們不能把關于母親的一切都對兒子說。很多。幾乎一切。但不是一切。我寫下它來,因為必須盡情地傾吐這整整一段受挫的愛。但隨后,我會剪掉的。真相,是我怨恨她,他母親,給我來了這一手。大使館給我來電話:“得確認身份。”如此說來他們并不確信。當然有一本護照,但他們并不確信。我崩潰了,我恨死她了。與此同時我發誓。不再走出我如今的、私密的地域。不再返回那里,那另一邊,歐洲之外,不再去人們不知道為什么會死去的地方。
我真恨死她了。簡直是胡來。
他們要我解下皮帶。我肚子很難受。我帶著一種受罰者的屈從,照吩咐做了。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他,我兒子,我為他做出了這一很合乎我最近幾年一切生活的、順理成章的爆發。
我在機場,面對著安檢門。像一個冷靜的神被航空公司的兩個職員夾在中間,他們脖子上掛著證件牌,制服很像警察。我看清了他們的名字。尼古拉和卡莉瑪。卡莉瑪很漂亮,目不轉睛地瞧著我,當然不能把這一專注混同于一種色情趣味的表現,或者更簡單地混同于對我個人尖刻的好奇。首先因為現在是早上七點鐘,其次因為我被失眠挖得空空如也的頭腦,神經疲竭,眼淚汪汪。卡莉瑪注意到我有點兒問題。尼古拉卻不,他太關注地瞧著卡莉瑪。
“您不舒服嗎,先生?”她說,帶著一種塞納-圣德尼省的生硬口音。她有一雙淺栗色的美麗眼睛,但她的眼妝化得太濃了。她的嘴也同樣,當她愿意時,那飽滿的嘴唇應該能送出一絲美麗的微笑。不是那里。她不是在瞧著我,她是在查看我。我感覺到她的不安。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這一切就在于一個詞。我咽下一口唾液,她的目光變得銳利。幾乎就是狠狠的一爪子。
“您愿意脫下您的鞋子吧。”
這應該是一個問題,但句子本身沒有疑問的調子。卡莉瑪不提問,她肯定,這就是人們教她做的。卡莉瑪肯定,我是愿意脫下鞋子的。怒火在我心中升騰。我感覺它沖上了我的喉嚨。我可以說這是一陣波浪,但來到我頭腦中的形象不是這個。更準確地說,那是一種憤怒的電休克。比例不當的反應,因為來到我腦子里的,并不是本來意義上的暴烈和侮辱,而是因為,這就是那一切的開端。
我恨死她了。
我得坐飛機去辨認她的尸體。他們發現了一本護照,但他們不敢肯定。在我左邊五十厘米處,是我那環球漫游者的卡其布小旅行袋,被我從整整五年時間的沉睡中喚醒過來,眼下正像一只養在自動生產線上的雞,滑行在橡膠的滾毯上。過一會兒,一場伽馬射線之雨就將讓它吐出它內囊中那凄慘的秘密:一張她的照片,我攜帶的僅有的兩本書,《伊里亞特》和《奧德賽》,還有把我跟你,我唯一真正的生活理由,聯系在一起的電話。
我彎下腰,解開鞋帶,把我的鞋子放到油膩膩的傳送帶上,讓它們跟在我的旅游包后面走。我穿上了兩只塑料鞋套,藍色的,由一根橡皮筋卡緊了,其形狀大致上相當于人類的腳。我在兩種幻象之間猶豫:一種是走了形的腳,似乎因一種可怖的疾病導致了畸形,內部充滿了積液、血液,某種血膿,實在有礙觀瞻,必須隱藏起來。或者是藍精靈的腳,那些戴著弗里吉亞軟帽的藍色小家伙,可是當時最有名的動畫人物。但他們的腳是白顏色的,不是嗎?好一個成年的遺忘癥。我發誓,赫克托耳,要做出努力。要始終嘗試著去理解你的文化參照物。永遠都不要向你的世界關上我的門,即便你會嘲笑我。
卡莉瑪示意我走向安裝了電子板的安檢門。命定的時刻。她咬著她那漂亮的嘴唇。我感覺鈴聲就要響起,這將加強卡莉瑪的懷疑。對于她,我所代表的威脅全在于一個詞。汗水順著我的肩胛淌下。她的手死死地抓緊了她的對講機。
我閉上眼睛,我穿過門。短短的十分之一秒,就像人們一口喝干一杯那樣短,我度量我所離開的那一切,這個歐洲的美,我孩子的臉,還有那么像你母親的這個里皮筆下的圣母[2]的臉,而就在半個月前,我還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的一個宮殿中見過你母親。我最近的展覽。我最近的那次屬于我正在離開的這一文明的藝術領域的展覽。我無法抑制一種顫抖。還有那樣一種幻象,一杯咖啡變形成了在我胃壁上跳躍不已的液體球。
我睜開眼睛,我到了另一側,鈴沒有響,但它給卡莉瑪的美麗目光裝點了一種更大的焦慮不安。
是什么激勵起人的一種本能?人們通過什么信號出賣了自己?
“請等一下,先生。”卡莉瑪伸出手掌攔在她和我之間,像是一面盾牌。她拿目光尋找著某人,但沒有找到。于是她朝坐在監視屏后面的那個男人做了個手勢,監視屏中,那些箱子、旅游包、盒子全都變得透明赤裸,如同進入了一個機械物品的脫衣舞場。“熱羅姆,請你過來一下吧。”說著,她神經質地把她那染成赤褐色的一綹頭發捋到耳朵后。那個叫熱羅姆的摁了一個摁鈕,傳送帶停了下來。他走向我們。她朝他耳語了幾句。他轉身朝我走來,目光直掃我,就像在掃描旅行箱,并示意他的一個同事朝我走來。
“請張開手臂,先生。”
在卡莉瑪憂慮的目光下,他摸了摸我的肋部,大腿內側,腿肚子。在我跳得越來越劇烈的心臟上停了一會兒,重又開始,然后挺直身子,朝他的女同事否定地搖了搖頭。他返回自己的崗位。傳送帶重新轉動。
卡莉瑪猶豫了。她瞧著她的電話。她的神經這會兒應該像豎琴的琴弦那樣顫抖,在這顫抖下,炎熱在她的體內傳播,她表皮上的一個個毛孔應該全都擴張開了,我第一次能夠聞到她的香水味,很濃郁。她很熟悉可疑乘客的行為舉止,但她無法斷然做出決定,一舉出手。我很想對她說:“快去,快去,卡莉瑪。你沒有搞錯。讓我就這么溜走是很危險的。聽從你的直覺吧。”
我希望她當即就抓住我,用鐵銬銬住我的雙手,或者緊緊抱住我,讓我在她火燙的身體中動彈不得。我希望她把我扔給警犬,在魯瓦西機場地下的秘密辦公室里用高高的鞋跟摳出我的眼睛。一切都可以,就是別讓我登上這架飛機。
那樣,我就可以對我兒子說:我本來想去的,但我去不了。他們阻止了我。
我在那些金屬靠椅中找了個位子坐下,就是機場中常見的覆蓋有人造革面料的那種。在我對面,有一個家伙,一副永不過時的有效外表,戴一頂無邊圓帽,留一把大胡子,上穿無袖的戰袍,下穿一件夏瓦爾-卡梅茲[3],奶油色的,收口在腳踝的上面,就像七世紀的先知穿的那樣。必須像我們的先知那樣什么都干。雖說他并不乘飛機,但我們就別糾纏不休了。
我想到了貝魯特,而那段回憶,很快就沿著我的脊椎爬上來,讓我很不舒服。
“請原諒我剛才的……”
原來是卡莉瑪。她沖我微笑,這是我陰沉黯淡的心中一片光明的安慰。說它是微笑可能有些詞不達意。還是說歡笑為好,因為它轉達了心靈。
“原諒您什么呢?”
“您看起來神經那么緊張……我還以為……”
她的口音具有破碎物品的魅力。郊區口音中有著那種自巴黎不再大眾化以來巴黎女人就不再有的浪蕩語調,如今,巴黎的瀝青馬路上麇集的只是千篇一律的姑娘,穿輕便鞋,帶絲絲穗穗的,滿口既自煩而又煩人的腔調。
她遲疑著。“我們是有規定的,我給您找了一點麻煩。”
我接過話頭說:“您沒有找我的麻煩。您做的是您職責所在。”
她放松下來。當你的意識告訴你,你所做的并不太好時,職業論據還能寬慰人,那簡直是太瘋狂了。當它還不讓你反抗時,那真的是太瘋狂了……但是,這不是嘛,她就坐到了我身邊,舉止根本就不像一個安檢人員。
這個也一樣,我無法對你說的。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嘆息一聲。她的胸脯在白襯衣的紐扣底下鼓起。她戴了一個紅白相間的提花格子布胸罩。一種六十年代的色彩讓我一時間遠離了魯瓦西機場。一種溫柔的精神淋浴以那些燧石般銳利的思想讓我放松[4]。從大使館的一次電話起,它們就剪斷了我的腦子。我挪開目光,不再繼續想象卡莉瑪的肉體。太多的溫柔恐怕會讓我半途而返。幸虧你不會讀到這個,赫克托耳。不然的話,你恐怕會起而反抗:“什么,你竟然拒絕前去辨認我母親?”沒錯,不想去。正是為此,我掉轉了目光。
她又嘆了一口氣。
“有什么不對勁嗎?”
“我倒是真想抓住他一個。”她說。
“一個什么?”
“一個恐怖分子。我父親就是被他們殺死的,在阿爾及利亞。”
她雙手捂住了臉。
“我很遺憾。”我說。由于我尋求以某種更個人化的東西來延長話題,而且我們很顯然將不會再見面了,我就補充了一句:“我兒子也差一點因為他們而失去了他的父親。”
她松開了雙手,死盯住我的臉。
“可是,您兒子的父親,不就是……您嗎?”
“是啊,是我呀。”
她朝我投來一道徹底不解的目光。為了不尋求破解,為了不更“找麻煩”,興許同樣也是為了不再想到死亡,她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把我一人甩在了人造革皮面的靠椅上。卡莉瑪改口了。大胡子男人很不對勁地瞧她。我恨他。
同樣我也恨你母親,是她迫使我做得與我承諾的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