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小時之后的瞬間
- 麥卡勒斯短篇小說全集(麥卡勒斯文集)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5497字
- 2022-07-11 10:55:14
她的雙手輕如風影般撫弄著他的頭,之后便安靜地停住;指尖懸停在他的太陽穴上方,隨著他身體里溫暖而緩慢的跳動而抖動,雙掌則捧著他堅硬的頭顱。
“空——虛在回蕩。”他含含糊糊、口齒不清地說道。
她低頭看著他松弛但完美的身體,它躺著時跟沙發一樣長,他的一只腳軟綿綿地掛在沙發邊緣,短襪皺巴巴地裹在腳踝上。在她的注視下,他那只敏感的手從身體的側邊慢慢地搖搖晃晃地移到嘴邊——去觸碰說完話后仍然縮攏并微微張開的嘴唇。“無邊無際,空空蕩蕩——”他的嘴在手指背后做了這個嘴型。
“今晚你已經說得夠多了——親愛的,”她說,“現在已經曲終人散了。”
一小時前他們就把暖氣關掉了,屋里開始變冷。她看著鐘,時針指向一點。這個時間反正也沒有多少暖氣,她想。但是沒有風;一縷縷乳白色的煙霧一動不動地停在天花板附近。她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轉向威士忌酒瓶以及牌桌上亂糟糟的棋子;轉向地板上封面朝下的那本書——以及拐角的那片萵苣葉,自從馬歇爾揮舞三明治將其掉落時,它一直孤苦伶仃地躺在那兒;轉向那些死寂的小煙蒂以及被燒焦的四處散落的火柴棒。
“來,蓋上,”她抖開沙發盡頭的毯子心不在焉地說,“你可經不起風吹。”
他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她——藍綠色的眼睛跟他身上的羊毛衫同色。其中一只眼睛的眼角有一些纖細的粉紅色血絲,讓他看起來有些許復活節的兔子的誠實。他看上去總像遠沒到二十歲——他仰頭躺在她的膝蓋上,頸部向上拱起,從大翻領中露了出來,柔軟的聲帶線條和軟骨使他看上去非常地稚嫩,蒼白的臉邊堆著濃密的黑發。
“空虛的威嚴——”
說話時,他的眼皮一直往下耷,因此他的眼睛就瞇成了一條小縫,看上去就像是在譏笑她。于是,她突然意識到他根本沒有那么醉,只是假裝而已。
“你沒必要再說個沒完了,”她說,“菲利普已經回家了,現在只有我。”
“事情的本質是——這種觀點——觀點——”
“他已經回家了,”她重復道,“你已經說服他了。”她的腦子迅速閃過菲利普彎腰撿起煙蒂的畫面——他那敏捷的、白皙的小身體以及平靜的眼神——“他把我們弄得臟兮兮的盤子都洗了,他甚至還想拖地,我讓他離開了。”
“他是個——”米歇爾又開口了。
“看到你這個樣子——以及我疲倦的樣子——他甚至提出要把沙發拉開,讓你睡覺。”
“完美的步驟——”他做出這個口型。
“我讓他走了。”一時間,她想起了在她關上隔在他倆之間的門時他的那張臉,他下樓的腳步聲以及她當時的感受——一半是對孤獨的憐憫,一半是溫情——聽見別人夜間離開他們時的腳步聲,她總是有這樣的感情。
“聽他說話——你會認為他閱讀的作品僅限于——限于G.K.切斯特頓[22]和喬治·摩爾[23],”他說,因為酒醉,他的話音有些飄忽,“下棋誰贏了——我還是他?”
“你,”她說,“不過喝醉前你的棋下得最好。”
“醉了——”他慢慢地動了一下身體,把頭換了一個姿勢,“天哪!你的膝蓋瘦得就剩骨頭了。骨——頭。”
“不過當你把卒那樣走的時候我以為你一定要輸給他了,那步棋真是太蠢了。”她想起了他們精確地游走于棋子上方的手指,緊鎖的眉頭以及他們身邊閃閃發光的酒瓶。
他的眼睛又閉上了,那只手也已經滑到了胸前。“一個不恰當的比喻——”他咕噥著說,“比方說登山。喬伊斯費勁地爬——不……錯——可是,等到爬到山頂——山頂到了——”
“你不能喝這么多酒,親愛的——”她的手摸到他下巴的邊緣便停住了。
“他不愿說這個世界是平……平的。人們一直是這樣說的。另外,村民們可以到處走——撅著屁股到處走,親眼看看。撅著屁股。”
“噓,”她說,“關于這點,你已經說得夠多了。一提起某個話題,你就不停地說,沒完沒了。而且東拉西扯,無邊無際。”
“一座火山——”他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至少,艱苦地爬了那么久之后,他本期待——看到美麗的地獄之火閃耀——哪怕一點點——”
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下巴,搖了搖。“閉嘴,”她說,“菲利普離開之前我就聽見你在針對這一點夸夸其談了。你原本就下流。我差點忘了。”
一絲微笑從他的臉上閃過,他抬起眼圈泛黑的眼睛看著她。“下流——?你為什么要把自己對號入座——對號——”
“如果你不是跟菲利普,而是跟任何其他人說這番話,我早就——早就離開你了。”
“無盡的空虛——”說著,他再次閉上眼睛,“死氣沉沉,空空蕩蕩。空虛,我是說。在底部的灰燼中,也許還有——”
“閉嘴。”
“蠕動的,大腹便便的白癡。”
她突然想到,她也許喝了更多的酒,只是自己沒有意識到而已,因為房間里的東西似乎有一種奇怪的痛苦的表情。煙蒂似乎因被過分咀嚼而軟弱無力。幾乎是全新的地毯似乎被踩壞了,其圖案似乎被灰嗆著了。就連剩下的那點威士忌似乎也是蒼白無力地靜靜地躺在瓶子里。“這樣是不是讓你好受些?”她慢慢地平靜地問道,“我希望這樣的時刻——”
她感到他的身體變得僵硬了,他突然哼出一段毫無旋律的曲調打斷了她的話,就像個令人惱火的小孩似的。
她把大腿從他的頭下面抽出,站了起來。房間似乎變得更小更亂且散發著香煙和灑落的威士忌的臭味。明亮的白色線條交織著出現在她的眼前。“起來,”她低沉地說道,“我得把這該死的沙發拉出來,鋪成床。”
他的雙手搭在肚子上,一動不動地躺著。
“你真可惡。”說著,她打開壁櫥,拿出疊好放在架子上的床單和毯子。
當她再一次低頭看著他,等著他起身時,她頓感心痛,為他那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也為已經悄悄地降落到他臉頰上的黑色陰影,以及他在喝醉或疲倦時頸部脈搏的跳動。
“噢,馬歇爾,我們不能像今晚這么放縱。即使你明天不用工作——可還有很多年——也許五十年——在等著我們。”不過她的話語有些虛情假意,她只能考慮明天。
他掙扎著起來坐到沙發的邊緣,剛坐好就低下頭,并用雙手托著它。“說得對,波利安娜,”他咕噥道,“說得對,我親愛的嘮嘮叨叨的波——波。二十歲是非常非常可愛的年齡,感謝神的祝福。”
他的手指穿過頭發,握成并沒有多少力氣的拳頭,她內心突然充滿強烈的愛意。她粗暴地抓住毯子的角,把它裹在他的肩膀上。“起來。我們不能整個晚上都像這么無所事事。”
“空虛——”他懶洋洋地說,依舊托著松弛的下巴。
“它讓你不舒服了嗎?”
他抓住毯子費勁地站起來,笨重地朝牌桌走去。“非得把一個正在思考的人稱作是下流的、討厭的或是喝醉了嗎?不。你根本不了解思考。不了解黑暗中的沉思。亂糟糟的。一團亂麻。一堆蠢貨。”
床單在空中翻騰,圓形的旋渦落下后變成了一堆皺褶。她迅速地塞好四個角,把毯子放在上面鋪平。她轉過身來,發現他正弓身而坐,俯視著那些棋子——笨拙地想把一枚卒平穩地放到一個塔樓城堡上。紅格紋的毯子從他的肩膀上掛下來,一直拖到椅背后面。
她想起了一些趣事。“你看上去,”她說,“像個在破屋子里沉思的國王。”她坐在已變成床的沙發上大笑。
他氣惱地做了一個手勢,結果把那些棋子弄得亂糟糟,有幾顆還散落到了地板上。“做得好,”他說,“捧腹大笑。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她笑得全身發抖,似乎每一絲肌肉都沒有了抵抗力。笑聲停住時,房間里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兒,他推掉身上的毯子,它便皺巴巴地堆在椅子后面。“他瞎了,”他溫柔地說,“幾乎要瞎了。”
“當心,可能會有穿堂風——誰瞎了?”
“喬伊斯。”他說。
大聲笑過之后,她渾身沒勁,而且,此刻擺在她眼前的這間房子顯得太小,過于清楚。“你的麻煩就在這里,馬歇爾,”她說,“每到這種時候,你就會說個不停,說得別人筋疲力盡。”
他有些不高興地看著她。“我得說,你喝醉的時候還是挺漂亮的。”他說。
“我沒醉——即便想醉也醉不了。”她說,感到一陣疼痛正開始向眼睛背后靠近。
“那么,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我們——”
“我已經告訴過你,”她咬著牙生硬地說,“我當時沒有醉。我是病了。你可能會把我趕出去,所以——”
“其實都一樣,”他打斷她的話,“你是不肯離開那張桌子半步的一個美人。其他的并不重要。一個生病的女人——一個喝醉的女人——呃。”
然而,她發現他的眼皮往下耷,直到藏住他眼中所有的善意。
“而且,還是個已經有了身孕的女人,”他說,“對。將會有某個這樣的甜蜜時刻,你找到我,裝出一副笑容,貼著我的耳朵說出你的甜蜜私話。另一個可愛的小米歇爾。我們不是很好嗎——看看我們能做到什么。哦,上帝,多么可怕。”
“我恨你,”她說,盯著自己開始發抖的手(難道這手真的不是自己的了嗎?),“大半夜醉醺醺地吵吵嚷嚷——”
在她眼里,他微笑時嘴上的表情跟眼睛的一樣,即那種瞇成了一條粉色的縫的表情。“你喜歡這樣,”他低聲但嚴肅地說,“如果我不是像這樣每周醉一次,你怎么辦?像這樣,你可以——纏纏綿綿地——撲向我。然后,親愛的馬歇爾這樣,親愛的馬歇爾那樣。你可以用你貪婪的手指在我的臉上到處亂摸——哦,是的。我痛苦的時候你最愛我。你——你——”
當他跌跌撞撞地穿過房間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看出他的肩膀在顫抖。
“圣母啊,”他嘲弄道,“求求你來給我指明道路吧。”當他用力關上浴室門的時候,掛在門上的那幾個衣帽架互相碰撞,發出細微的咝咝聲。
“我要離開你——”當衣帽架的聲音逐漸消失時她虛張聲勢地說道。其實,這句話對她而言根本沒有意義。她無力地坐到床上,看著對面那片枯萎的菜葉。燈罩被撞歪了,掛在燈泡上,隨時都可能掉落——因此,它投下一條刺眼的亮光,照著這間灰色的凌亂的房子。
“離開你。”她再次自言自語——心里卻還在想著深夜他們身邊的那些傷風敗俗的事。
她想起了菲利普離開時的腳步聲。黑暗而空洞。她想到了外面的黑暗和早春時節冰冷而裸露的樹。她寧愿把自己想象成在那個時辰離開了公寓。也許是跟菲利普一起。可是當她試圖看清他的臉,他的矮小但沉著的身體,它們的輪廓卻變得十分模糊,沒有任何表情。她只記得他的手用抹布摳刮杯底的糖粒時的模樣——那天晚上他幫她清洗碗碟時他們就是這么干的。而且,當她想循著他離開時的腳步聲的時候,它們卻變得越來越輕柔——直到外面一片黑暗和寂靜。
她打了個寒顫,然后起身向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走去。她身體的各個部位就像是一些多余的附件,唯有眼睛背后的疼痛屬于她自己。她手握瓶頸,猶豫不決。喝它——還是衣柜最頂部抽屜里的一粒泡騰片。可是,她想到藥片翻到杯口,被它自己產生的泡沫淹沒——這真讓人發愁。況且,只夠再弄一杯。她慌忙倒酒,發現瓶子閃閃發光的凸面總是會讓她上當。
酒順著一條細細的溫暖的軌跡直通她的肚子,可她身體的其余部分依舊感到寒冷。“哦,該死,”她低聲說——想著第二天早上要把那片萵苣葉撿起來,想著外面的寒冷,仔細地聽著馬歇爾在浴室里弄出的任何聲響,“哦,該死。我決不能再醉成那個樣子。”
她盯著空酒瓶,腦子里浮現出她在這個時辰往往想象到的那種怪異的微小形象。她看見了自己和米歇爾——在威士忌瓶里。正在反抗,身形微小而完美。像微型的猴子在空玻璃瓶里憤怒地上躥下跳。有那么一會兒,鼻子被壓得扁平,眼神中充滿渴望。瘋狂地折騰之后,她發現他們躺在瓶底——蒼白無力,筋疲力盡——看上去就像是實驗室里的肉質標本。他們之間無話可談。
她討厭瓶子穿過垃圾籃里的橘子皮和廢紙片并最終碰到底部的錫罐時的哐當聲。
“啊——”馬歇爾打開門,小心地把腳放到門檻外,說,“啊——這是男人剩下的唯一快樂。在最后的甜蜜時刻——撒尿。”
她靠在壁櫥的門框上——把臉貼在冰涼的木質拐角。“看你自己還能不能把衣服給脫了。”
“啊——”他坐到她已經鋪好的沙發邊,再次叫道。他的手已經離開了褲子門襟,開始弄皮帶了。“皮帶是絕不可以的——皮帶扣讓人沒法睡。就像你的膝蓋一樣。硌——硌人。”
她想,他用力抽出皮帶時會一時失去平衡——(在她的記憶中,以前曾發生過這種事情)。可是,他慢慢地,一個褲袢一個褲袢地,把皮帶抽了出來,完了之后,還把皮帶整整齊齊地放到床底下。接著,他抬頭看著她。他嘴巴周圍的皺紋往下拉——使得他那蒼白的臉上有了一些灰色的細紋。他睜大眼睛看著她,有那么一會兒,她以為他要哭了。“聽著——”他慢慢地清楚地說道。
她只聽見他緩慢的吞咽聲。
“聽著——”他重復道,并用雙手捂住蒼白的臉。
慢慢地,他的身體左右搖擺著,從節奏上看他沒有醉意。可是,他穿著藍色羊毛衫的肩膀卻在顫抖。“上帝,我的主,”他輕輕地說,“我太——痛苦了。”
她鼓足勁拖著身體離開門邊,把燈罩弄正,然后關掉燈。黑暗中,一個藍色的弓形在她的眼前搖動——同時,他身體左右搖擺。此時,從床那邊傳來他的鞋掉落到地板上的聲音,以及他轉過身對著墻壁時彈簧的嘎吱聲。
她摸著黑躺下,拉起毯子——手指頓時感到寒冷和沉重。當她把他的肩膀蓋上時,她注意到他們身體底下的彈簧仍然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而且他的身體在顫抖。“米歇爾——”她低語道,“你冷嗎?”
“又打寒顫了。又是那種該死的寒顫。”
隱隱約約地,她想起了廚房里不見了的熱水瓶蓋以及空了的咖啡袋。“該死的——”她茫然地附和道。
黑暗中,他的膝蓋急切地靠向她的膝蓋,她感覺到他的身體收縮成了一個瑟瑟發抖的小球。她無力地伸手摸他的頭,把它拉向她。她的手指撫摸著他頸部上方的小凹陷,漸漸往上依次摸著剃過的堅硬的發根、頭頂柔軟的頭發,接著便是他的太陽穴,這里她可以再次感覺到跳動。
“聽著——”他又說了一聲,他把頭轉了一下,這樣她能感覺到喉嚨處有他的氣息。
“是的,米歇爾。”
他的手彎成拳頭,用力地敲著她的后背。接著,他便躺著一動不動,她感到了莫名的恐懼。
“正是它——”他說,聲音中沒有任何情感,“我對你的愛,親愛的。好像它有時候——就如現在這種時刻——會讓我毀滅。”
接著,她感覺到他的手松了一些,無力地抓著她的后背,感覺到了一整個晚上都在他的身體里徘徊、讓他的身體發抖的寒冷。“是的。”她把他的腦袋用勁地抵在她的乳溝上。“是的——”每當他的話音、彈簧的嘎吱聲及惡臭的煙味在黑暗中漸漸消失時,她都會說,可是此時,這里的一切都已經變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