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視野重新聚焦時，寧海平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與實驗室截然不同的空間。赭紅色的粗糲石墻向上收攏形成穹頂，斑駁的圣像彩繪與懸浮的淡藍色光軌奇妙地共生著。在彩繪玻璃窗投下的菱形光斑中，手持圣物的大天使輪廓若隱若現。他深陷其中的皮沙發突然發出一聲綿長的嘆息，三個鵝絨靠枕如同活物一般，在后腰位置自動調整支撐角度。從扶手處的灰鼠絨毛上傳來某種類似生物體溫的觸感——這絕非現代工業所能復制的品質。

鑄鐵壁爐內躍動的虛擬火焰投射出金紅色的光暈，盡管明知這是全息投影，皮膚卻能感受到恰到好處的熱輻射，仿佛真有松脂在木柴間噼啪作響。

“1號？”

目光在冷寂的空間里逡巡，他的眼瞼倏然震顫，指節叩動虛空激活系統界面。淡青色的數據流如薄霧般翻涌，在視網膜邊緣勾勒出三維坐標——三米外，深褐色的胡桃木酒柜上，巴洛克式的鎏金雕紋在琥珀色的流光中明滅閃爍，柜門鑲嵌的墨綠琺瑯板透出某種帶有宗教風格的幾何秘紋；在吧臺前方浮現的全息菜單正以一個恰到好處的頻率進行刷新，光影裹挾著伏特加的凜冽鋒芒與冷萃咖啡的焦糖氣息，在神經末梢泛起一串感官的漣漪。

視網膜上跳動著「私人休息區：未獲授權者禁止入內」的提示框。

——這是否意味著，連1號都需要我的授權？

這個念頭剛一浮現，一縷凝實的芬芳突然穿透空氣，仿佛一個無形的香爐驟然開啟。

——這是……

寧海平的目光被東南角的異象吸引住——那里矗立著一座形似書架的造物：古樹的軀干從地縫中破土而出，虬結的根須盤曲成天然的支架，分叉的枝干向上延展成為層疊的隔板。青苔斑駁的木紋間，某處樹疤凹陷正折射出灰金色的暗芒，像是封印著被遺忘紀元的讖言。

———它不屬于這里。

寧教授腦海中莫名地浮現出這樣的想法，就好像是從異教神殿走私而來的禁忌之物，黃銅包邊的木隔板拒絕任何全息光紋的侵染，經卷狀的年輪在暗處流淌著拒絕被解析的啞光質感。就連它投下的陰影也切實地撕裂了空間的連續性。

——這是……

寧教授自詡見多識廣，可眼前的奇物卻讓他感受到了源自心靈深處的震顫。他屏息凝神地打量了半盞茶的功夫，終究抵不過心頭躁動的求知欲，緩步靠近，并試探著伸手撫上那斑駁的表面——指尖分明觸到的是毛糙且冰冷的類金屬質地，可當掌心完全貼合樹干的剎那，指腹卻傳來意料之外的溫潤，那分明是上等羊脂美玉才有的細膩質地。

“樹皮”表面浮起一層輕盈的靈光，如螢火般流轉明滅。某種玄妙的信息流悄然滲入寧海平的意識海，驚得他猛然撤回手掌。然而那些混沌的呢喃仍在顱腔深處綿延不絕，恰似晦月浸染的霧靄深處，有不可名狀之物正撥弄著無形的琴弦。

（吾以蟲蛀的圣約見證：

在橡木年輪囚禁的圣龕深處

蒙塵的鏡面吞噬燭火

書脊在暗處生長血管

十三道鐘聲溺斃于陰影的褶皺

皮囊封印的禁忌詩篇

書頁鍍銀的夾層間殘月垂眸

墮落的藍月知曉——

每一道鎏金燙痕都是通往虛妄的門閂

書頁在子夜滲出墨淚時

鏡中倒影正咀嚼著你的真名）

破碎的“音符”在腦海中宛若一個個細小的齒輪般嵌合成詩篇，寧海平只能理解其中非常小的一部分。

等到意識從這混亂的思緒中平息下來，寧海平重新審視眼前的“書架”，整齊排列的“書本”上流動的薄薄霧氣已經消散了一部分，他看清了書脊上的文字。

《惡魔與人類解剖學概論》——作者：寧海平

《古代崇拜與人造惡魔儀式》——作者：寧海平

《永凍流刑與凍土彌撒的關聯》——作者：喬吉烏斯·西里爾·弗拉基米羅維奇

《幽礦與恐懼共鳴》——作者：喬吉烏斯·西里爾·弗拉基米羅維奇

《情感光譜的本質》——作者：喬吉烏斯·西里爾·弗拉基米羅維奇

《恐懼能量的轉化與存儲概論》——作者：喬吉烏斯·西里爾·弗拉基米羅維奇

……

“這不可能……”

寧教授的喉結不自然地滾動，呼吸節奏出現紊亂。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從未撰寫過這些論著，卻在猶豫片刻后伸手抽出了那本署著自己姓名的著作。皮質封面在掌心烙下細微的紋路，觸感如同某種冷血動物的蛻皮。

當他屏息翻開《解剖惡魔詳解》時，泛黃的紙張間蒸騰起松香與福爾馬林交織的氣息。視網膜上的字跡驟然分裂成三重幻影：

電子屏幕的冷光里規整排列的宋體文案；

自己獨有的潦草筆跡涂抹著“血肉與契約的纏結現象”；

后頸竄過的電流將液態金屬般的信息灌入腦干。

……

書頁在不可見的氣流中翻卷，仿佛有超越三維的存在正通過所有感官通道與他建立連接。指尖撫過“惡魔心臟三維投影”時，真實的肉質搏動從紙面傳來，耳道共振著十七世紀煉金術士的拉丁語詠嘆調——這根本就是對“閱讀”這一概念的解構。

寧教授似乎明白了這本著作的署名邏輯：它們確實是自己的研究成果，只是轉化成了某種超維載體。當計時器走過十五秒，他已消化完這本“書”的全部內容。沉默著將其放回書架，他的手指懸停在第二本書的書脊上方。

《圣靈核心起源》——作者：喬吉烏斯·西里爾·弗拉基米羅維奇

作者欄的斯拉夫語名字讓他的瞳孔微微一縮。這個曾在不久前重逢的故人，此刻那燙金的全名正灼燒著他的指腹。

“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寧教授翻開書頁，他想要知道，這一本與署名是他自己的有何不同。此刻寧海平的內心莫名地平靜了下來，抱著反正都看了一本了，再多看一本問題應該也不大的想法。

大概……

不同于剛才多重疊加的沉浸式傳輸，這次的閱讀體驗略有不同，宛若在記憶的沼澤中跋涉。破碎的信息夾雜著神經的刺痛：

（冬國……凍土……礦井深處......恐懼的實體化存儲......）

（……恐懼可以被開采自…………的幽礦存儲以及放大……作為比石油或者天然氣更加優秀的能源……）

（幽礦…改寫惡魔力量取決于當前時代人類對相應概念恐懼度的千年定律......）

（恐懼……只是人類的其中一種情緒，那么其他的情緒是否也能與幽礦產生反應呢？）

（忠貞、勤奮、慷慨、謙遜、溫和、節制、寬容……）

（正面情緒適應性實驗............）

（實驗證明，幽礦與人類的正面情緒同樣有著一定的適應性……）

（圣靈核心1型：天使的塵埃......人體實驗......）

這一刻不知是記憶還是幻覺，如潮水般漫過理智，病床上的羸弱男孩與注射器里的金色微光在意識深處顯影。神職人員袍角掠過的消毒水味，與此刻書頁間的陳舊氣息完美重疊。

“孩子……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會更加健康……心靈也會更加的強韌……”

“愿你能永遠沐浴于圣靈的光輝之下……”

當最后一行文字烙入腦海，寧教授踉蹌著撐住書架，書本滑落，掉在地上，他的后頸處一抹淡淡的五芒星印記一閃而逝。

（項目名：圣靈核心1型：天使之塵

制作者：喬吉烏斯·西里爾·弗拉基米羅維奇

性狀：在常溫常壓狀態下呈現24K金粉形態

暴露在月光下會顯現出微小的希伯來文禱詞投影

可能誘發不穩定的圣痕現象（注射或者吞服者身上浮現五芒星或者天秤圖樣）

制約：無

制作工藝：高尚靈魂的自我獻祭，高純度幽礦，信仰3型儀式萃取……（工藝殘缺）

作用：改變智慧生命的意識偏向性，讓其更容易產生正面情緒，在意志檢定類判定中大幅提升成功率，并改善使用者體質。

————“我曾用霜刃與哀歌雕琢冰淵的永恒穹頂，如今卻企圖用禱文與妄想編織雅各的天梯。每當顯微鏡下的金塵折射出第六原質的輝光時，我仿佛都能聽見加百列在超弦振動中的冷笑——或許靈魂工程學本就是凝固的末日福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