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世

分分秒秒，度日如年。

打掃衛生的女士建議我去喝一杯咖啡。喝一杯咖啡，在我兒子與死神搏斗的時刻？通向手術區的雙重門一開，出來一個女護士，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喊了這樣一句：“我們沒能把他帶回來。”然后，就從另一個房間的門檻上消失了。

我們是來給予生命的，而我卻將得到一個小盒子。我打開了我的書。

當年輕的黎明女神，垂著玫瑰紅的手指，重現天際時，所有人復又聚集在焚燒勇士赫克托耳的柴火堆旁。當集合完畢，他們先用晶亮的醇酒，撲滅柴堆上的余火，仍在騰騰燃燒的熾炭。然后，他的兄弟和同伴收撿起白骨，悲聲哀悼；淚水涌注，沿著面頰流淌。他們把他熱騰騰的白骨放入一只金甕，用紫紅的軟袍層層包裹。

我們作了什么孽?。课覝喩硖撁摚跉痔荷稀Ｄ阍谑中g室，跟她一起，在她肚子里。我始終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還留在活人的王國。

“先生，您可以來了?！?/p>

她又找回了溫柔的嗓音，手里也擺脫了那把剪刀。命運女神變回了仙女。在走廊的盡頭，她請我跟著她走。她會微笑吧？我想。

某些走廊是隧道。我跑步飛越塑膠地板，綠色和藍色相間的方塊，耳中嗡嗡直響，如有黃蜂在紛飛亂舞，專注地盯著那個映出一道霓虹燈光的房間的門檻。

助產士依然戴著大口罩，俯身瞧著你。他在聽你的呼吸，你這粉紅色的小東西，黑黑的頭發，面部輪廓十分清晰。我的兒子。

“一切都好吧？”我說，嗓音破碎。

“一切都好。”

“我是想說……他不痛苦嗎？”

他把剪刀遞給我。我后退了一步。

“您愿意剪斷臍帶嗎？”

我先是說不，但隨后我又拿起了剪子。我重又操控局面。我攔住了差點兒奪走你生命的命運女神。臍帶已被一個黃顏色的小卡子夾住。我沿著那小卡子一刀剪下。一股黑色的液體流了出來?！八呛谏?，因為它含氧充沛?！贬t生對我說。你瞧著我，用你那新生兒獨有的藍色的眼睛。他把你拎起來，讓你用腿站著。我急忙抗議說，還有的是時間，你一定累壞了，但你走了起來，一腿一邁地，像一個宇航員走在月球表面上。“他會忘記的，他會重新學走?！贬t生說。他給你測量，稱重，讓我用一支有酒精味的氈筆把你的數值寫在一塊白板上。

“一切都很好?！彼终f道，而只是在這一時刻，我才對我自己說，我可以相信了。

“那他母親呢？”

“手術已經結束。您過半個小時就能見她?！?/p>

我沒有哭，因為生命獲勝了。

“您叫他什么呢？”一個女護士問，手中揮舞著筆，準備把名字寫在你那小小的出生手環上。

赫克托耳，一字一頓，這名字在我眼前閃閃放光，但它是那么的珍貴，確切，我覺得我自己沒有權利獨自念出它來，沒有權利不等到跟她在一起，而是匆匆地，就在手術室后間，獨自念出它來。“我要等一等媽媽?！蔽艺f，用了人們在這些降生之神廟中所使用的這一孩童之詞。

女護士很驚訝。

“你們還沒有起好名字嗎？”

我瞧了瞧你。我對自己說等待是毫無用處的。必須把你攔腰抱住，從我這里帶走，從生命這里，從我們將構成的家庭這里。我對自己說，我接受你如同人們接受一次加冕，我念出了典禮之詞，你漂亮名字的響亮護身符。我對你說，對你，因為這跟她無關，跟她。

“你叫赫克托耳。”

她讓我脫去我的襯衫。我很驚訝地瞧著她。她莞爾一笑，對我說：“將要來一個皮膚對皮膚的親密接觸?！?/p>

我的眉毛擰成了一個問號。

“為了暖和暖和他，讓他學會認識您。”她繼續道。

我脫掉了襯衫。就在那個手術室中，我光著上身，迎接了你赤裸的溫熱的小小肉體，我把你攬入懷中。你用你細小的嘴，尋找我的乳房，但是我沒有它。其余的一切我都有。而我有了你，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