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柯林斯先生不是一個很明白事理的人，他先天的缺陷并沒有因為受過教育和社會影響而有所彌補。他出生以來最多的時間是在一個無知而又吝嗇的父親管教之下度過的。他念過一個大學指當時僅有的牛津或劍橋大學。，可只是混夠了那幾個學期，也沒有在學校里交上任何有益的朋友。他父親對他管教很嚴，所以造成他一向謙卑恭順，可是他現在過上悠閑的生活，年紀輕輕就出乎意料地發了跡，從而產生種種自鳴得意之感，以愚鈍之材而卻自視頗高，這就大大抵消了他原有的那份謙卑恭順了。那時亨斯福德教區牧師職位空缺，他時來運轉，得到凱瑟琳·德伯格夫人的賞識提拔。他敬仰夫人的高貴門第，銘感自己女恩主的知遇之恩，同時又自命不凡，重視自己作為教士的權威，作為教區長的權利，所有這些集于一身，使他既傲慢又諂媚，既自負又謙卑。

他現在有了一所很好的房子，一筆豐厚的收入，于是有意結婚。他想和朗博恩這家人言歸于好，本來懷有找個妻子的意思；他的原意是，如果他覺得那幾位姑娘名不虛傳，確實俊美可愛，就從中挑選一個。這就是他為了要繼承她們父親的遺產而做的補償計劃——改過贖罪計劃。他認為這是個絕妙的計劃，完全妥帖適宜，又顯得他自己慷慨無私。

他見到她們之后，并沒改變自己的計劃。本內特小姐娟秀可愛的容顏，使他的主意更加堅定，而且還使他確定了以長幼為序的極其嚴格的概念。第一天晚上，她成了他選中的目標。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就作了改變，因為在早餐前他和本內特太太密談了一刻鐘，開頭談的是他那幢牧師住宅，隨后自然而然地表白了他自己的心愿：也許可以從朗博恩找到那幢住宅的女主人。本內特太太自是洋洋得意，笑逐顏開，滿口應承慫恿，不過告誡他不要挑選簡。至于她那幾個小女兒，她固然不能說話就算——她不能做出正面的回答——不過她了解，她們的事還沒有定下來；——可是她的大女兒，她可得說，她覺得她義不容辭必須表示，大概很快就要訂婚了。

柯林斯先生只好從簡換到伊麗莎白——而且換得很快——就在本內特太太撥火的那一會兒。伊麗莎白從年齡和美貌來說，同樣都僅次于簡，自然應該接替她。

本內特太太得到這種暗示，如獲至寶，她相信很快就會有兩個女兒出嫁了，而且她前一天連提都不愿提的那個人，現在卻深得她的歡心。

莉迪亞沒有忘掉她想去梅瑞頓走一趟的打算，除了瑪麗以外，幾個姐妹都同意和她一起去。柯林斯先生應本內特先生的請求，準備陪同她們。本內特先生急于想把他打發走，好在藏書室內獨享清靜；因為柯林斯先生早餐之后就跟著他到了藏書室，好像還要一直在那兒待下去，表面上是在閱讀藏書中部頭最大的一冊對開本書籍，但是實際上卻幾乎是喋喋不休地和本內特先生聊天，談他在亨斯福德的房子和花園。這種做法攪得本內特先生格外煩惱，他一向總是在藏書室內獨自安享清閑自在，雖然，像他告訴伊麗莎白的那樣，他也準備在其他任何一間屋子里接待愚蠢而又自大的人，但是在這里卻要一概謝絕。因此他立即客客氣氣地請柯林斯先生和他女兒一同出去走走。至于柯林斯先生，說他是個步行家事實上比說他是個讀書人還要恰當得多，所以他就高高興興地合上那本大書走了。

他們一路走去，柯林斯先生這一邊是口吐蓮花，言之無物，他的幾位表妹那邊則是彬彬有禮，唯唯諾諾，時間就這樣過去，最后到了梅瑞頓。這時他就再也得不到兩個小表妹的注意了。她們的眼睛立刻在街道上東張西望，搜尋那些軍官。只有的確非常時髦的女帽，或者商店櫥窗里真正新穎的細布，才能引起她們的注意。

不過，每位小姐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一個以前大家從未見過的年輕人身上。他有一副十足的紳士派頭，和一位軍官坐在街的對面。那位軍官正是丹尼先生，莉迪亞來梅瑞頓就是要打聽他是否從倫敦回來了。她們走過的時候，他對她們鞠了一躬。大家全都給那位陌生人的風度鎮住了，都在尋思，他究竟是誰。基蒂和莉迪亞假裝要在對面一家商店里買點東西，便走到街對面去，她們運氣真好，剛剛走到人行道上，那兩位先生恰好轉身也走到了同一個地點。丹尼先生立即招呼她們，并且請她們允許他介紹他的朋友魏肯先生，他前一天才和他一起從京城回來。他很高興，說他已經接受委任，派到他們民團來。事情本來就應該如此：因為這個年輕人只需要穿上軍服，就會變得完美無缺，令人動心了。他的外表非常討人喜歡。他把美之極致全部集于一身，眉清目秀，體格勻稱，談吐悅耳。介紹之后，他就馬上欣然與大家暢談起來——同時還暢談得十分得體，毫不做作。大家全都站在那兒，談得非常痛快，這時一陣馬蹄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可以看到達西和賓利騎著馬沿街道跑來。兩位騎馬人認出了這些人中間的幾位小姐，于是徑直朝她們趕過來，依禮互相寒暄。賓利是主要說話的人，本內特小姐則是主要聽他說的人。他說，他那時正要去朗博恩探望她。達西先生欠了欠身，證明他講的是真話，并且剛要打定主意別把眼睛盯在伊麗莎白身上，這時他忽然看見了那個陌生人，伊麗莎白剛好看到了他們兩人面面相覷的那種表情，對于他們兩人邂逅相逢的這種模樣感到極其驚詫。那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一個臉色煞白，一個滿面通紅。過了一會兒，魏肯先生舉手觸了觸帽檐——表示問好，達西先生則只是勉勉強強還了一禮。這究竟是什么意思？真是令人難以想象，而且也難以令人不想去弄出個究竟來。

又過了一會兒，賓利先生告辭，和他的朋友一起上馬走了，好像沒有注意到剛才發生的事情。

丹尼先生和魏肯先生陪著幾位年輕小姐走到菲利普斯先生家門口，盡管莉迪亞小姐一再堅持邀請他們進去，甚至菲利普斯太太都打開了客廳的窗戶，也放大嗓門連聲表示邀請，他們還是鞠躬告辭了。

菲利普斯太太一向總是高興見到外甥女，兩個大外甥女最近沒有來過，更是特別受到歡迎，她迫不及待地訴說她聽到她們突然回家去了感到大吃一驚，因為她們自家的馬車沒有去接她們，要不是碰巧在街上遇見瓊斯先生家那個小伙計告訴她，本內特家兩位小姐都回了家，他們不用再給內瑟菲德送藥了，那她就根本還都不知道呢。說到這兒，簡向她介紹柯林斯先生，于是她又向他招呼。她十分客氣地歡迎他，他也更加客氣地答謝，說他與她素昧平生，此次唐突登門，實在感到歉疚，然而他又不能不感到十分榮幸，因為把他引薦到尊前的幾位小姐是親戚，已使他的唐突稍可諒解了。菲利普斯太太見到這種過分周全的禮貌，不覺心生敬畏。但是她對這位生客還來不及多琢磨，思路就讓一連串對另一個生人的驚嘆和詢問打斷了。然而她所能告訴她們的也不外她們已經知道的，說是丹尼先生從倫敦把他帶來的，他就要接受委任到某某郡擔任中尉。她說，前一個鐘頭他們在街上溜達來溜達去的時候，她一直在注意看著他們，要是魏肯先生再露面，基蒂和莉迪亞一定也會繼續不斷地看他，但是很可惜，現在除了幾個軍官以外，誰也沒有走過這個窗口，他們和那個陌生人一比，就變成了“一些笨頭笨腦、招人討厭的家伙”。有幾位軍官第二天要來菲利普斯家吃飯，姨母答應，她們一家人如果第二天晚上能從朗博恩來，她就讓她丈夫去看望魏肯先生，也邀請他來參加。大家都贊成她這個主意。菲利普斯太太還主張，他們到時候還可以玩一種既巧妙又熱鬧有趣的摸彩票這種游戲一部分靠競爭，一部分靠運氣，所以熱鬧有趣。的游戲，然后再吃一點熱乎乎的晚餐。這種歡樂的情景就要來臨，大家都很高興，他們分手的時候都興高采烈，柯林斯先生出門告別的時候還要再次道歉，主人又毫不厭煩，客客氣氣地說，完全不必客氣。

在回家的路上，伊麗莎白把她剛才見到那兩位先生之間發生的情況告訴簡。這兩個人要是有什么過錯，簡一般也會維護其中之一，或者維護他們兩人，可是現在她也和她妹妹一樣，說不清這種舉動是怎么回事。

柯林斯一回來就稱贊菲利普斯太太禮貌周全，殷勤待人，本內特太太聽了非常滿意。他還說得十分肯定，除了凱瑟琳夫人和她那位小姐以外，他從來沒有見過比她更高雅的女人，因為雖然他和她素昧平生，可是她不僅極其客氣地招待了他，而且甚至還指名邀請他參加第二天晚上的聚會。他推想，這與他和她們是親戚有些關系，不過他有生以來卻實在沒有遇見過這樣殷勤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