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香草忘記了她來大阪的本意,忘記了哥哥,忘記了阿部,忘記了神奈川郊外的野花,忘記了神奈川迷人的藍色海岸。她迷失在安德魯編織的愛情蛛網里。或許第一次見面時,她搶過他的酒杯里,早就被下了迷惑的毒。她撫摸他短而卷曲的金色頭發時,金色的胡須,金色的汗毛時,不再有最初的陌生,她回饋給了他最徹底的愛,化作全部的溫柔。
香草自從搬出小薰的房子后,安德魯就一輛美式吉普車把她的東西載到一個漂亮的房子里。香草唯一的煩惱,便是上班要多走一站路才能坐到巴士。安德魯本來雇了一個50多歲的阿姨幫他打理,香草來了之后承擔起了本來就有限的家務,安德魯便辭退了阿姨。
“我需要學習一點西式的烹飪嗎?”
“你不必學。”
香草才發現在吃飯方面,安德魯是有些奇怪的嗜好的。起初只是愛講壽司蘸醋這種稍微顯得離經叛道的習慣,后來她多次見他用肉汁拌飯加醋,烏冬面加醋,甚至有一次在家里制作臭氣熏天的豆腐。而對于外面剛剛風靡全日本的炸雞,漢堡,可樂,他卻完全沒有興趣。所以她也懶得學習煎牛排烤面包之類的了。漸漸的,她居然也愛屋及烏,喜歡上了醋的滋味。直到她吃著安德魯自制的臭豆腐覺得十分美味時,她才連連覺得自己的口味已經距離傳統日式料理十萬八千里了。
這是愛情的代價嗎?香草甜蜜地問著自己。
她怎么會知道,愛情的代價其實是她隨后幾十年的孤獨。
安德魯在一次任務后再沒回來。她引以為傲的愛情夢支離破碎了。那時,她方才醒悟,原來另一場戰爭正發生在離日本不過幾百公里外的朝鮮。安德魯只是那血腥的戰爭里吞噬掉的一個渺小的靈魂,全世界有幾十個國家的人都在那個彈丸之地上血腥爭斗。她這才想起來聽廣播,聽新聞,看報紙,雖然報紙里盡情地粉飾著那場戰爭,但她的直覺告訴她,也許這又是一場非正義的戰爭,也許戰爭總是非正義的,不光因為她的安德魯死了,也因為那么多死去的人,那么多痛苦的家庭。至死至終沒人告訴她發生了什么,那個金發藍眼的家伙只是不再用美式吉普載著自己東奔西走了,她也再沒嘗到過那又酸又咸的臭豆腐。可她依然喜歡用壽司蘸著醋,烏冬面里只放醋。幾個月后一個金發藍眼的胖女人出現在樓下,她看上去像40多歲,用萬分鄙夷的眼神看著自己。她手里拎了一個漂亮的皮包,光是看上去,就顯得沉甸甸的。
“你是木村香草嗎?”
“對,我是。”香草看著她那不知深淺的藍眼珠子。
“我是他的妻子,安德魯的妻子。”女人走了過來,她高高的帽檐上,掛著代表哀悼的黑紗。”你是他的什么?傭人嗎?“
香草清了清嗓子,“不,我不是。”
女人突然收起他的傲慢,轉而用一種敵視的目光,但只堅持了半分鐘,又換回了之前的傲慢。也許一個天真的日本女孩并不會真正引起她的憤恨。”不管你是他的什么人,從今往后,你不用再來了。“
香草感到一陣悲傷,似乎這才是安德魯和她真正分別的一刻。她奮力地壓抑著眼眶里的淚水,但它們啊,馬上就要掉落下來,香草仰著頭,看著棲息在電線桿上的黑鴉們,他們一字排開高低起伏,如同是鋼琴譜上的悲傷音符,在淚珠里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再往上,那湛藍的天空空無一物,她無法讓悲傷附著在上面上。
”你……可以在明天搬走。“女人說了句,就低頭打開她那看上去沉甸甸的皮包。”這是你的工資,再見。“
香草低下頭,那人已經走遠,在院子外圍的矮墻上放著一個信封,牛皮紙包裹著的一疊日元,散發著鈔票特有的臭味。
她拎著兩包行李,離開了安德魯的房子,迎面卻走來一個瘦瘦的外國人,和安德魯不同,他的頭發是黑色的,眼珠子也是黑色,但勾勾的鼻梁,深陷的眼窩讓人很容易看出他是個猶太裔的美國人。他似乎站在街角很久了,看見木村香草出來才邁動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