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
- (愛爾蘭)薩莉·魯尼
- 2507字
- 2022-07-11 14:29:31
艾麗絲,我覺得我也有過你在便利店里經歷的感覺。對我來說,就好像低頭看去,第一次發現我原來站在令人眩暈的高處一面極窄的巖脊邊,而唯一支撐著我的是地球上幾乎所有其他人的痛苦和損害。我最后總會想:我不想在這里。我不需要這些廉價的衣服、進口食品和塑料保鮮盒,我甚至不認為它們改善了我的生活。它們只是創造了垃圾,讓我不開心罷了。(我無意將我的不滿和真正被壓迫者的痛苦相提并論,我只是說,在我看來,他們為我們維系的生活方式甚至都談不上令人滿意。)有人認為社會主義是靠武力——通過強行剝奪他人財產——來維持的,但我希望他們也能承認,資本主義也是靠同樣的武力維持的,只不過方向相反,是強行保護現有的資產配置。我知道你會明白這點。我最討厭用錯誤的第一原理[2]反復進行同樣的辯論。
我最近也在思考時間和政治保守主義的問題,不過角度和你不同。目前我認為,我們可以說生活在一個歷史性危機時期,這個看法似乎已被大多數人接受。我的意思是,這場危機的外部癥候,比如政治選舉中出人意料的大幅變動,已是公認的反常現象。某種程度上,我認為就連一些更“深層”的結構性癥狀——比如難民的大規模溺亡,氣候變化導致的氣候災難頻發,都開始被視作一場政治危機的表現。我記得有研究表明,過去幾年里,人們開始花越來越多的時間閱讀新聞,了解時事。比如,我已經習慣了發送這樣的短信:蒂勒森[3]被開了笑死我了。我意識到發這種短信不應該是正常的。不管怎么說,這一現象導致的后果是,每一天都變成嶄新獨特的新聞單元,擾亂并替代前一天的信息世界。我想知道這一切對文化藝術來說意味著什么(你或許會說這二者并無關聯)。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習慣和設定在“當下”的文化作品進行互動。但當下的連貫性已不再是我們生活的標志。當下已經失去了連貫性。每天,每天的每個小時,都在取代之前的時間,使之變得無關,而我們生活中的事件,唯有對照不斷更新的新聞內容,才能得以闡明。于是當我們看著電影人物坐在餐桌邊或開著車四處轉悠,計劃謀殺或為愛情悲傷時,我們自然想知道他們做這些事是在什么時間節點,和構筑我們當下現實感的災難性歷史事件之間有什么關聯。再也沒有中立的背景。只剩下時間線。我不知道這是否會帶來新的藝術形式,還是只是意味著藝術的終結,至少是我們熟知的那種藝術。
你關于時間的論述讓我想起最近在網上讀到的東西。據說在青銅時代晚期,大約是公元前一五〇〇年,東地中海地區存在一個中央集權宮廷政體的文明體系,通過復雜且專業細化的城邦經濟體對金錢和商品進行再分配。這是我在維基百科上讀到的。當時的貿易路線已經高度發達,出現了書面語言。人們生產昂貴的奢侈品,進行遠距離貿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土耳其岸邊發現了一艘來自該時期的沉船,上面載有埃及的珠寶,希臘的陶器,蘇丹的黑木,愛爾蘭的銅礦,石榴,象牙。隨后,在公元前一二二五年至前一一五〇年這七十五年間,這些文明崩塌了。東地中海的偉大城邦要么毀于一旦,要么被居民遺棄。知識瀕臨消亡,整個書寫體系就此失落。順帶一提,沒人確切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維基百科提到一個叫“一般系統崩塌”的理論,它認為青銅時代晚期的文明“高度中央集權,產業細分,體系復雜,且政治架構頭重腳輕”,因此非常脆弱,極易崩塌。另外一個理論名字很簡單:“氣候變化”。我覺得我們當前的文明由此看來也很不妙,不是嗎?我以前從未認真想過一般系統崩塌這個可能性。當然,我在腦海里知道我們為自己編織的人類文明是一個謊言。但是在現實生活中發現這點就不同了。
說句題外話,其實和上一段幾乎是九十度的大轉彎,你思考過你的生物鐘嗎?我不是說你應該去想它,只是好奇你想沒想過。當然,我們還算年輕。但事實上,貫穿人類歷史,絕大多數女人到我們這個歲數已經生了好幾個孩子了。不是嗎?好像沒什么靠譜的方法對此進行核實。我突然意識到,我甚至不確定你想不想要孩子。你想嗎?還是說你不知道。十幾歲時,我覺得我寧肯去死也不要生孩子,然后等我二十幾歲時,我隱約認為這件事遲早會發生在我身上,而現在我快三十了,我開始想:所以呢?沒有誰排著隊要幫我履行這項生理功能,顯而易見。我還有個非常奇怪且完全無法解釋的想法,我懷疑自己可能不育。沒有任何醫學依據。前不久我跟西蒙提起這個,我當時在跟他抱怨我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有各種毫無根據的焦慮,他說他覺得我無需為此擔心,因為他認為我長了一張“很能生”的臉。我笑了差不多一整天。寫這封郵件的時候我還在笑。話說回來,我只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的。不過考慮到文明即將崩塌,你或許會認為完全沒必要生孩子。
之所以會想到這些,大概是因為我那天在街上偶然看到艾丹,簡直就要心臟病發作,當場死掉。看見他之后度過的每一個小時都越來越糟糕。是不是我此刻的痛苦太過強烈,甚至讓我無法重新體驗當時的痛苦?一般來說,記憶中的痛苦從來沒有當下的痛苦強烈,哪怕它其實嚴重得多——我們不記得它有多慘了,因為記憶沒有體驗強烈。這或許是為什么中年人總認為自己的思考和感受比年輕人的更重要,因為他們只能模糊記得年輕時的感受,與此同時讓當下的經歷來主宰自己的人生觀。盡管如此,直覺告訴我,我此刻的感覺比兩天前看到艾丹時要糟糕。我知道,我們分手只是一個事件,不是一個象征——它只是一件發生過的事,他對我干的一件事,它并不能無可避免地展示我失敗的人生。然而當我看到他時,我仿佛又經歷了一次。艾麗絲,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失敗的,我的人生在某種意義上真的一無是處,只有寥寥無幾的人會在乎這經歷。有時候我真的看不到人生的意義,我認為有意義的東西原來沒有意義,那些本應愛我的人其實并不愛我。哪怕現在寫著這封愚蠢的郵件時,我的雙眼都含著淚水,哪怕我有接近半年的時間來恢復。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永遠無法恢復。或許在人格形成的某個人生階段,某種痛苦就是會永遠烙印在一個人的自我認知上。就像我直到二十歲時才失貞,當時的經歷太過痛苦、尷尬、糟糕,自那以后,我總覺得自己就是會碰上這種事的人,雖然此前我并不這么認為。如今我覺得自己就是那種會在幾年后失去伴侶的愛的人,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不成為這種人。
你在那個荒郊野嶺有沒有寫新東西?還是只在和性格乖張的本地小伙約會?我很想你!愛你。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