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里，玉錦華正與安佑賢十指相扣，賞著滿園春色。越青規規矩矩地走到涼亭前，福身行禮：“將軍，夫人。“

玉錦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牽著安佑賢在石凳上坐下，任由越青跪在青石板上。

“夫人，“玉錦華把玩著安佑賢的纖纖玉指，“若是別人家的小妾半夜偷溜出府，該如何處置？“

安佑賢輕蹙柳眉，柔聲道：“若未做出格之事，責罰一番便是了。“

“若是喝得爛醉如泥，還怠慢夫君呢？“

“這...“安佑賢遲疑道，“輕則休棄，重則貶為粗使丫鬟。“

玉錦華眼中閃過一絲冷意：“若是與外男飲酒作樂呢？“

安佑賢頓時正色：“這等不守婦道之人，定要送官究辦，免得敗壞門風。“她突然意識到什么，不安地看向跪著的越青。

“越青，你可聽清了？“玉錦華終于施舍給她一個眼神。

越青以額觸地，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奴家知罪，求將軍、夫人開恩。念在初犯，饒過奴家這一回。“

玉錦華挑眉：“喲，今日怎么這般乖順？倒不像你了。“

“奴家當真知錯了。“越青跪伏得更低，“日后定當盡心侍奉將軍與夫人，絕不敢再有半分逾矩。“

安佑賢到底是新婦，心腸軟：“夫君，她畢竟伺候您多時，不如...“

不等她說完，越青立即接道：“早聞相國千金才貌雙全，今日得見，方知傳言尚不及夫人萬一。夫人這般菩薩心腸，真真是九天玄女下凡。奴家日后定當謹守本分，絕不讓夫人為難。“

這一通馬屁拍得安佑賢面泛紅霞：“夫君，就饒她這次吧。“

玉錦華瞇起眼睛，沒想到這野丫頭竟有這般手段。他故意刁難：“夫人就不怕她這張巧嘴，日后哄得為夫冷落了你？“

越青心中暗罵這男人歹毒，面上卻愈發恭順：“夫人明鑒，即便將軍傳喚，奴家也必先請示夫人。唯有夫人身子不便時，奴家才敢代為分憂。“

安佑賢唯恐顯得善妒，忙道：“這是自然。伺候好夫君，原是你我本分。“

玉錦華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既然夫人開口，為夫便饒她這次。不過...“他目光如刀刮過越青，“小懲大誡，總是要的。“

越青正揣測著會受什么懲罰，突然腰間一痛——玉錦華竟一腳將她踹進了湖里！

“你——！“冰冷的湖水瞬間漫過口鼻，越青嗆了滿嘴的水草。她掙扎著浮出水面，恨不得用最惡毒的話咒罵那個站在岸上的男人。

安佑賢驚慌地攥緊帕子：“夫君，這...“

玉錦華卻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朗聲大笑：“夫人且看，這就是我給她的'小小懲罰'！“

“可...要不要叫人拉她上來？“安佑賢望著在湖中撲騰的越青，聲音發顫。

“不必，“玉錦華輕蔑地瞥了眼水中人影，“這野丫頭命硬得很。“說罷摟著安佑賢揚長而去，錦袍下擺掃過青石板，濺起一串水珠。

直到那對璧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才有仆役戰戰兢兢地遞來竹竿。越青攥著竿子爬上岸時，指甲都掐進了青竹里。

“小姐！“紫鳶見到落湯雞似的越青，反倒松了口氣——還好，四肢俱全。她忙用干布裹住瑟瑟發抖的人兒：“奴婢這就去熬姜湯。“

越青狠狠扯下黏在身上的水草，更衣時把系帶都拽斷了兩根：“玉錦華這個瘋子！“銅鏡里映出她通紅的眼睛.

更駭人的還在后頭。翌日，玉錦華攜安佑賢歸寧回府，夕陽西沉時，他忽然攬住妻子纖腰：“夫人許久未觀為夫騎射了，今日帶你看個新鮮玩意兒可好？“

安佑賢不疑有他，含笑應允。哪知到了校場，她險些驚厥過去——

“今日玩些刺激的。“玉錦華話音未落，安佑賢便見一匹驚馬馱著個蒙眼塞口的女子疾馳而來，那人身上竟綁著數個箭靶！

“夫、夫君...“安佑賢聲音發顫，“那莫非是...越青？“

玉錦華漫不經心地搭箭上弦：“我說過，那日只是小懲。“

“不可！“安佑賢失聲驚叫時，羽箭已破空而出。箭矢釘入肉體的悶響接連傳來，越青終是從狂奔的馬上重重栽落。玉錦華指節發白，面上卻淡淡道：“中了幾箭？“

“將軍神射，箭箭中靶！“

“甚好。“他扔開長弓，“下一局。“

這次越青被直接綁在箭靶上，玉錦華翻身上馬。駿馬揚蹄的剎那，安佑賢死死閉眼。待她再睜眼時，只見越青雙臂雙腿插滿羽箭，活像個血淋淋的刺猬。

“救人啊——！“安佑賢尖叫著昏死過去。

醒來時，玉錦華冰涼的指尖正摩挲著她蒼白的臉：“怎么，覺得為夫可怕？“

“不...不是...“安佑賢牙齒打顫，“妾身只是...從未見過...“

“她趁夜私會外男，醉醺醺地將我錯認情郎。“玉錦華突然掐住她下巴，“我的女人敢心系他人，這就是下場。“

安佑賢淚如雨下：“不如...不如休了她...“

“休了她？“玉錦華忽然輕笑，那笑聲讓安佑賢毛骨悚然，“那豈不正合奸夫淫婦的意？我要她生不如死——讓我不痛快的人，永遠別想痛快。“

見妻子抖如篩糠，他溫柔地撫過她發頂：“夫人不會讓我不痛快，對嗎？“

“賢兒...賢兒唯命是從...“

“乖。“他起身整袖，“我去看看那賤人斷氣了沒。“

越青躺在錦衾間，每一處傷口都在灼燒。她望著帳頂繁復的纏枝紋，第一次覺得這深宅大院像個密不透風的囚籠。

紫鳶正用沾了藥露的絲帕輕拭她額角的細汗，忽然手上一顫——玉錦華玄色的衣擺已掃過門檻。他站在榻前投下的陰影，將越青整個籠罩其中。

“還喘著氣？“玉錦華用劍鞘挑起她下巴，冰涼的金屬貼著結痂的傷口。

越青睫毛顫了顫，在眼下投出兩彎青影：“托將軍的福。“

“甚好。“他突然俯身，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今夜我來你房里。“

越青猛地攥緊被角，指節泛白：“將軍不如直接給我個痛快。“她聲音輕得像飄絮，卻字字帶刺，“還是說...安夫人的陪嫁丫頭不合心意？“

玉錦華突然掐住她脖頸，拇指摩挲著跳動的血脈：“你這張嘴...“他忽然瞥見紫鳶煞白的臉色，惡意地笑了，“或者，讓你這忠仆代主受過？“

“你敢！“越青掙扎著要起身，卻扯裂了肩頭箭傷，血珠頃刻洇透素紗。她疼得眼前發黑，卻仍死死盯著他，“你若動紫鳶...我...“

“怎么？“玉錦華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去指尖血跡，“等你養好這身傷...“他忽然貼近她耳畔，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垂，“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玩。“

直到玄色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越青才發覺腮邊一片冰涼。紫鳶捧著藥碗的手抖得厲害，湯藥在碗沿蕩出一圈圈漣漪。

“姑娘別哭...“小丫鬟聲音比她還顫，“奴婢...“

越青突然將臉埋進掌心。她不是在哭那些傷，是恨自己當初怎么就信了那只笑面虎。窗外暮色四合，像口倒扣的墨缸，連最后一絲天光都要吞沒了。

安佑賢端坐在妝臺前，銅鏡里映出她日漸憔悴的容顏。自那夜圓房后，玉錦華雖夜夜宿在瑞雪園，卻再未碰過她一根手指。她輕輕撫過繡著交頸鴛鴦的錦被，指尖傳來絲綢冰涼的觸感。

晨起梳妝時，貼身丫鬟欲言又止：“夫人，要不要換個胭脂？這個顏色太淡了...“

安佑賢望著鏡中蒼白的唇色，搖了搖頭。她記得母親教導的閨閣之道，每日都將玉錦華的起居照料得無微不至。可每當夜深人靜，那人總是和衣而臥，連她故意翻身時衣料的窸窣聲都驚動不了他。

轉眼已是十一月，窗外的枯葉打著旋兒落下。王妃在暖閣里執起她冰涼的手：“賢兒這幾日怎么總心不在焉的？“

這一問，像是打開了淚水的閘門。安佑賢的珍珠耳墜隨著抽泣輕輕搖晃：“母親...賢兒不知做錯了什么...“她絞著帕子，聲音細如蚊吶，“夫君他...自洞房花燭后...“

王妃的眉頭漸漸蹙起。她看著眼前這個委屈的小媳婦，想起當年自己初嫁時的忐忑。

“華兒。“當晚王妃將兒子留在暖閣，茶盞輕輕擱在案上，“你可是對安小姐有什么不滿？“

玉錦華把玩著腰間的玉佩，流蘇在指尖纏繞：“母親多慮了。“

“那孩子今日哭得可憐，說你冷落她。“王妃嘆了口氣，“新婦入門，最怕的就是夫君的冷淡。你若有什么心思，也該說個明白。“

窗外傳來更鼓聲，玉錦華望向漆黑的夜色，忽然想起越青那雙含恨的眼睛。他收回視線，低聲道：“兒子知道了，今晚會與她說清楚。“

王妃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領，就像兒時那般：“別讓為娘總是操心。“

“是，母親。“他躬身退下時，檐下的燈籠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瑞雪園的方向。

瑞雪園內，燭花輕爆。

安佑賢正對鏡卸下最后一支珠釵，忽聽得熟悉的腳步聲。銅鏡里映出玉錦華修長的身影，她指尖一顫，珍珠釵在妝臺上滾出清脆的聲響。

“夫人。“

他聲音比往日溫和，伸手接住那支將落的珠釵。安佑賢從鏡中望見他難得柔和的眉眼，心頭一酸，慌忙用絹帕按了按眼角。

“夫君今日...回來得早。“

玉錦華將珠釵輕輕插回她的云鬢，指尖掠過她微紅的眼尾：“這些日子冷落夫人了。“

安佑賢的睫毛輕輕顫動，在燭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她剛要開口，卻被他從身后環住。檀香氣息籠罩下來，混著他衣袖間淡淡的墨香。

“邊關軍報繁雜，是為夫疏忽了。“他聲音低緩，指腹摩挲著她纖細的腕骨，“等忙過這陣...“

窗外忽地飄起今冬第一場細雪，一片雪花粘在雕花窗欞上。安佑賢望著那點晶瑩，感覺身后人的呼吸拂過耳畔：

“帶你去梅嶺別院可好？那里的紅梅映雪，最是好看。“

她終于轉過身來，眼角還噙著淚，嘴角卻已綻開笑靨。玉錦華抬手拭去她頰邊淚痕，那滴淚水在他指尖映著燭光，像顆將墜未墜的明珠。

“奴家...還以為...“她聲音細細的，帶著未散的委屈。

“以為什么？“他低笑，將她冰涼的手攏在掌心，“夫人這般賢惠，是為夫的福分。“

安佑賢垂眸，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與自己交纏，心頭郁結多時的云霧終于散開。窗外雪落無聲，唯有銅漏滴答，像是時光在輕聲細語。

初雪過后的清晨，越青倚在窗邊就著天光穿針引線。她指尖的傷痕已經淡去，只有幾道淺色的印記還留在虎口處，像是未消的雪痕。

玉竺在廊下跺了跺腳，新納的千層底在青磚上踏出清脆的聲響。他難得露出笑意：“小夫人的手藝，比軍營里的繡娘還細致。“

“那是自然。“越青舉起手中半成型的鞋底，陽光透過密密麻麻的針腳，在案幾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紫鳶你瞧，這次針腳齊整多了。“

紫鳶正往炭盆里添銀骨炭，聞言抬頭淺笑。她目光掃過越青手邊另一雙未完工的男靴，終究沒有多問。倒是玉竺看著那明顯寬大的鞋樣，忍不住道：“這雙...是給將軍的？“

越青的針尖微微一頓。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去了眸中情緒：“是給我大哥的。“聲音輕得像窗外將化未化的雪，“他在西北...最怕凍腳。“

屋內忽然安靜下來，只有炭火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紫鳶看見越青無意識摩挲著左手腕上那道箭疤，連忙捧來熱茶：“姑娘歇會兒吧，仔細眼睛疼。“

越青接過茶盞，熱氣氤氳中，她恍惚又看見西北的漫天風雪。林飛大哥總會把她冰涼的腳捂在懷里，笑著說小妹做的靴子最暖和。

玉竺默默退到門外，新靴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望著院角一株早開的臘梅，忽然知道這雙靴子永遠送不到西北。

十一月的雪又落了，細碎的雪粒子敲在窗欞上，像誰在輕輕叩門。越青撫摸著王府送來的貂裘，柔軟的絨毛讓她想起西北的雪夜，大哥總愛用毛茸茸的狼皮裹住她凍僵的腳。

她忽然站起身，單薄的衣衫在寒風中飄搖。藍山園到書房的路不長，她卻走得渾身發抖——不是因這天氣，而是為即將放下的尊嚴。

書房門開時，玉錦華正批閱軍報。抬頭見是她，朱筆在宣紙上洇開一朵紅梅。眼前人瘦得驚人，素白的中衣空蕩蕩掛在身上，跪下的姿態像片將折的竹葉。

“將軍。“她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磚，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做過八年乞丐...最恨向人伸手。“喉頭動了動，咽下某種苦澀，“可我大哥說過，活著比骨氣重要。“

玉錦華擱下筆，墨汁沿著筆尖滴落。他看見她凍得發青的指尖上滿是針眼，新結的痂像撒了一把罌粟籽。

“天牢陰寒...“她捧起包袱的手在抖，“我只求送這些衣物鞋子...“粗布包裹里整整齊齊疊著棉襖，最上頭是雙納得厚厚的靴子，針腳密得能兜住風雪。

玉錦華示意侍從接過包袱。她眼睛突然亮起來，像雪地里突然迸出火星：“那云瑯桓...“

“休想！“他拍案而起，鎮紙震得跳了跳。窗外老梅枝椏映在窗紙上，像道猙獰的傷疤。

越青深深伏下去，額頭貼著地面許久才起身。轉身時單薄的身影幾乎要融進雪幕里，只有袖口暗紅的血漬還刺著眼。

回到藍山園，雪下得更密了。越青仰起臉，雪花落在她干涸的眼眶里，竟化不成一滴淚。

“小夫人...“玉竺看著心疼，“園里紅梅開得正好...“

“嗯，去看看吧。“她聲音飄忽得像縷游絲。

玉竺要取斗篷，她卻已走進雪中。單衣很快被雪浸透，她卻似渾然不覺。梅樹下，她伸手接住落花，凍瘡裂口滲出的血珠將花瓣染得愈發艷紅。

梅枝橫斜處，越青正欲轉身，卻聽得一聲清喚穿透雪幕。安佑賢提著蜜合色繡梅斗篷追來，臉頰被寒風刮得緋紅：“越青妹妹且慢。“

雪粒落在越青的睫毛上，凝成細碎的冰晶。她福身時，看見玉錦華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云紋靴尖，積雪在他腳邊化成深色的水痕。

“身子可大好了？“安佑賢呵出的白氣在空中飄散，“我正與夫君說...“她突然紅了耳尖，聲音低下去，“今晚讓夫君去藍山園...“

越青指尖掐進掌心。梅香忽然變得刺鼻，她盯著安佑賢斗篷上顫動的珍珠扣：“奴家染了風寒，恐過了病氣給將軍。“一片梅瓣落在她肩頭，像滴凝固的血。

玉錦華突然輕笑，鎏金護甲刮過梅樹枯皮：“頭疼？“他摘下落滿雪的梅枝，插進她松散的發髻，“為夫最會治頭疼。“

回藍山園的路上，雪地上腳印深深淺淺。紫鳶備的浴湯蒸騰著玫瑰香，越青盯著水中浮沉的花瓣，忽然想起西北的沙棘果——那年大哥說，再苦的果子，嚼碎了也能咽下去。

“姑娘...“紫鳶舀起一瓢溫水淋在她肩頭，“奴婢聽說玉竺回來說將軍讓玉安拿了一狐裘去了哪兒就在不知道了……。“

越青知道，紫鳶想要安撫自己，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理由撐下去。水珠順著越青的鎖骨滑落。她閉上眼，任由紫鳶將茉莉膏抹在頸間。香氣太濃了，熏得人眼睛發酸。其實哪需要什么理由呢？就像沙漠旅人不會拒絕綠洲，她只是...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溺斃在溫柔的假象里。

窗外更漏聲聲，越青望著銅鏡中盛裝的自己。胭脂染得太艷，倒像戴了張面具。她忽然伸手攪亂妝奩，金釧玉簪撞出清越的響。這滿室馨香，這錦衣華服，不過都是精致的囚籠。

紫鳶驚慌地按住她的手，卻摸到滿掌冰涼。月光透過雕花窗，在地上烙出鐵欄般的影子。

氤氳的水汽還縈繞在越青的發梢，玫瑰凝露的香氣隨著她跪坐的動作在帳中漫開。素紗寢衣薄如蟬翼，透出肩頭尚未消退的箭疤，像雪地里一瓣將謝的梅。

玉錦華的手指挑起她下巴時，帶著熟悉的龍涎香。他拇指摩挲著她剛沐浴后泛紅的耳垂，嗓音比平日低啞：“丫頭，想我了沒？“

燭火在越青眼中跳動，卻照不進眼底。她沉默得像尊瓷偶，任由他的指尖從頸側滑到鎖骨——那里還留著上次他咬出的淺痕。

衣衫委地時，窗外雪光映著帳內交疊的身影。玉錦華發現她今天格外柔順，不像往日那般帶著刺。當他的唇掠過她腰間箭傷時，甚至感覺到她指尖在他后背無意識地蜷縮。

云收雨歇后，玉錦華撥弄著她汗濕的發絲：“恨我嗎？“聲音里帶著事后的慵懶，卻比任何時候都認真。

越青搖頭，發梢掃過他胸膛。他突然捏住她下巴，在昏黃燭光里審視她的眼睛——那里竟真的沒有恨意，只有一潭深不見底的寂寥。

“不怕我殺了你大哥？“他聲音驟然收緊，“不怕我永遠囚著云瑯桓？“

越青忽然將臉埋進他頸窩，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突突跳動的血脈上。這個姿勢讓她看起來像只歸巢的雛鳥，可玉錦華分明看見她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道青影，隨著呼吸輕顫，像蝴蝶將死的翅。

直到懷中人呼吸變得綿長，他仍盯著帳頂的纏枝紋。越青的左手無意識地搭在他心口，掌心一道陳年刀疤正貼著他新結的箭傷。兩種傷痕隔著血肉，在黑暗里悄悄對話。

晨光透過茜紗窗欞，在青磚地上鋪開一片暖色。玉錦華難得放任自己沉溺在錦衾間，鼻尖縈繞著越青發間殘留的茉莉香。他半闔著眼，看那抹纖影正在鏡前綰發，素白中衣下若隱若現的腰線，還留著昨夜他掌心烙下的淡紅。

門外突然傳來窸窣響動。越青剛推開雕花門，就被兩雙手急急拽了回去。紫鳶的指尖已經撩起她衣袖：“姑娘快讓我瞧瞧...“玉竺更是捧著青瓷藥盒，銅護腕磕在案幾上“當“的一響。

“我沒事...“越青耳根漫上霞色，慌忙攏住散開的衣襟。床帳內突然傳來一聲輕咳，嚇得紫鳶打翻了妝奩——珍珠面花滾了滿地，正巧停在玄色云紋靴邊。

玉錦華慢條斯理地系著蹀躞帶，目光掃過僵立的兩人：“本將軍倒不知...“他指尖勾起那盒藥膏，“在你們眼里，是這般禽獸不如？“

紫鳶的杏眼瞪得滾圓，活像只受驚的貍奴。直到玄色衣角消失在回廊轉角，她還死死攥著越青的袖角發抖。

“無妨的。“越青拾起滾落的珍珠，突然想起昨夜這人替她抿發時，也曾這樣一顆顆撿起她拆落的珠釵，“他...其實...“

“才怪！“紫鳶氣鼓鼓地絞著帕子，“上回奴婢不過打翻茶盞，就被罰跪了半日！“窗外的麻雀突然嘰喳著飛過，驚落一枝積雪，正砸在檐下的鐵馬鐺上，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越青望著那晃動的鐵馬，忽然輕笑出聲。原來再兇悍的將軍，也會在某個晨光熹微的時分，露出像被踩了尾巴的狼王般，又窘又惱的神情。

臘月的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安佑賢為玉錦華解下沾雪的大氅時，捕捉到他唇角未消的笑意——那是種饜足的、帶著余溫的柔軟，像春陽化開的第一道冰棱。她指尖在大氅系帶上頓了頓，很快又掛出得體的微笑。沒關系，她想，正妻的玉印始終在她妝奩最底層。

大雪封城那日，王府車駕碾著半尺深的積雪往山莊去。越青獨自站在廊下，看著玉安遞來的信箋在掌心瑟瑟發抖。墨跡暈染處寫著“午時三刻“四個字，像把刀直直插進心窩。

她突然沖進雪幕，單薄的繡鞋頃刻濕透。摔倒了就爬起來，發髻散了也顧不上，冰碴子劃破掌心也覺不出疼。朱雀大街上的人群已經散去，只剩幾個衙役在收殮。她隔著木柵欄，看見雪地上蜿蜒的暗紅，看見那具熟悉的軀體安靜地躺在刑臺上——大哥臨行前補好的羊皮襖，如今浸在血泊里。

“讓...讓我進去...“她聲音啞得不成調，手指抓著柵欄拼命搖晃。守衛的呵斥聲忽遠忽近，眼前漫起血紅霧靄。喉頭突然涌上腥甜，她低頭看著雪地上綻開的紅梅，這才發現是自己的血。

朦朧中有人抱起她，玄色貂氅掃過她染血的前襟。玉錦華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去請太醫...“

三日后，王府車駕還是按例去了山莊。藍山園里，紫鳶守著高熱不退的越青，不斷更換她額上帕子。炭盆爆出個火星，驚醒了昏睡的人。越青望著空蕩蕩的床帳，忽然想起那年大哥背著她走過戈壁，說小妹別怕，天黑了大哥給你唱曲兒。

窗外北風嗚咽，像誰在唱一首沒有詞兒的挽歌。

偌大的王府空寂得可怕，檐角鐵馬在寒風中叮當作響。越青昏睡了整整三日才醒轉，醒來時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被抽走了力氣。紫鳶端著藥碗守在榻邊，見她睜眼，連忙上前：“小姐，您若心里不痛快，就說出來罷。“

越青只是搖頭，枯瘦的手指攥緊了錦被。待紫鳶退下后，她強撐著披衣起身，剛推開雕花木門，迎面便撞上兩尊鐵塔般的身影。

“玉安？“她詫異地睜大眼，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你為何沒隨王爺去山莊？“

玉安抱拳行禮，鐵甲在晨光下泛著冷光：“王爺命屬下留守，護衛小夫人周全。“

“呵...“越青蒼白的唇邊扯出一抹冷笑，“是怕我跑了吧？“她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我如今這副模樣，還能跑到哪里去？“

玉竺上前一步：“小夫人身子未愈，還是回屋歇著吧。“

越青沉默地轉身，單薄的身影在長廊上拖出一道孤寂的影子。她在床榻上又躺了兩日，這日清晨忽然喚來玉安：“讓玉竺守著門，誰也不許進來。“

玉安面露難色：“這...于禮不合...“

“禮？“越青突然坐起身，散落的青絲襯得臉色愈發慘白，“玉安，我如今一無所有了。“她顫抖著抓住玉安的護腕，“我只想知道云瑯桓在哪里...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玉安慌忙后退，鎧甲撞得屏風哐當作響：“小夫人，屬下萬萬不敢...“

話音未落，越青身子一晃就要栽倒。玉安急忙上前攙住，卻見她忽然綻開一抹凄艷的笑：“這偌大的王府，如今就剩你我二人...“她冰涼的手指撫上玉安的臉頰，“只要你幫我這一次，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小夫人！“玉安如觸電般松開手，單膝跪地，“屬下不能背叛王爺！“

越青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她緩緩解開衣帶，素白中衣順著肩頭滑落，露出滿是傷痕的肌膚：“你當真要辜負這良辰美景？“

玉安猛地別過臉去，耳根通紅：“使不得！“

“那便帶我去見云瑯桓。“越青逼近一步，赤足踩在冰冷的青磚上，“否則我現在就喊非禮，你說王爺會信誰？“

玉安痛苦地閉上眼，終于妥協：“屬下...帶您去便是。但請小夫人答應，絕不再做這等事。“他抬起頭，眼中帶著懇求，“將軍他是真心待您的。“

“真心？“越青嗤笑一聲，慢條斯理地系回衣帶，“他愛的不過是我這具身子罷了。“她望向窗外紛飛的雪花，聲音輕得像嘆息，“玉安，你太天真了。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不過都是各取所需。“

玉安張了張嘴，終究無言以對，默默退出了房門。

夜色如墨，檐角的風鈴在寒風中發出細碎的嗚咽。玉安提著昏黃的燈籠，引著越青穿過曲折的回廊。地牢的石階潮濕陰冷，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寒冰上。

“就在前面。“玉安壓低聲音，鐵甲在幽暗中泛著冷光。

越青的指尖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青青？“沙啞的嗓音從鐵柵后傳來。云瑯桓踉蹌著撲到牢門前，手腕上的鐐銬嘩啦作響。月光從狹小的氣窗漏進來，照見他凹陷的雙頰和布滿血絲的眼睛。

越青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她伸手撫上云瑯桓的臉，觸到的卻是冰涼的鐵欄。“你怎么...瘦成這樣...“話音未落，淚水已先滾落。

云瑯桓勉強扯出個笑容，手指穿過柵欄拭去她的淚：“我沒事。倒是你...“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血絲，“怎么憔悴了這么多？“

“開門。“越青突然轉向玉安，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玉安握緊佩刀：“小夫人，這...“

“我說開門！“越青猛地拔出玉安腰間的短刀抵在自己頸間，“你若不開，我就讓你帶著我的尸體回去復命！“

刀刃在月光下閃著寒光，一縷血絲順著雪白的脖頸滑下。玉安瞳孔驟縮，鑰匙在掌心攥得發燙。

“你瘋了！“云瑯桓死死抓住柵欄，指節泛白，“把刀放下！“

僵持間，玉安終于長嘆一聲。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響在寂靜的地牢格外刺耳。鐵門吱呀開啟的瞬間，越青已經撲進云瑯桓懷里。

“我就站在這里。“玉安背過身，聲音干澀，“請...快些。“

越青緊緊抱住眼前的人，熟悉的松木香被血腥氣掩蓋。她顫抖著撫過云瑯桓背上縱橫的鞭痕，每一道都像烙在自己心上。

“帶我走...“她把臉埋在他肩頭，淚水浸透破爛的囚衣，“求你...“

云瑯桓的手懸在半空，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遠處傳來更鼓聲，像是催命的符咒。

地牢里潮濕的寒氣滲入骨髓，云瑯桓扶著越青在枯草堆上坐下。她單薄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抖，像風中殘燭。

“大哥他...“越青的嗓音破碎在黑暗中，“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淚水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燙得驚人。

云瑯桓的手指穿過她散亂的長發，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撫受驚的幼獸：“青青，這世間的苦難就像冬日的雪，再厚也會消融。“他抬起她淚痕斑駁的臉，“你比想象中更勇敢。“

“可我怕...“越青攥緊他的囚衣，指節發白，“我總夢見你們都走了，只剩我在黑暗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就像當年討飯時，躺在破廟里等天亮...“

云瑯桓忽然輕笑，眼角細紋里盛滿溫柔：“既然改變不了境遇，何不試著與它和解？就像品茶，苦后才有回甘。“

“你要我討好玉錦華？“越青猛地抬頭，眼中燃起怒火。

“就當是修行。“云瑯桓捧起她的臉，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淚，“他待你...終究有幾分真心。“

“那你呢？“越青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可曾對我說過一句假話？“

月光穿過氣窗，在云瑯桓眼中灑下碎銀般的光彩：“此心天地可鑒。“他指向斑駁的牢墻，“這每一道刻痕，都是我想你的日子。“

越青破涕為笑，蒼白的臉頰泛起血色：“等我成了仙，定要揪著月老問個明白，看你的真心摻沒摻水。“

“小夫人！“玉安忍無可忍地出聲，鎧甲在暗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越青頭也不回：“急什么？你們將軍此刻怕是正抱著新婦賞雪呢。“

玉安氣得胸口發悶：“請自重！“

她卻恍若未聞，仰頭望著云瑯桓時眼中盈滿星光：“等你出去...還會娶我嗎？“

“求之不得。“云瑯桓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他伸手為她理好散亂的鬢發，指尖在碰到她耳垂時微微一顫，“這就是我與他的不同。真正的愛是克制，是把最珍貴的留到...“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玉安臉色驟變，一把拉起越青：“有人來了！“

云瑯桓猛地將越青推向牢門，最后一眼里滿是決絕：“活下去！“

當火把的光亮刺破黑暗時，越青已被玉安拽出地牢。她回頭望去，只看見云瑯桓立在鐵柵后的剪影，像一柄入鞘的劍。

回到藍山園后，越青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她倚在窗邊繡著新裁的冬衣，指尖翻飛間，連料子上俗艷的牡丹紋樣都顯得生動起來。

“玉安，“她忽然抬頭，陽光透過窗紗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金影，“你說云瑯桓什么時候能出來？“

玉安正在擦拭佩劍，聞言頓了頓：“將軍說過，待收復西北失地、承襲王位后...“他看見越青眼中驟然亮起的光，喉結動了動，“約莫一年半載。“

“那他何時出征？“越青放下針線，袖口沾著的絲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元宵后便有批文。“玉安望著她突然紅潤起來的面色，心頭泛起一絲苦澀，“末將...自當隨行。“

越青忽然輕笑出聲，推開窗任寒風拂面。院角的臘梅開了，暗香浮動。她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病容竟似褪去了七八分。

年關將至時，王府車駕終于返程。越青連夜趕制了厚實的棉袍，連帶著新納的靴子、腌制的蜜餞，一股腦塞給玉安：“幫我帶給他。“

地牢里，云瑯桓摩挲著衣物上細密的針腳，聽玉安低聲道出那番懇求。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忽明忽暗。

“云公子，“玉安單膝跪地，鐵甲磕在石板上發出悶響，“將軍他...真的很苦，也真的很愛越青，他答應過越青會放你走的。但是他又害怕放你走，因為你一走，越青就會走。所以，你能不能成全將軍？”

“怎么成全？”

“如果有一天，將軍處理好了一切，你可以離開了，求你告訴越青，你不愛她，你不會帶她走，求你給將軍一次機會，我玉安一定會用下半輩子保護越青，不會讓她再受一點傷害，將軍實在太可憐了。他孤獨慣了，驕傲慣了，從小到大一個人都那么逞強，王府里除了王妃會對他溫柔一些，其他人從來都沒有好好對待過他。所以他才一直這么強勢，直到遇到越青，他所有的驕傲都沒有了，在越青面前，他只差求她留下來了。所以，求你看在將軍為救你而出征的份上，成全他吧。”

云瑯桓望向氣窗外的一線天光，良久才道：“我答應你。“聲音輕得像嘆息，“但你要記住今日之言。“

當越青雀躍地問起回信時，玉安只是沉默地搖頭。可她似乎并不在意，轉而哼著小曲繼續縫制新衣。紫鳶看著主子久違的笑靨，悄悄抹了抹眼角。

只有玉安知道，那封被汗水浸濕的信箋此刻正貼在他心口，字字滾燙：

[若有一日黃沙埋骨，請告訴她，我云瑯桓此生...從未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