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
- (愛爾蘭)薩莉·魯尼
- 8863字
- 2022-07-11 14:29:31
一個周三下午,十二點二十分,都柏林市中心一間共享辦公室里,一個女人坐在桌后,用鼠標上下滾動一個文檔。她將深色頭發用一只玳瑁發夾向后松松抓起,穿著一件灰毛衣,扎進黑色煙管褲。她滾動著電腦鼠標上滑而柔軟的滾輪,快速瀏覽文檔,目光在窄欄之間往返,時不時停下來,點擊鼠標,輸入或刪除文字。她經常在人名“WH奧登”后面插入兩個英文句號,將它統一為“W.H.奧登”。抵達文檔末尾時,她打開搜索命令,選擇“區分大小寫”,然后輸入“WH”。沒有匹配選項。她重新轉回到文檔開頭,文字段落一閃而過,幾乎不可能辨別,而她似乎對此感到滿意,保存并關閉了文檔。
一點鐘時,她跟同事說她去吃午飯了,他們坐在電腦屏幕后面,微笑著向她招手。她套上外套,走到辦公樓附近一家咖啡店,在鄰窗一張桌邊坐下,用一只手吃三明治,另一手讀《卡拉馬佐夫兄弟》。她時不時把書放下來,用餐巾紙擦拭手和嘴,環顧四周,似乎想確認是否有人會回應她的視線,然后繼續讀她的小說。一點四十分,她抬頭看到一個淺頭發的高個男人走進咖啡店。他穿著正裝,系著領帶,脖上掛了一個塑料掛牌,正在打電話。他說,對,他們跟我說是周二,不過我會打回去幫你確認一下。他看到窗邊的女人,表情出現變化,迅速揚起沒拿手機的那只手,用口形說:嗨。他繼續對著手機說:不,他們應該沒有抄送你。他看著女人,不耐煩地指了指手機,用手比劃人說話的樣子。她露出微笑,翻弄著小說的頁角。好,好,男人說,聽我說,我現在其實不在辦公室,等我回去了我就去辦。嗯。好,好,很高興和你通話。
男人結束通話,來到她桌邊。她上下打量他,說:西蒙啊,你看起來好顯赫,我擔心你會被人暗殺。他舉起掛牌,審視著它。就是這個玩意兒,他說,它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你喝咖啡嗎?我給你買。她說她正準備回公司。他說:好吧,那我給你買杯咖啡帶走,然后陪你走回去如何?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她把書合上,說好。他去柜臺點單,她起身拍掉腿上掉落的三明治屑。他點了兩杯咖啡,一杯加牛奶,一杯沒加,并把幾枚硬幣投到小費箱里。女人來到他身邊,取下發夾,重新夾上。洛拉最后試穿得怎么樣?男人問。女人抬眼和他四目相對,發出一聲奇怪的、窒息一般的聲音。哦,還行,她說,你知道的,我媽來了,我們三個明天要碰頭去試婚禮著裝。
他溫和地笑了,眼睛觀望著柜臺后咖啡訂單的進度。有意思,他說,我前幾天晚上做噩夢,夢見你要結婚了。
為什么是噩夢?
因為你要嫁給別人了。
女人大笑。你和女同事也這么說話嗎?她問。
他轉過來,好笑地朝著她,答道:天哪,我會惹大麻煩的。而且罪有應得。不,我從不和同事調情。如果有的話也是她們撩我。
我以為她們都是中年婦女,希望你娶她們的女兒。
我不同意你對中年女性的負面刻畫。在所有年齡段里,我覺得我其實最喜歡她們。
年輕女性怎么惹到你了?
就是有一點那個……
他的手在半空中左右晃動,表示分歧、不確定、兩性吸引、猶疑,或者平庸。
你沒有哪個女朋友是中年女性,女人指出。
我也不是中年男性,暫時還不是,謝謝。
他們走出咖啡店,男人為女人開門,她走出去,沒有道謝。你剛才想問我什么?她問。他和她一起走上通往她公司的街,跟她說,他兩個朋友之間出了一點狀況,他想聽聽她的意見。女人似乎認識這兩個朋友,他們一直住在一起,是室友,后來發展成曖昧的炮友關系。過了一段時間,其中一個開始和別人約會,而單身的這個想搬走,但既沒錢也無處可去。女人說,與其說是住房問題,不如說是感情問題。男人同意她的說法,但補充道:話是這么說,我覺得她還是搬出去比較好。你想,據我所知她晚上能聽到那兩人做愛,實在不太合適。說話間,他們來到辦公樓臺階前。你可以借她點錢,女人說。男人說他主動提過,但被回絕了。其實我也松了口氣,他說,因為直覺告訴我不要介入太深。女人問起另外那個人是怎么想的,男人說那人覺得自己沒做錯什么,之前那段關系自然而然走到盡頭,他該怎么辦,難道打一輩子光棍嗎?女人扮了個鬼臉,說:天吶,確實,她的確得搬出去。我幫她留意一下。他們在臺階前逗留了一會兒。男人說,順便跟你說一聲,我收到婚禮請帖了。
哦,對,差不多這周到,她說。
你知道他們讓我帶一位賓客嗎?
她看向他,仿佛要確認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然后眉毛一揚。那很好啊,她說,他們沒讓我帶,不過考慮到我的情況,他們要是讓我帶反而不合適。
要不要我也一個人去,和你同舟共濟?
她頓了頓,問:怎么,你有想帶的人嗎?
嗯,我正在交往的這個女孩吧。要是你無所謂的話。
她說:嗯。然后補充道:你是說女人吧。
他微微一笑。啊,對我手下留情吧,他說。
你在背后也管我叫女孩嗎?
當然不了。我什么都不叫。別人一提起你,我就坐立不安,奪門而出。
女人假裝沒聽見,問: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
哦,不記得了。大概六周前吧。
該不會又是那種二十二歲的北歐女人吧?
不,她不是北歐人,他答道。
女人露出極度厭倦的神色,把咖啡杯拋進辦公室門外的垃圾桶里。男人凝視著她,補充道:你要是想的話我可以一個人來。我們可以隔空眉來眼去。
你把我描述得好可悲啊,她說。
老天,我可沒那個意思。
她沉默了幾秒,望向車流。最后,她說:她試穿婚紗時很美。我是說洛拉。你剛剛在問。
他依舊望著她,答道:我能想象。
謝謝你請我喝咖啡。
謝謝你的建議。
下午,坐在辦公室里,女人繼續用剛才的文字編輯界面辦公,打開新文件,挪動引號的位置,刪除逗號。關掉一個文檔、打開下一個之前,她都會查看她的社交媒體推送。她的神情和姿勢并未跟隨讀到的信息而改變,它們包括:關于一場可怕的自然災害的報道,一張誰家愛寵的照片,一位女記者公開自己受到的人身威脅,一個只有熟悉若干網絡梗才能勉強看懂的晦澀笑話,一則激烈抨擊白人至上主義的發言,一款孕期保健食品的推特廣告。表面上看,她和世界的關系并未發生任何改變,因此觀察者無從判斷她對攝入的信息作何感想。過了半晌,她毫無征兆地關掉瀏覽器窗口,打開文字編輯器。有時有同事問她工作相關的問題,她會作出回答,有時有人會跟整個辦公室分享一則趣事,大家會一起笑,但大部分時候,工作都在安靜中進行。
下午五點三十四分,女人再次從掛鉤上取下外套,和留在辦公室的同事們道別。她解開纏在手機上的耳機線,插上耳機,沿基爾代爾街向拿騷街走去,然后左轉,繞向西面。走了二十八分鐘后,她在利菲河北岸一個新建公寓區前停步,打開大門,爬了兩層樓梯,打開一扇油漆剝落的白門。家里沒人,但房間布局和內部情況表明她不是唯一的住戶。客廳狹小昏暗,有一扇面向河流的窗,掛了窗簾,客廳通向一間小廚房,里面有一臺烤箱,一個水槽,一臺正常尺寸一半大的冰箱。女人從冰箱里取出一只封了保鮮膜的碗。她拿掉保鮮膜,把碗放進微波爐。
吃過飯,她走進臥室。窗外是街道和緩緩流淌的河。她脫下外套和鞋,取下發夾,拉上窗簾。窗簾很薄,黃底綠方格紋樣。她脫下毛衣、褲子,任由衣褲堆在地板上,褲子面料閃爍微光。她套上一件棉質運動衫,一條灰色緊身褲。她的深色頭發散落在肩上,看上去很干凈,有點干。她爬上床,打開筆記本電腦。她刷了一會兒各大媒體的時間軸,有時點開講海外選舉的長文,草草瀏覽一遍。她面色蠟黃,一臉倦容。門外,另外兩人回到公寓,正在討論點什么外賣。他們經過她的房間,走向廚房,影子短暫滑過門下的縫隙。她在電腦上打開一個隱身窗口,點開一個社交媒體網站,在搜索欄輸入“艾丹·拉韋爾”。出現一串搜索結果,她沒看其他選項,徑直點開第三個結果。屏幕上出現一個新的個人頁面,人名“艾丹·拉韋爾”出現在一張照片下面,照片顯示一個男人肩部及以上的背影。男人一頭濃密的深色頭發,穿一件牛仔外套。照片下面配文:本地憂郁小伙。心智健全人士。聽聽我的音樂空間吧。用戶最新動態是三小時前上傳了一張照片,街溝里的一只鴿子,頭鉆進一只薯片袋。配文:難兄難弟。這條動態有一百二十七個人點贊。女人坐在臥室床上,被子沒疊,背靠床頭,點開那條動態,下面出現回復。其中一條來自“真·死亡女孩”:真的很像你。艾丹·拉韋爾回復道:沒錯,太帥了。女人點擊進入“真·死亡女孩”的頁面。她花了三十六分鐘閱讀完和艾丹·拉韋爾相關的所有社交媒體用戶信息,然后關上電腦,躺了下來。
此刻已過了晚上八點。女人枕著枕頭,手腕放在額上。她戴著一根細金手鏈,鏈子在床頭燈下閃著微光。她叫艾琳·萊登,今年二十九歲。她父親帕特在戈爾韋郡經營一家農場,母親瑪麗是一名地理老師。她有一個姐姐,叫洛拉,大她三歲。孩提時代的洛拉結實、勇敢、淘氣,艾琳則焦慮多病。學校放假時,她們會一起精心編織故事,扮演一對進入魔法世界的人類姐妹,洛拉即興創作主要劇情,艾琳跟著她行動。如果有歲數不大的堂表親、鄰居和朋友的小孩在,她們會招募他們扮演配角,其中包括一個叫西蒙·科斯蒂根的男孩,他大艾琳五歲,住在河對面舊莊園主留下的房子里。他是個極其禮貌的孩子,衣服總是很干凈,經常向大人道謝。他患有癲癇,有時要上醫院,有一次甚至叫了救護車。每次洛拉和艾琳不聽話,母親瑪麗都會質問她們,為什么不能像西蒙·科斯蒂根一樣,不僅聽話乖巧而且“從不抱怨”,非常有骨氣。姐妹倆長大后便不再邀請西蒙或其他小孩加入她們的游戲,而是轉移到室內,在記事本上繪制虛構地圖,發明密文字母,錄制磁帶。她們父母對這些游戲友好而淡漠,他們樂于提供紙筆和空白磁帶,但對虛構國度的假想居民毫無興趣。
洛拉十二歲時,從一所規模很小的本地小學畢業,去離家最近的大城鎮上的一個女子教會學校讀書。艾琳在學校本來就很安靜,自此更加內向。她的老師對她父母說她很有天賦,于是她被帶到一間特殊教室,每周在那里上兩次閱讀和數學的小課。洛拉在教會學校交了新朋友,他們來農場找她玩,有時甚至會留宿。一次,他們搞惡作劇,把艾琳在樓上衛生間里關了二十分鐘。自那以后,父親帕特禁止洛拉帶朋友來家里,洛拉說這都是艾琳的錯。艾琳十二歲時也被送去洛拉就讀的學校,那里有好幾棟大樓和預制板房,共有六百個學生。她的同學大多是本地人,彼此從小學起就認識,有各自的幫派和情義,沒她的份。洛拉和她的朋友年齡更大,中午可以到鎮上吃飯,艾琳則獨自一人在食堂剝開錫箔紙包裝,吃從家里帶的三明治。第二年,班上一個女孩玩大冒險游戲,從她身后靠近她,往她頭上澆了一瓶水。事后副校長讓那個女孩給艾琳寫信道歉。洛拉在家里說,艾琳要不是裝得像個怪胎,這一切就不會發生。艾琳說:我沒有裝。
她十五歲那年夏天,鄰居的兒子西蒙來她父親的農場上幫忙。他二十歲了,在牛津學哲學。洛拉剛剛高中畢業,幾乎從不著家,但每次西蒙在她家吃晚飯時她都會提前回家,如果運動衫臟了甚至會把它換掉。在學校,洛拉總是避開艾琳,但在西蒙面前,她表現得像個寵溺的大姐,對艾琳的頭發和著裝過分關心,仿佛她是個小孩子。西蒙沒有加入這種行為。他對艾琳總是表現得友好而尊重。她說話時他會認真聽,甚至當洛拉試圖打斷艾琳時,他會平靜地注視著艾琳,說類似“啊,很有趣”之類的話。到八月時,她會很早就起床,從臥室窗戶看他的自行車來沒來,看到后她會跑下樓梯,在后門迎接他。他燒水或洗手時,她會問他各種問題,關于書、他的大學學業、在英國的生活。有一次她問他是不是還會抽搐,他笑著說不會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很驚訝她居然還記得。他們聊一會兒天,十到二十分鐘,然后他出門去農場,而她上樓在床上躺下。有的早上她會感到開心、狂喜、雙眼發光,有的早上她會哭泣。洛拉跟母親說,必須管一管了。這簡直是癡迷,她說,看不下去了。彼時,洛拉已經從朋友那里聽說,西蒙星期天早上都會參加彌撒,哪怕他的父母都不去。他再來時,她再也不回家吃晚飯。瑪麗早上開始獨自坐在廚房里吃早飯、讀報紙。艾琳還是會下樓,西蒙和她問好時一如既往地友好,她回答時卻郁郁寡歡,然后飛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回英國的前一天晚上,他來她家道別,艾琳躲在房間里,拒絕下樓。他上樓去找她,她踢了一腳椅子,說他是她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她說,我生命里唯一的一個。可他們甚至都不讓我跟你說話,現在你要走了。我寧愿去死。他站在虛掩的門前,輕輕地說:艾琳,別這么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我們這輩子都是朋友。
艾琳十八歲時去都柏林的一所大學讀英文專業。第一年,她和一個叫艾麗絲·凱萊赫的女孩交上了朋友,次年她們做了室友。艾麗絲嗓門很大,穿不合身的二手衣服,似乎看什么都覺得搞笑。她父親是酗酒的修車師傅,她的童年非常混亂。她和同學處得不好,還因為叫一個講師“法西斯豬”受了輕度紀律處分。整個大學期間,艾琳耐心地閱讀所有課堂資料,在截止日期前提交每份作業,各項考試都充分準備。她幾乎收集了每一項她有資格參選的學術獎項,甚至拿了一個全國隨筆獎。她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去夜店玩,拒絕男性友人的曖昧暗示,然后回家和艾麗絲在客廳里吃吐司。艾麗絲說艾琳是天才,一顆無價的珍珠,哪怕那些真正賞識她的人也還沒認識到她的全部才華。艾琳說艾麗絲是破局者,獨一無二,超前于她的時代。洛拉在都柏林別處上大學,從不和艾琳見面,除非在街上偶遇。艾琳上大二時,西蒙搬回都柏林,準備一項法律資格考試。一天晚上,艾琳邀他來公寓,介紹他和艾麗絲認識,他帶了一盒昂貴的巧克力和一瓶白葡萄酒。艾麗絲整晚都對他無禮至極,她說他的宗教信仰是“邪惡的”,還說他的腕表很丑。不知為何,西蒙似乎覺得她這種行為非常好玩甚至可愛。自那以后他經常來找她們,他會倚在暖氣片上和艾麗絲就上帝進行辯論,愉快地批評她們糟糕的持家技能。他說她們“生活在污穢之中”。他有時甚至會在臨走前幫她們洗碗。一天晚上,艾麗絲不在,艾琳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笑說:為什么問這個?我是個睿智的老人,你忘了?艾琳正躺在沙發上,頭也沒抬,朝他擲去一只枕頭,他雙手接住。她說,你只是很老,沒有很睿智。
艾琳二十歲時第一次做愛,對方是網上認識的一個男人。事后,她從他家獨自一人走回公寓。時間很晚,大概凌晨兩點,街上空無一人。到家時,艾麗絲正坐在沙發上在筆記本電腦上打字。艾琳靠在門框上,說:好吧,剛才那個有點怪。艾麗絲停下來。怎么,你跟他上床了?她問。艾琳用掌心揉著胳膊。他讓我不要脫衣服,她說,全程都這樣。艾麗絲盯著她。你從哪里找到這種奇葩的?她說。艾琳看向地板,聳了聳肩。艾麗絲從沙發上起身。別難過,她說,沒什么大不了的。都不是事兒。過兩周就忘了。艾琳把頭歇在艾麗絲小小的肩膀上。艾麗絲拍著她的背,柔聲說:你跟我不一樣。你會過得很幸福的。那年夏天,西蒙住在巴黎,在一個氣候危機應對組織上班。艾琳去巴黎找他,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坐飛機。他來機場接她,然后同她乘火車進了城。當晚他們在他家喝了一整瓶葡萄酒,她跟他講了自己失貞的經歷。他笑了,然后為此道歉。他們躺在他臥室的床上。艾琳頓了頓,說:我本來想問你是怎么失貞的。但據我所知,你還沒做過。他聽后笑了。不,我做過了,他說。她靜靜地躺了幾秒鐘,臉朝天花板,吸氣呼氣。可是你信天主教,她說。他們靠得很近,肩膀幾乎相碰。對,他答道。圣奧古斯丁說什么來著?上帝,請賜予我貞潔,但不是現在。
畢業后,艾琳開始攻讀碩士學位,研究愛爾蘭文學,艾麗絲在咖啡店找到一份工作,開始寫小說。她們還住在一起,傍晚時艾麗絲有時會在艾琳做晚飯期間,念自己小說里寫得不錯的笑話。艾麗絲會坐在餐桌邊,把額上的頭發往后捋,說:聽我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主要人物嗎?他妹妹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在巴黎,西蒙搬進女友的公寓,她叫納塔利,是法國人。碩士畢業后,艾琳在一家書店找到一份工作,推著載貨的手推車在店內卸貨,給暢銷小說貼上價簽。這時她父母經營的農場陷入財務困境。艾琳回家時,父親帕特悶悶不樂,坐立不安,反常地在屋里轉悠,把開關關了又開。吃晚飯時他很少說話,而且經常沒等別人吃完就起身離席。一天晚上,趁她父親不在客廳,瑪麗對艾琳說他們必須采取行動。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她說。艾琳一臉擔心地問瑪麗說的是財務上的問題還是她和父親的婚姻。瑪麗攤開雙手,一臉倦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所有一切,她說,我不知道。你回家跟我抱怨你的工作,抱怨你的人生。那我的人生呢?誰來照顧我?艾琳當時二十三歲,她母親五十一歲。艾琳拿指尖輕輕按住一只眼的眼皮,說:你現在不就正在跟我抱怨你的人生嗎?瑪麗聽后哭了起來。艾琳不安地看著她,說:我真的不想看你不開心,我只是不知道你想讓我怎么做。她母親捂著臉抽泣。我究竟做錯了什么?她問,我是怎么養出這么自私的孩子的?艾琳向后靠回沙發,仿佛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你希望得到什么結果?她問,我沒法給你錢。我沒法穿越回過去,讓你嫁給別的男人。你想讓我聽你抱怨?我聽啊。我在聽。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你覺得你的不幸比我的不幸更重要。瑪麗離開了房間。
二十四歲時,艾麗絲把書賣給了一家美國出版社,拿了二十五萬美元。她說出版業沒人懂錢的事,要是他們蠢到會給她這么多錢,她大可貪心地接受。艾琳當時正和一個叫凱文的博士生約會,他幫她找到一份低薪但有趣的工作,在一家文學雜志當助理編輯。最初她只負責審稿,幾個月后,他們開始讓她約稿,年終時,編輯邀請她寫點東西。艾琳說讓她想想。洛拉當時在一家管理咨詢公司上班,交了個叫馬修的男朋友。一天晚上,她邀請艾琳跟他們在城里共進晚餐。一個周四傍晚的下班時間,他們三人在洛拉特別想試的一家新開的漢堡餐廳門外排了四十五分鐘隊,等到街面越來越暗,越來越冷。他們最后終于吃上了漢堡,味道很一般。洛拉問艾琳的職業規劃,艾琳說她在雜志社干得很開心。對,到目前為止,洛拉說,你以后做什么?艾琳說她不知道。洛拉擺出微笑的表情,說:總有一天你得在現實里生活。當晚,艾琳走回公寓,艾麗絲在沙發上寫作。她問:艾麗絲,我是不是總有一天要在現實里生活?艾麗絲頭也沒抬,嗤之以鼻道:老天,當然不會了。你聽誰說的?
同年九月,艾琳從母親那兒聽說西蒙和納塔利分手了。他們當時已經交往了四年。艾琳跟艾麗絲說她本以為他們會結婚的。她會說:我一直以為他們會結婚的。而艾麗絲會答:對,你說過的。艾琳給西蒙發郵件,問他近況,他回信:你最近會不會來巴黎?我真的很想見你。萬圣節時她過去和他玩了幾天。當時他三十歲,她二十五。他們下午一起去博物館,談論藝術和政治。每當她問起納塔利的事,他都會低調地、輕描淡寫地作答,然后轉換話題。有一次,他們在奧賽博物館坐著,艾琳對西蒙說: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卻對你一無所知。他帶著痛苦的微笑答道:啊,你聽起來好像納塔利。然后他笑著向她道歉。那是他唯一一次提起她的名字。他會在早上泡咖啡,晚上艾琳在他的床上睡覺。他們做愛后,他喜歡長久地抱著她。回到都柏林那天,她和男朋友分了手。但西蒙再沒和她聯系,直到那年圣誕,他來拜訪她家,喝了一杯白蘭地,欣賞了艾琳家的圣誕樹。
第二年春天,艾麗絲的書出版了。它吸引了大量媒體關注,一開始主要是正面的,然后出現一些負面文章,針對之前諂媚的褒獎。那年夏天,在她們的朋友西婭拉家的派對上,艾琳認識了一個叫艾丹的男人。他長著濃密的深色頭發,穿著亞麻褲子,臟臟的網球鞋。他們不知怎地坐在廚房里,聊各自的童年直到夜深。艾丹說,我家基本不討論任何事情。一切都發生在表面之下,什么都不顯露。我給你再倒點酒吧?艾琳看著他往她的酒杯里斟上適量紅酒。她說,我家基本也不講這些事情。有時我覺得我們努力了,但不知道該怎么做。那晚結束后,艾琳和艾丹朝同一個方向走路回家,他繞路送她到家門口。道別時他說,好好照顧自己。幾天后他們一起喝酒,就他們兩個。他是個音樂家兼聲學工程師。他跟她講自己的工作,他的室友,他和母親的關系,各種他喜歡和討厭的東西。他們聊天時,艾琳經常笑,看上去很活潑,會拿手碰嘴,身體在座位上前傾。當晚到家后,艾丹給她發短信:你太擅長傾聽了!哇!我說太久了,對不起。我們能再見面嗎?
接下來這周,他們喝了一次酒,然后又喝了一次。艾丹家地板上有很多繞在一起的黑色電線,他就睡在一張床墊上。秋天,他們去佛羅倫薩玩了幾天,一起穿過涼爽的教堂。一天晚上,她在晚餐時說了句很風趣的話,他笑得太厲害,要拿紫色餐巾擦眼睛。他對她說他愛她。生命中的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議,艾琳給艾麗絲發消息說。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居然可以這么幸福。西蒙那時也搬回都柏林,為一個左翼議會黨團擔任政策顧問。艾琳有時會看見他,在公車上,或正在過街,手臂繞過一個又一個美女。圣誕節前,艾琳和艾丹搬到一起。他替她搬運汽車后面成箱成箱的書,驕傲地說:這是你大腦的重量。艾麗絲來參加他們的暖屋派對,砸了一瓶伏特加在廚房的瓷磚地板上,還講了她和艾琳大學期間發生的一件趣事,只有她倆覺得有一點點好笑,然后艾麗絲就打道回府了。派對上大多是艾丹的朋友。結束后,艾琳醉醺醺地問艾丹:我為什么沒有朋友?我有兩個,但他們都很怪。別的都更接近熟人。他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說:你有我。
此后三年,艾琳和艾丹住在南城中心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房里,他們非法下載外國電影,為了如何分攤房租而爭執,輪流做飯和洗碗。洛拉和馬修訂了婚。艾麗絲得了一個大額獎金的文學獎,搬去了紐約,開始白天黑夜在奇怪的時間給艾琳發郵件。然后她的郵件戛然而止,她刪掉了所有社交媒體賬號,不再回復艾琳的消息。十二月的一個晚上,西蒙打電話給艾琳,告訴她艾麗絲已經回到都柏林,被送進了一家精神病院。艾琳當時坐在沙發上,手機舉在耳邊,艾丹在水槽邊用水龍頭洗一只盤子。和西蒙打完電話后,她坐在原處,一言不發,他也一言不發,兩人默然。末了,他說,好吧,我不攔你。幾周后,艾琳和艾丹分手了。他說發生了太多事,他們都需要空間。他搬回父母家,她搬進北內城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和一對已婚夫婦合租。洛拉和馬修決定在夏天辦一場小型婚禮。西蒙依然會及時回信,時不時帶艾琳吃午飯,對自己的個人生活只字不提。四月,艾琳有好幾個朋友要么剛離開都柏林,要么正準備離開。她參加他們的送行派對,穿著一條帶紐扣的深綠色裙子,或者一條配同款腰帶的黃色裙子。在天花板很低、掛著紙燈罩的客廳里,人們跟她聊房地產市場。她會告訴他們,我姐姐六月就要結婚了。他們會說,好讓人激動啊,你一定很為她開心吧。艾琳會說,嗯,奇怪的很,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