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去，紫鳶便已跪在王妃院中的青石板上。王妃倚在雕花榻上，指尖輕輕敲擊著扶手：“越青那丫頭，可還安好？“

紫鳶的額頭貼著冰涼的地面：“回王妃的話，小夫人只是需要將養幾日?！?

“嗯?！巴蹂鷳袘械靥Я颂?，鄭嬤嬤立即捧出一個描金漆盒，“這些拿去給她補補身子。“王妃的聲音突然轉冷，“告訴她，安分些?！?

紫鳶捧著漆盒退出殿外時，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濕透。漆盒里整齊碼著人參、阿膠，還有一瓶貼著“活血散瘀“標簽的藥膏。

回到偏院，越青正艱難地撐著床沿想要起身。紫鳶連忙放下漆盒去扶，觸手之處盡是冷汗。“小姐慢些......“她感覺越青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越青躺回床上時，蒼白的唇瓣已經咬出了血印。紫鳶打開漆盒：“王妃賞了補品和傷藥?！?

“呵......“越青輕笑一聲，牽動了嘴角的傷，“我們在這院子里的一舉一動，何曾逃過她的眼睛？“

紫鳶的手頓了頓：“小姐是說......“

“除了你，“越青望著帳頂的流蘇，“這院里哪個不是他們的眼線？“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就連那株海棠，怕是都長了耳朵?！?

紫鳶擰了條熱帕子，輕輕擦拭越青額頭的冷汗：“奴婢去抓副活血化瘀的方子?！?

玉竺將藥包遞給紫鳶時，指尖不經意劃過她的手背，低聲道：“外頭風大，你別出去了。“紫鳶接過藥包，觸到里面似乎還藏著什么硬物，會意地點點頭。

此時玉錦華正在書房審閱大婚禮單，朱筆在名冊上勾畫。侍衛輕叩門扉：“將軍，玉竺方才去藥鋪抓了傷藥。“

玉錦華的筆尖頓了頓：“傷得可重？“

“聽王婆說，小夫人晨起時連如廁都要人攙扶，午膳的粥也只用了半碗?！笆绦l偷眼瞧見將軍的手指驀地收緊，那支上好的狼毫筆“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玉錦華扔下殘筆，靠在太師椅上閉目片刻。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照得他眉間愈發猙獰。他突然起身，佩刀撞在案幾上發出悶響：“玉安，備馬。“

“將軍要去......“

“地牢。“玉錦華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去看看那位云公子。“

地牢里潮濕陰冷，連時間都仿佛凝固。云瑯桓倚在石壁上，指尖在青苔上無意識地劃著符咒——這囚籠被下了禁制，連一絲天地靈氣都透不進來。他苦笑著想，自己這個上神，如今倒真真切切嘗到了凡人的滋味。

鐵門突然發出刺耳的聲響，火把的光亮刺痛了他久未見光的雙眼。

“還沒死？“玉錦華的聲音帶著勝利者的傲慢，玄鐵戰靴踏在石階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云瑯桓瞇起眼睛，嘴角卻揚起一抹笑：“將軍尚在，我怎敢先走？“

“嘴硬?！坝皴\華站在牢門前，陰影完全籠罩住囚犯，“你那心上人昨日偷我令牌去大牢尋你，可惜啊......“他突然大笑，笑聲在石壁間回蕩，“她不知道你在這里！“

云瑯桓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面上卻不動聲色：“人生苦短，將軍何必執著？“

“裝什么清高？“玉錦華猛地攥住鐵柵，“你活著的唯一念想不就是她嗎？“他的聲音突然壓低，“放心，我待她極好。昨日不過小懲大誡，聽說今日連床都下不了......“

“你瘋了。“云瑯桓終于變了臉色。

“是??！“玉錦華一拳砸在石壁上，“我掏心掏肺對她，她卻日日想著你！“他的眼中泛起血絲，“你們犯的是死罪！若不是我......“

云瑯桓長嘆一聲：“是，錯在我?！八ь^直視將軍，“只望將軍念在一日夫妻百日恩......“

“明日我的喜酒，定送你一壺?！坝皴\華甩袖轉身，卻在臺階處頓住。

云瑯桓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在幽暗的地牢里格外清晰：“對她好些......她既許了你一生......“

玉錦華的背影僵了僵，終是沒有回頭。鐵門重重合上，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

玉錦華從地牢出來時，夜色已深。他煩躁地扯開領口，滿院的紅綢燈籠晃得他頭暈目眩。不知不覺間，腳步已停在偏院門前。

“將軍?！坝耋脧陌堤幀F身。

“夫人歇下了？“

“是。“玉竺遲疑道，“只是紫鳶在外間留了燈......“

玉錦華抬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我進去看看?！耙娪耋糜杂种梗渎暤?，“守著門，別讓紫鳶進來。“

屋內，一盞絹燈在屏風后投下柔和的光暈。玉錦華輕手輕腳走到床前，借著微光端詳越青的睡顏。她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未消的淤青，卻意外地顯得安靜乖巧。玉錦華不禁伸手，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若是她永遠這般溫順該多好。

“不...不要碰我...“越青突然在夢中掙扎起來，聲音里滿是驚恐。

“青青，是我...“玉錦華急忙握住她揮舞的手。

越青猛地睜眼，在看清面前之人后，瞳孔驟然緊縮：“走開！別碰我！“她拼命往后縮，撞得床柱咚咚作響。

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玉竺破門而入：“將軍！“

“她做噩夢了?！坝皴\華尷尬地松開手，轉而輕輕拍打越青的臉頰，“醒醒，是我...“

越青的喘息漸漸平復，眼中的恐懼卻未消散。玉竺見狀低聲道：“屬下去喚紫鳶來?！?

玉錦華沉默片刻，終是起身讓開：“去吧?！八詈罂戳搜垓榭s在床角的越青，轉身時扯落了掛在屏風上的紅綢——明日大婚的喜綢，此刻在地上皺成一團，像極了被揉碎的心。

越青深吸一口氣，胸口起伏漸漸平緩。她抬眸望向站在床邊的玉錦華，眼底的驚慌慢慢褪去，恢復了往日的清明：“這么晚了，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坝皴\華的聲音難得柔和，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明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明日是你大喜的日子?！霸角嘟舆^話頭，嘴角扯出一個淺淡的笑，“該早些歇息才是。“

燭火搖曳間，玉錦華的目光掃過她嘴角未消的淤青：“還疼嗎？“他的手指懸在半空，終究沒有觸碰那道傷痕。

越青輕輕搖頭：“已經不礙事了?！八蛔永锟s了縮，聲音悶在錦被里，“你快回去吧?！?

玉錦華站在原地沒動。月光透過窗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良久，他俯身將她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中：“睡吧?！稗D身時，他的衣擺帶起一陣微風，吹動了床頭的藥碗，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越青才睜開眼。她望著帳頂繡著的并蒂蓮，一滴淚無聲滑入鬢角。

玉錦華輕輕合上房門，轉身時正對上紫鳶擔憂的目光。廊下的燈籠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青石板上顯得有些孤寂。

“將軍?！白哮S福了福身，手中的藥碗還冒著熱氣。

玉錦華盯著那碗黑漆漆的藥汁，眉頭微蹙：“她的傷......“

“夫人已能下床走動，“紫鳶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是腰傷未愈，動作還不能太利索?！八⒁獾綄④姷氖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

夜風拂過，吹得燈籠里的燭火明明滅滅。玉錦華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生硬地問道：“王妃給的藥......“

“都按時服下了?！白哮S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人參雞湯也喝了大半碗?！?

玉錦華點點頭，轉身要走，又突然停?。骸昂蒙樟??！斑@四個字說得很輕，卻讓紫鳶詫異地抬起了頭。

玉竺提著燈籠候在院門口，見將軍出來，連忙上前引路。走到拐角處，玉錦華突然按住他的肩膀：“護好她。“

“屬下明白。“

玉錦華的目光望向偏院的方向，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若我下次再......“他的手在空中做了個制止的動作。

月光下，玉竺看見將軍向來挺直的背影竟有些佝僂。“將軍放心，“他鄭重承諾，“屬下定當謹記。“

“明日......“玉錦華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大婚?！八貜椭@兩個字，像是咀嚼著什么苦澀的東西，玄色披風在夜風中翻卷，漸漸融入黑暗之中。

衛王府小王爺大婚這日，整個長安城都沸騰了。越青天不亮就被嬤嬤們叫起，強撐著梳妝打扮。她沒資格參加正婚禮儀，卻要像個提線木偶般完成所有禮節——伺候將軍更衣、用膳，再恭送他出門迎親。

玉錦華一身大紅喜服站在院中，越青機械地為他整理衣襟時，聞到他身上陌生的熏香。那香氣讓她想起相國府的千金，手指不自覺地顫了顫。

“仔細著點?！坝皴\華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輕不重，恰好讓她疼得皺眉，又不至于留下痕跡。

迎親隊伍遠去后，越青回到冷清的偏院。她剛躺下歇息，又被叫起來準備迎新娘。一整日的奔波讓她的腰傷隱隱作痛，等終于熬到禮成，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回到房中。

夜深人靜時，越青被餓醒。她輕手輕腳披衣起身，卻撞上巡夜的玉竺。少年侍衛一個漂亮的擒拿將她制住，又在看清來人后慌忙松手。

“夫人恕罪！“玉竺單膝跪地，月光照見他額角的冷汗。

越青揉著手腕，突然露出許久未見的俏皮神色：“我餓得睡不著，想去廚房偷點吃的?！?

玉竺怔了怔，隨即會意一笑：“屬下去拿。今日喜宴剩了不少好菜。“他轉身時又回頭叮囑，“您回去等著，別著涼。“

回到房中，紫鳶已掌燈等候。兩個姑娘并肩坐在窗前，望著滿天星斗。夜風送來遠處喜宴的絲竹聲，紫鳶撇嘴道：“將軍此刻怕是醉臥溫柔鄉了?！?

越青仰頭望著星空，輕聲道：“這樣也好。“她指著天邊最亮的那顆星，“你看，像不像那年我們在漠北看到的？“

星光灑在越青蒼白的臉上，紫鳶突然發現，這是自她被迫來王府后，第一次露出這樣純粹的笑容。窗外，玉竺捧著食盒站在月光里，久久沒有打擾這一刻的寧靜。

月色如水，傾瀉在庭院中的石桌上。玉竺將食盒輕輕放下，精致的點心在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小夫人，我回來了?！八曇艉茌p，像是怕驚擾了這靜謐的夜。

紫鳶扶著越青在石凳上坐下，三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交疊。當紫鳶無意間問起鬧洞房的事時，空氣突然凝滯了一瞬。

越青卻輕笑出聲，月光在她眼中流轉：“對啊玉竺，相國府的紅包定然豐厚。“她的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談論別人的婚事。

玉竺從懷中掏出三個繡著金線的紅封，在石桌上排開：“正好一人一個?！八D了頓，“玉安說，這是新娘子從娘家帶來的。“

越青捏著紅封，突然俏皮地眨眨眼：“你們說，這會兒將軍和新人是不是正在......“她纖白的手指做了個交疊的手勢。

三人不約而同笑出聲來。玉竺紅著臉道：“春宵一刻......“

“我看未必，“紫鳶撇撇嘴，“今日那些繁文縟節，怕是累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越青突然湊近玉竺，發絲掃過他的手臂：“不如我們打個賭？明日我去打聽，若他們成了好事，紅包歸我；若沒有......“她狡黠地眨眨眼，“就歸你?！?

笑聲驚起了檐下的宿鳥。但笑著笑著，越青的筷子突然停在半空。她望向西北方的夜空，那里有顆孤星格外明亮。

“在大漠時，“她的聲音輕得像風，“兄弟們總會把最甜的瓜留給我?！爸讣鉄o意識摩挲著石桌的紋路，“駱駝脖子上的鈴鐺聲，能傳得很遠很遠......“

紫鳶握住她冰涼的手，發現上面有未愈的傷痕。玉竺沉默地倒了杯熱茶推過去，熱氣在月光下裊裊上升。

“去歇著吧。“越青突然起身，單薄的身影在月色中顯得格外清冷，“我想再看看星星?！?

當兩人的腳步聲遠去后，一滴淚終于墜入茶盞，蕩起細微的漣漪。遠處的新房里，隱約還有紅燭搖曳，而這里的月光，已經涼透了。

夜涼如水，越青獨自站在庭院中央，月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像一道孤獨的傷痕。院墻外，玉竺靜靜佇立，望著那個單薄的身影，卻不敢靠近一步。

而此時的新房內，紅燭高照，卻透著幾分冷清。玉錦華遲遲才踏入洞房，面對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他竟遲遲不愿挑起那方繡著鴛鴦的紅蓋頭。

“將軍......“喜婆第三次催促時，他才機械地完成合巹之禮。當喜婆們退下后，他在安佑賢身旁坐下，聲音溫柔得不像話：“今晚我飲多了酒，怕唐突了夫人。明日......定給你一個難忘的洞房花燭?！?

安佑賢藏在蓋頭下的臉早已羞紅，她輕聲道：“妾身伺候將軍歇息......“

“不必?！坝皴\華突然起身，“我去書房醒醒酒。“他握了握新娘的手，卻在轉身時，嘴角的笑意瞬間凝固。

走在長廊上，夜風拂過發燙的面頰。他看見玉竺鬼鬼祟祟地往廚房去，便派玉安跟去查看。當得知是給越青送吃食時，他苦笑著摸出一個紅包：“賞他的?！?

不知不覺，他的腳步停在了偏院外。院內傳來陣陣笑聲，那樣輕松歡快，是他從未聽過的。透過窗欞，他看見越青湊近玉竺說笑的模樣，那眉眼間的靈動，是從未給過他的。

月光下，兩個影子被拉得很近很近。玉錦華的手按在胸口，那里疼得厲害。他忽然想起地牢里云瑯桓說的話：“一日夫妻百日恩......“

可她的恩，她的情，從來都不屬于他。

院內，越青望著西北方的星空落淚；院外，玉錦華站在陰影里，任夜露打濕衣袍。一輪明月照見兩處傷心，這世間的情愛，原來最是強求不得。

翌日清晨，越青強撐著酸疼的身子起身。紫鳶為她梳妝時，她望著銅鏡中憔悴的面容，輕嘆道：“給我多敷些胭脂罷。“

正廳內，安佑賢端坐在主位上，一襲正紅錦裙襯得肌膚如雪。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當真如畫中走出的仙子。越青看得怔了怔，竟忘了行禮。

“奴家越青，拜見將軍夫人?！八琶ΩＩ?，聲音比平日軟了幾分。

安佑賢微微一笑，從侍女手中取過紅封遞來：“妹妹請起。“那聲音溫軟似江南春雨。

越青正要接過，玉錦華突然冷笑：“不打開瞧瞧？你不是最貪財的么？“他指尖敲擊著扶手，目光如刀。

滿屋仆婦頓時屏息。安佑賢詫異地望向夫君，只見越青耳尖通紅，捧著紅封的手指微微發抖：“夫人賞賜，奴家珍之重之......“

“華兒！“王妃突然打斷，茶盞重重一擱，“賢兒初來乍到，你該多陪她熟悉府邸?！八D向新人時又換上慈愛神色，“園中桂花正盛，去賞玩罷?！?

玉錦華起身時，衣袖帶翻了茶盞。他盯著越青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昨夜她在月下說笑的模樣。那笑意，從未給過他。

“兒臣告退。“他挽起安佑賢的手，卻在跨出門檻時回頭。越青正偷偷抬眼，四目相對，她慌忙低頭，而他眼底的風暴，終究化為一抹自嘲的笑。

陽光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向東，一個向西，還有一個，永遠停留在陰影里。

越青正要隨眾人退下，忽聽王妃喚道：“且慢?！?

她回身時，王妃正用茶蓋輕輕撇著浮沫，裊裊茶煙模糊了神色：“身子可大好了？“

“托王妃的福，已無大礙?！霸角喔Ａ烁Ｉ?，腰間的玉佩輕輕晃動。

王妃擱下茶盞，發出一聲輕響：“如今正室過門，你也該懂些分寸?！蚌探鹱o甲在案幾上劃出淺淺的痕跡，“少在華兒跟前露面，自然少些是非?！?

越青垂首盯著自己的鞋尖，那上頭還沾著昨日喜宴落下的金粉：“奴家明白?！?

“正妻是要捧在手心的，“王妃的聲音忽然放輕，“妾室嘛......“尾音化作一聲意味深長的輕笑。

越青突然跪下，額頭抵在冰涼的地磚上：“求王妃開恩！奴家情愿離府，若不能......“她抬起臉，眼中水光瀲滟，“也絕不敢擾了將軍夫婦。“

王妃凝視著她袖口露出的淤青，忽然嘆道：“華兒的性子......“話到一半又轉了口風，“罷了，本宮試試看。“

“謝王妃垂憐！“越青重重叩首，發間的銀簪碰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今晚的家宴，奴家就不來礙眼了?！?

王妃擺擺手，越青倒退著退出廳堂?？绯鲩T檻時，秋風卷著桂花撲了她滿身。她抬手拂去肩上的花瓣，忽然想起安佑賢發間那支并蒂蓮金步搖——正妻與妾室，到底是不一樣的。

遠處傳來玉錦華的笑聲，越青加快腳步，拐過回廊時險些撞上抱著錦緞的丫鬟。那大紅緞面上繡著百子千孫圖，刺得她眼睛生疼。

越青腳步輕快地回到小院，裙角飛揚間帶起幾片落葉。她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推開房門時驚醒了打盹的紫鳶。

“紫鳶！“她眼睛亮晶晶的，“教我納鞋底吧！“

紫鳶揉著眼睛：“給誰做？“

“當然是我自己穿啊?！霸角鄰尼樉€筐里翻出頂針，笨拙地套在手指上，“我要做雙牛皮靴子?！?

紫鳶噗嗤一笑：“就您這手藝......“她突然想到什么，促狹地眨眨眼，“不如我給玉竺量個鞋樣？“

越青立刻會意，朝門外喊道：“玉竺！進來幫個忙！“

年輕的侍衛匆匆進來，卻見兩個姑娘笑得像偷腥的貓。紫鳶拿著麻繩在他腳邊比劃，越青則一本正經地記著尺寸。

“玉侍衛，“紫鳶憋著笑，“您可能要收到一雙......特別的鞋?！八种冈谘g比劃著歪歪扭扭的走線。

玉竺耳根通紅：“夫人不會針線？“

“她啊，“紫鳶戳了戳越青的額頭，“從前就會揮刀弄槍，連荷包都繡不成樣?！?

越青不服氣地嘟囔：“我這不是要學嘛......“忽然意識到失言，慌忙捂住嘴。

玉竺好奇道：“夫人從前是......“

屋內驟然安靜。紫鳶收起笑容，輕聲道：“這事，不如去問將軍？“

玉竺立刻單膝跪地：“屬下多嘴了。“

越青把玩著手中的頂針，陽光透過窗紗，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不能言說的往事，就像這光影一般，明滅不定地藏在記憶深處。

夜幕低垂，王府正廳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間無人提及那個缺席的身影。玉竺趁著夜色找到玉安，兩人站在回廊暗處低聲交談。

“你打聽她做什么？“玉安皺眉，手中的燈籠在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將軍最忌諱這個?！?

玉竺搓了搓手指：“她總提起大漠......“

“閉嘴！“玉安突然厲聲，又警覺地壓低嗓音，“你只要記住，她是將軍從鬼門關搶回來的人。“燈籠的火光忽明忽暗，照見他眼中閃過的懼意。

回到偏院，玉竺將打探來的消息如實相告。紫鳶接過兩個紅包，銀錢在掌心叮當作響。越青卻望著窗外出神，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空蕩蕩的刀鞘位置。

“聽說今晚......“玉竺突然壓低聲音，“將軍要圓房了?！?

越青猛地回神，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正好溜出去。“她翻出藏在枕下的錢袋，銅錢碰撞聲格外清脆，“我要買十斤羊肉，曬成肉干......“話到一半突然哽住。

紫鳶手中的鍋鏟“當啷“落地。三人沉默地對視，都明白那些肉干再也等不到遠行的日子。夜風穿過回廊，帶來遠處喜宴的笙簫聲。

“走吧?！坝耋猛蝗晦D身取下墻上的斗篷，“我知道西角門的守衛輪值時辰。“

越青系斗篷的手微微發抖。當手指碰到門閂時，她忽然想起在大漠，林飛教她認北斗星的情景。如今星辰依舊，卻再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紫鳶輕輕握住她的手，發現掌心全是冷汗。月光下，三個影子悄悄穿過花園，像極了當年在大漠夜襲的馬賊。只是這一次，他們要偷的，不過是片刻的自由。

夜深人靜，王府各處漸次熄了燈火，唯有新房內紅燭高照。玉安在門外來回踱步，終于等到玉錦華沐浴更衣完畢，連忙上前低聲道：“將軍，玉竺方才帶著小夫人和紫鳶從西角門出去了，說是要去吃羊肉。“

玉錦華系衣帶的手頓了頓，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陰影：“派人跟著，別驚動他們?！八穆曇羝届o得可怕，“等我這里......完事再說。“

玉安驚得抬頭：“將軍，今晚可是......“

“你以為圓房要多久？“玉錦華冷笑一聲，指尖撫過腰間玉佩，“一個時辰足夠。“他轉身推開新房的門，大紅喜燭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新房內，安佑賢端坐在床沿，聽到開門聲時緊張地攥緊了嫁衣。玉錦華緩步走近，抬手挑起她的下巴。燭光下，新娘子嬌羞的模樣確實動人，可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個身影——此刻應該正在市集上，對著羊肉攤兩眼放光的越青。

“夫人......“他俯身吹滅床頭的紅燭，在黑暗中熟練地解開她的衣帶。安佑賢顫抖的呼吸聲近在耳畔，他卻想起大漠，越青揮刀時凌厲的眉眼。

一個時辰后，玉錦華披衣起身。安佑賢已經累極睡去，錦被滑落處露出斑駁紅痕。他輕輕帶上房門，對守在外面的玉安道：“備馬。“

越青隨著玉竺和紫鳶踏出府門，迎面而來的喧囂聲浪讓她不由睜大了眼睛。

“哇！長安的夜市竟如此熱鬧？“她驚嘆道，目光在燈火通明的街市間流連。

玉竺掩唇輕笑：“這算什么？待到上元佳節，整座長安城徹夜不眠，那才叫真正的盛景呢?！?

“快看那邊！“越青突然拽住玉竺的衣袖，興奮地指向不遠處躍動的火光，“是烤肉攤！“

三人循著香氣來到攤位前，玉竺熟稔地招呼：“老板，來一斤上好的羊肉。“

“再加一斤牛肉！“越青迫不及待地補充，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烤架上滋滋作響的肉塊。

玉竺會意一笑：“再來壺陳年竹葉青?！?

“這才叫人生??！“越青滿足地嘆息，接過店家遞來的酒壺深深嗅了一口。

烤得焦香的肉串很快呈上，金黃的油脂還在肉塊表面跳動。紫鳶安靜地為兩人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瓷杯中蕩漾。

“紫鳶姐姐不嘗嘗？“越青舉杯相邀。

“奴婢一杯就倒，還是伺候兩位盡興吧?！白哮S笑著搖頭。

酒過三巡，六只空壺已在桌角堆成小山。玉竺忽然指著遠處燈火輝煌的樓閣：“快看！醉仙樓前有胡姬獻舞！“

“小姐，您的箭傷還未痊愈...“紫鳶急忙勸阻。

玉竺卻已起身，緋紅的面頰在燈籠映照下格外明艷：“早就不礙事了！“

她匆匆灌下兩口酒，拽著玉竺就往舞群中擠去。越青在西北長大，篝火舞對她而言輕車熟路，腳步一轉，裙擺飛揚，便融入了胡姬熱烈的舞姿中。玉竺摟著她的腰，剛隨節奏踏了幾步，忽覺腰間一空——身后的人竟被一把拉開。

越青醉意朦朧，舞興正酣，絲毫未察覺身后換了人，仍自顧自地旋轉著，笑聲清脆：“玉竺，我跟你說，在西北時，我和兄弟們常宰一頭羊，搬幾十壇酒，圍著篝火又跳又喝，那才叫痛快！”

“那今晚，你開心嗎？”低沉的男聲在耳畔響起。

“當然開心！”她毫不猶豫地答道，腳步未停，“只要不在王府，哪兒都開心?！?

“你就不惦記你的情郎了？”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下，越青猛地回頭，正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睛——玉錦華！他一手仍攬著她的腰，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

她渾身一僵，使勁甩了甩頭：“我……我一定是醉了，玉錦華明明在洞房……”她踉蹌著掙脫他的手臂，跌跌撞撞地退回酒桌，這才發現紫鳶和玉竺臉色煞白，而她們身后，玉安正抱臂而立，目光冰冷。

越青的酒瞬間醒了大半，心臟狂跳。她一把拽住紫鳶和玉竺的手腕，壓低聲音：“快跑！”

“跑？”玉安冷笑一聲，橫跨一步擋住去路，“你們能跑到哪兒去？”

越青被酒精和煩躁沖昏了頭腦，索性破罐子破摔，仰頭瞪著玉錦華：“我不過是出來吃個飯，犯了哪條王法？“

玉錦華眸色陰沉：“王府是短了你吃喝？“

“我想家了！“越青借著酒勁，聲音里帶著哽咽，“就想吃口家鄉的烤羊肉，這你也要管？“

“我管的是你三更半夜跟著野男人酗酒！“玉錦華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什么野男人！“越青掙扎著，“那是我的侍衛！是來保護我的！“

“夠了，跟我回去。“

“不夠！“她甩開他的手，踉蹌著撲向酒桌，“我的酒還沒喝完，肉還沒吃夠......“

玉錦華一把撈住她的腰：“回府讓你吃個夠。“

“放開！“越青像只炸毛的貓，突然低頭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我自己會走！“

玉竺和紫鳶屏住呼吸，已經預見到一場風暴。誰知玉錦華竟只是悶哼一聲，直接將人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地往王府走去。

回到寢殿，越青早已醉得糊涂，卻還揮舞著手臂嚷嚷：“兄弟們......干杯！再來......“紫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給她擦洗更衣，剛把人按進錦被，就聽見“砰“的一聲——玉錦華一拳砸在床柱上。

“滾出去。“他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兩人逃也似地退到門外，仍能聽見越青在屋里高喊：“好酒！接著喝......“玉安忍不住笑出聲：“玉竺，你膽子不小啊?！?

“是你告的密？“玉竺咬牙切齒。

玉安聳聳肩：“這院子里，除了你誰不知道將軍的眼線遍布全城？“

“罷了，明日我自去領罰。“玉竺頹然道。

紫鳶絞著衣角，聲音發顫：“你領罰事小，就怕將軍又要變著法子折磨小姐......“

這一次，他們的擔憂都多余了。

玉錦華立在床前，望著醉得不省人事的越青，胸口翻涌著難以名狀的情緒。他輕輕嘆息，和衣躺下，將她攬入懷中。指尖撫過她圓潤的肩膀，觸感溫熱而真實。

“睡吧，酒醒了再說?！八吐暫宓溃曇羰亲约憾嘉床煊X的溫柔。

越青在夢中咕噥：“我先睡了...你們繼續喝...“

“好，你睡?！坝皴\華凝視著她酡紅的臉頰，忍不住用指腹描摹她的眉眼。這具身體不像京城貴女那般嬌弱，而是帶著西北風沙磨礪出的韌勁——每一寸肌理都鮮活生動，讓他貪戀這份觸感。

睡夢中的越青忽然抓住他游移的手，一個翻身鉆進他懷里，囈語道：“瑯桓...要等成親后才可以...“

玉錦華渾身一僵。

“瑯桓...“她蹭著他的胸膛，聲音帶著夢中特有的綿軟，“我們浪跡天涯好不好...我不想再拿刀了...“

這句話像把鈍刀，生生剖開他的胸腔。玉錦華猛地推開懷中人，越青卻只是咂了咂嘴，又沉沉睡去。

“好一個云瑯桓！“他咬牙切齒地扯過外袍，系帶時手指都在發抖。房門被摔得震天響，驚起檐下一群宿鳥。

安佑賢的寢殿里，錦被尚有余溫。玉錦華卻覺得渾身發冷——原來那個女人從始至終，心里裝的都是那個名字。

次日正午，越青才揉著脹痛的太陽穴醒來。窗外日頭正烈，紫鳶卻端著醒酒湯站在床前，臉色比湯藥還苦。

“小姐...“她欲言又止，“將軍在書房等您一上午了?！?

越青指尖一顫，瓷碗碰出清脆的響。她望著窗外刺目的陽光，忽然笑了：“看來今日不是斷條胳膊，就是要折條腿了?！?

紫鳶猛地扭頭瞪向玉竺，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玉竺單膝跪地，鎧甲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屬下...“

“行了。“越青抬手止住他的話，慢條斯理地系好衣帶，“今日我權當是個啞巴。你們...“她頓了頓，唇角揚起一抹苦笑，“記得帶副擔架來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