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潛
- (法)克里斯多夫·奧諾-迪-比奧
- 2596字
- 2022-07-21 15:35:48
除塵噴霧器
我在午夜時分遇見你母親,那是六月里一個晴朗的夜晚。在十四區(qū)的一家雜貨店。正好在我那街區(qū)的對角。那應(yīng)該是一個充滿神奇魔法的玩意,才會讓雜貨店老板同意把他的商店翻得個翻箱倒柜。而她本人就應(yīng)該是那么一個魔法師,讓他同意這樣做。
她貼肉穿一件帶風(fēng)帽的絨布運(yùn)動衫,寫有賽爾特字體的英語我愛阿斯圖里亞斯的字樣。當(dāng)時,我以為那是一個搖滾樂隊(duì)的名字。據(jù)判斷,她比我小十五歲。店員爬上了一個梯凳。她直接叫他的名字,我覺得這種默契很精彩。老板的眼睛表達(dá)出一種魅力,其中混雜了對奇特造物的好感,正是她迫使他在這把年紀(jì)上還彎腰俯身在貨架上忙活,一個個貨架上堆滿了商品,一盒盒“意大利美味在我家”牌子的速凍比薩餅,一塊塊軋出金豹子圖案的卡芒貝爾奶酪,一方方做成磚塊狀的太陽牌蔬菜濃湯,一包包蜷縮在沁出滴滴霧珠的塑料薄膜底下的生菜。
“我向你保證,馬利克,你這里有的,我有一天看到過……”
她說“你”時,把“tu”說成“tou”。說“我”時把“je”說成“jé”。
“但他們不再制作了,我向你發(fā)誓,帕茲。”
帕茲。這讓我想起了小佩茲糖,我童年時代的糖果。我立即就喜歡上了。
“不,不,瞧仔細(xì)了,阿里可是為我訂了最后一批存貨的。”
她說到“存貨”時,同樣把“stock”說成“estock”。很迷人。
圓乎乎的小個子男人發(fā)出一記滿足的叫喊。他從梯凳上揮舞著一個金屬圓柱體。她用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睛注視著那物件。
“有四個呢,你都要嗎?”
“我都要了!”
他把四個圓柱體放在柜臺上。她掏出錢包,一個有珠子點(diǎn)綴的花花綠綠的錢袋。雜貨店老板搖了搖頭。
“嘶嘶,我把這記在你的賬上。”他說著,把手伸進(jìn)一只玻璃瓶,掏出一只巧克力做的小熊遞給她。
“本店的禮物。”
“你真是一個愛神。”她說著就嚼起了那塊蛋白松糕。她親吻了他的臉頰,消失在了夜色中,連瞧都沒有瞧我一眼。
我只來得及讀出套在圓柱體外面的紅色標(biāo)簽:除塵噴霧器。
這讓她狂喜……但是為什么這樣興奮?它們有些什么精華之處,這些噴霧器?找到其中的理由就已令我十分上心。一個小青年進(jìn)得店來,剃得光光的腦袋上端端正正地戴了一頂鴨舌帽,身上穿一件過于肥大的T恤衫,上面印了這樣的警句:“假如生活是個婊子,我就是給她拉皮條的。”
“這些玩意,它們要給什么東西除塵?”我問店老板,同時遞給他一瓶波爾多酒。
“我不知道,先生。”這家伙回答我,低下眼睛瞧著他的錢柜。
“先生”:我們還不到彼此直呼其名的情分,要做到那樣,還有很漫長的道路……在我身后,皮條先生有一盒子小豌豆要付錢,他頗有點(diǎn)不耐煩。那些小豌豆,正在通過他那疤面煞星的奇裝異服[5]咒罵。梯凳始終留在原位。一種本能驅(qū)使了我。
“皮條先生,您請先……”
他打量了我一眼。一條皺紋橫在了他的嘴上:
“你在說什么,你?”
我發(fā)出一絲大大的歡笑。夜晚的女來訪者的漂亮精力感染了我。
我指了指他的T恤衫。他聳了聳肩。我爬上梯凳,認(rèn)真地觀察起來。在一個紙盒子后面,還剩下一個“除塵噴霧器”。我趕緊拿下。
在錢柜后面,那家伙朝我射來一種殺手的目光。
“您要買它嗎,先生?”
“是的。”
他遲疑了一下……我知道他要說什么,就鼓勵他。
“您剛看到的那女郎……她需要它,那玩意……”
“她剛剛買下了四個,不是嗎?”
“是的,但那個牌子的已經(jīng)斷貨……而她要的恰恰是那種……”
“那么,您為什么沒有把這個也賣給她呢?”
“我沒看到。”
“真遺憾。”
他低下了眼睛。看來他有些為難。
“假如您告訴我她的姓名,我就把這個還給您。”我建議道。
“這太可笑了。”他說道,不無惱怒。
“那我該付您多少呢?”
他遲疑了一下。
“她叫帕茲。”
“她是做什么的,這個帕茲,生活中?”
“她是個攝影師。”
我明白了一點(diǎn)。那是為了擦她的鏡頭。
“她叫帕茲什么來的?”
他死死地盯住我。這已不是惱怒,而是一個揮舞著一塊“禁止打獵”牌子的父親的警告。這讓我莞爾一笑。以僅僅一次的出現(xiàn),這個姑娘就給了我我以為多年來早已消費(fèi)殆盡的歡樂。
“那么,她叫帕茲什么來的?我很想看一看她拍的照片……”
“十歐元五十分。”他突然說,瞧都沒有瞧我。
“你,馬利克,你是一個大嫉妒鬼。”我心里說。我付了賬,走出店門。城市的燈光給我送來絲絲微笑。
我想起來我的女按摩師圖扎爾對我說過的話。她不僅為我造就一種手感上的極大幸福,而且還從她自幼成長起來的撣邦[6]山區(qū)帶來了我決意相信的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真相。“我們的肉體并不停止于我們的肉體中。”她說道,雙手放在我那因當(dāng)代生活的變量而變成了長有一個個結(jié)頭的繩子的背脊上。對她以及她的祖先來說,在我們的肉體軀殼之外,延展有七層肉眼看不見的追加軀殼,它們像一個光環(huán)那樣在放射光芒。它們把我們的肉體擴(kuò)展到了空間,從而確定了我們被我們的同類生命體所感覺——遠(yuǎn)在它們看到我們之前——的方式。她一邊用她那亞細(xì)亞商博良[7]的雙手在我痛苦經(jīng)脈的象形文字上漫游,一邊滔滔不絕地向我發(fā)表著理論,她的理論解釋了何為神賜的能力,何為一見鐘情,何為你本人都經(jīng)歷過的那種現(xiàn)象,赫克托耳,當(dāng)時,幼兒園小班開學(xué)的那一天,你對我說那個金發(fā)男孩很“可惡”,而那時,你甚至都沒有跟他說過哪怕一句話……
一種表達(dá)讓這一磁場上不兼容的本質(zhì)變得很本能:提到某些人,人們會說,對他們“沒感覺”。是電波不對頭嗎?“當(dāng)然了,”圖扎爾說,“不然的話,為什么有些人從來都不受侵犯,而另一些人卻時時刻刻都被侵犯呢?”我俯臥著,赤身裸體,只穿了一條由中緬邊境的長脖子女人紡織的柞絲內(nèi)褲,品味著炎熱之舌在我菱形肌的纖維上穿越,我反駁她說,在鑄鐵上雕刻出的一個巨人,會比別人少惹來成為靶子的威脅。“沒錯。但你會有一些從來就沒這問題的小個子男人。因?yàn)樗麄兎派涑龉饷ⅰ6硪恍┤藙t招引來惡人,因?yàn)樗麄兩l(fā)出畏懼的氣息:讓別人知道他們示弱。”
圖扎爾“零散地”給人理療,她說,他們不再散發(fā)任何光芒,熄滅如同死星。他們以他們的空無掏空她,讓她在理療之后就疲竭透頂。她的按摩試圖恢復(fù)他們能量的秩序。她愛撫我的能量。我幸福地閉上眼睛。為什么,在這超鏈接的二十一世紀(jì),被所有人描繪成一個文明盡頭的新世紀(jì),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脊背定期地亮給一雙如此善良的手?我夢想一篇新的普遍人權(quán)宣言:“人人在按摩方面生而自由和平等。”我沉沉地睡去,我做夢。“我們的肉體并不停止于我們的肉體中。”我愿意相信世界的這一詩意閱讀。而且,若不然,又如何解釋你母親對我的戲劇性吸引?僅僅用了三秒鐘?
我們的電波發(fā)生了碰撞。
她是攝影師,而在報(bào)刊上,這并不難找到。我著手開始追獵。追獵帕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