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狗在村里沒人和他說話,大家都嫌他是個矮人。
和他一樣沒人搭理的,是村口住著的陸瞎子。陸瞎子六十歲了,無親無故。早些年出去要飯,十幾年沒音訊。那些年世道亂,鬧土匪。村里人都尋思著瞎子怕是死在外面了。未曾想到的是,這瞎子到老了,自己摸了回來,還學了門手藝,會拉二胡。村里人沒事就叫他拉一曲,不用給錢,管頓飯就可以了。陸瞎子自己也知道都是破落戶,給啥都吃,也不說飽不飽,吃完咧嘴笑。
陸瞎子是吳狗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
臨出發去北京的這天,吳狗起了個早,到村口那只有三面墻的破房子里叫醒了陸瞎子。陸瞎子有些日子沒吃東西了,沒啥力氣,倚在三面墻中正對著村外的墻,和吳狗應付著說話。吳狗也想像他一樣靠著墻坐,舒服。瞎子不愿意,說靠的人多了,墻會倒。
吳狗說:“這趟出門,我們一家三口興許就不回來了。”
陸瞎子“嗯”了一聲:“帶吃食沒?”
吳狗說:“帶了。不過我哥說了,這不夠吃幾天,還是得一路要飯過去。”
陸瞎子問:“什么吃食?”
吳狗說:“菜餅。菜是上月去那月亮溝挖的,面是高粱面。”
陸瞎子說:“我三天沒吃東西了,想嘗嘗。”
吳狗說:“都在我哥那里。”
陸瞎子又“嗯”了一聲,尋思著吃不到菜餅,閉上眼睛不想和吳狗說話。
吳狗以為瞎子樂意聽自己嘮嗑:“這趟我們要去北京城,那是皇帝老兒住的地方。早些年……嗯,那時候你還沒回來,村里來過一個洋人傳教士,叫羅……羅伯什么來著。”
“應該是叫蘿卜吧?”陸瞎子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說上幾句,瞅著吳狗沒見過世面,鬧心。就這出息,還要去北京城,豈不是個笑話。于是,他沒好氣地說道:“這洋人啊,取名字不講究。我在外面要飯那十幾年,可是見過不少洋人,名字都奇怪。有個洋人婆娘,居然叫肉絲。嘿嘿,你說好笑不好笑。”
“那興許是叫蘿卜吧。”吳狗也笑了,又繼續道,“我哥吳敦,可是讀過幾天孔孟的。這洋人蘿卜來咱村,就只和我哥說了幾天話。他告訴我哥,說我們甘肅這地兒,就像他們美利堅國的西部,不適合人住。我哥后來尋思著也是,這兒沒事就鬧饑荒,確實不咋樣。所以啊,他就想趁著自己還年輕,我也能幫上點忙,咱一起啊,出了甘肅這鬼地方,到北京城去。”
陸瞎子心里暗道:你們家這邪乎的血脈,或許只能換個地方去禍害人了。但瞎子嘴上不這么說,他說:“你們去北京城能干什么呢?”
“我哥說了,那蘿卜說在他們美利堅國,有個什么契約奴的玩意兒。就是簽個名字按個印,給人做幾年奴。時間一到,洋人就會給咱一筆錢,還幫咱在北京安頓下來。”吳狗一本正經地說道。
“那叫什么鬼的契約奴,就是去給人做長工啊。”陸瞎子聽得越發沒勁,雙手環抱轉過身去,不太愿意面對著吳狗。
吳狗雖是個殘疾,但也不傻,見瞎子這陣仗,自然明白瞎子是不想和自己聊了。可是又不甘心,總覺得這一分別,自己和陸瞎子可能就再也見不著了,心里很惆悵。于是,他便想換個話題,騙瞎子繼續和自己說說話。
“瞎子,你的二胡呢?”
瞎子說:“賣了。”
“你怎么舍得賣掉你的寶貝二胡呢?”
瞎子有點惱:“人都要餓死了,還拿著那二胡干嗎呢?”
吳狗又問:“那之后村里有人叫你吃飯,你沒有二胡怎么辦呢?”
“沒二胡我可以唱花兒啊。”瞎子說的花兒,是甘、青、寧地區的一種漢語民歌,因為歌里把女人比作花朵而得名。
正說到這兒,遠處走過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是吳狗的兄長吳敦和侄兒吳云房。吳敦肩上架著條扁擔,兩捆行李晃來晃去。陸瞎子也聽到聲響,抬頭沖那邊吆喝:“是吳敦嗎?”
吳敦說:“是我啊,陸叔,我們要走了。”
“去北京啊?”瞎子問。
吳敦說:“是啊,吳狗都和你說了?”
瞎子說:“是。”
吳敦并沒有停下來和陸瞎子說話,只是遇上了客套幾句罷了。吳狗去接吳云房手上的包裹。吳云房這年十歲,個子很矮,沒吃過幾頓飽飯的緣故,和吳狗這矮人個子差不多。
吳狗也看出瞎子沒力氣說話了,便沒和他告別,跟著家人往村外走。陸瞎子聽著他們腳步聲漸遠,尋思著又一家人走了,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便心生悲憤。又尋思著吳狗這兩年和自己說了不少話,從此以后可能再也遇不上了。他清了清嗓子,仰起脖子唱了起來:
上去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起時容易摘起難,
搞不到手里是枉然。
正唱到這里,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沖自己來了,一聽就知道是吳狗這小子。接著,一塊薄薄軟軟的物件塞到了瞎子手里。瞎子一摸就知道是吃食,忙抬手往嘴里塞,果然是菜餅。只不過這菜餅里菜多面少,隱隱有點高粱面的氣味罷了。
吳狗說話的聲音有點哽咽:“瞎子,我總不能讓你白唱。”
瞎子也哭了,邊哭邊吃著餅:“白唱也無所謂了,反正我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吳狗說:“熬吧,或許明年是個好年頭呢?”
瞎子點頭:“得,你們也得好好的,熬到北京城去。”他抬手抹了一把臉,尋思著沒必要把氣氛搞得這么悲傷,便開了句玩笑:“你們仨啊,不要我這老家伙還沒死,你們仨就先死了。”
“怎么會?”吳狗笑了,扭頭去看不遠處在等自己的兄長和侄兒,“我們要去北京吃魚的,怎么會那么容易死呢?”
陸瞎子熬過了那個冬天,他餓死在了第二年立春后的第三天。而他在這天說給吳狗的玩笑話,想不到竟然成了真。這吳家三名男丁去北京城的故事,終結在三個月后的冬天。
阿哥的白牡丹呀,
摘不到想找的花兒枉然。
阿哥心上的人兒呀,
還是沒能成為他的婆娘……
陸瞎子的花兒,在這村口的空中回蕩。
2
陸瞎子之所以覺得吳家人邪乎,也不是沒事由。
吳家是糊泥巴的手藝人。據說鄰鄉城隍廟里供著的菩薩,也是吳家人給糊的,還描了鼻子眼睛嘴,跟真人似的。這些年鬧天災,也鬧人禍,十戶人家有九戶揭不開鍋,別說糊菩薩了,墻要倒了都懶得糊。
而之所以說他家邪乎,倒不是因為這手藝,而是他家沒女眷。也不能說是沒女眷,而是但凡有了女眷,都躲不過難產死。吳敦他娘耳背,大嗓門,生吳敦時,叫得整個村都能聽見。生出了吳敦后,接生婆說還沒完,吳敦他娘一口氣就沒緩上來。村里人一聽沒聲了,以為是叫累了,其實是死了。也就是說,接生婆把吳狗拉扯出來那會兒,他娘已經沒氣了。孩子他爹接過一看,這第二個娃娃模樣有點不對,長了幾年后發現是個矮人。所以吳敦他爹到死的時候,也還說劃不來啊劃不來,婆娘一條命換來個殘疾。
吳狗是矮子,吳敦卻長得高高大大,上好的模樣。附近的人都知道他家底細,不敢把閨女嫁給吳家。鄰村有戶不怕死的,把閨女嫁給了吳敦,隔年就懷上了,到生娃那晚,大家都很緊張,尋思著不會又那么邪吧?
結果,生下吳云房這孩子后,接生婆說話了:“還沒完。”
這話剛說出口,婆娘竟然也斷了氣,肚子里另外那個娃剛好卡住,扯不出來,活活給悶死了。
所以后來下葬時,豎的牌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婆娘的,一個是吳家未成活的另外一個孩子。
村里人便說,吳云房這孩子長大后,怕是找不到媳婦了。
吳敦也一直是這么以為的,覺得自己祖上怕是造過什么孽。早幾年有個傳教士叫羅伯特的,來到他們村傳教,住他家。吳敦就和這傳教士說了這門子家事。羅伯特懂科學,捏著幾根稀疏的胡子笑了笑,告訴吳敦這雙生子有遺傳,女人死只是缺乏醫療條件。畢竟一般的女人,第一胎生一個都要了命,別說生倆了。
吳敦半信半疑,這話也沒給其他人說,反正說了人家也覺得是吳敦編瞎話。眼瞅著吳云房一天天長大,這生活了30年的破地方,也越來越活不下去了,便尋思著走出去得了。別人家離開村子叫作逃荒,等過了荒年還會回來。吳敦卻沒想回來,他想去北京城找羅伯特,簽字畫押做契約奴,辛苦幾年看看能不能在北京城里安頓下來。往后,也就沒人會知道自家克女眷,吳家后人從此也是北京人了。
吳狗是個矮人,打小被人欺負,都是吳敦替他出頭,所以哥說什么他就認什么。私底下吳狗也不是沒小九九,他聽陸瞎子說外面還有和自己一樣的矮人,有男有女。吳狗想,這女矮人興許也和自己一樣,在等著配對。
當然,也只是想想罷了。吳狗這輩子就算成不了家也沒啥,有吳云房這娃娃在,吳家有后。吳狗還聽人說過,這雙生子啊其實本是一個人,在娘肚子里被劈開的罷了。所以,兄長的娃娃,就是自己的娃。能讓自己的娃以后當個北京人,那是很好的事。
三人離開村子是8月,夏天。都沒出過遠門,對遠近沒啥概念,尋思著到北京城應該是臘月。這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到的都是和自己一樣面黃肌瘦的百姓,自然是沒要到飯。所幸有點力氣,打點短工換吃食,到臘月,竟然走到了山西境內。
這年有個德國人叫李希霍芬(Richthofen,Ferdinand von,1833—1905)的,到山西考察,跑回上海后就發表了一篇叫《中國旅行報告書》的文章,說山西煤鐵資源豐富,堪稱世界第一。這文章一出來,各國的洋人就都來了勁,蜂擁而至。洋人們嘴上說是來考察旅行,實際上都想來撈點好處。1897年,更有一個叫羅沙第的意大利人和山西商務局簽訂了《請辦晉省礦物借款合同》五條,之后又補了個《請辦晉省礦務章程》二十條。至此,山西將礦務交給了洋人公司。之后為了爭礦權,又成立了一個保晉公司,總部設在太原海子邊。
就在這太原城旁,有個小地方叫蘇門縣。蘇門縣街面上有個閑人,叫作南彪。這南彪長得人高馬大,儀表堂堂,卻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整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他喜歡給人說自己是前朝名將藍玉的后人,祖上被鞋拔子臉皇帝朱重八迫害,才改了南姓。南彪有一位姐姐長得好看,嫁給了蘇門縣衙門里的文書。于是,南彪討了個替人受杖的活兒。但凡有人被縣令大人判挨板子,南彪就主動找到犯人家屬,收點錢財,替犯人去挨板子。
這年也是南彪流年不利,和他姐夫要好的執杖刑的差爺回鄉,新接替的不知輕重,把南彪打得呼天喊地,臥床半個月。但凡是個禍害,都好動,南彪也一樣,臀上兩片肥肉還沒好全,就一瘸一拐上街溜達,去尋那在街市上擺攤算命的好友朱半仙,想問問這半月蘇門縣有些什么大事小情,芝麻綠豆之類的。
朱半仙家里以前殷實,但經不起他敗。敗光了就擺了這算命的攤,掛了兩行字,上面寫著“上能斷刮風下雨世事無常,下能看產婦肚里是男是女”。擺攤的桌上放著塊白布,上面寫著自己的名號——半仙朱之逸。那幾年西洋瑣事傳到我天朝,洋文書信居然是從左往右寫。蘇門縣的小孩聽說了,逢上街就圍著朱半仙這塊白布,把朱半仙的名字倒過來喊“一只豬”,他也不惱。每日里,有買賣就瞎扯,沒買賣就半瞇著眼睛裝入定,顯得很有仙氣的模樣,其實就是坐那里睡覺。
南彪這日來找朱半仙時,朱半仙正和倆金發碧眼的高大男子說話。南彪遠遠瞅見就樂了,急忙往前,想聽聽朱半仙這薄嘴唇,和毛子說些什么話。一激動,步子邁大了,扯了屁股上的痛楚,沒忍住吆喝了出來。
朱半仙探過頭來,看到南彪,招手要南彪過去。南彪撅著腚上前,朱半仙使了個眼色,給那倆洋人介紹:“這是我兄弟南彪,祖上是豪杰。兩位這事,有我和我兄弟幫手,自然順利。”
南彪忙將雙手環抱至胸前,也顧不得后腚傷口疼痛,裝一副偉岸模樣,睜大綠豆眼,將兩個大鼻孔對著倆洋人,如那西洋戰艦上的火炮,然后學戲臺上說話:“久仰久仰。”
那倆洋人一臉懵,不明白南彪這有點混亂的禮數,結結巴巴應了個“好”字,摸兜,拿了兩百文錢給朱半仙。然后,又翻了翻白眼,擠出“定金”兩字。
朱半仙收了錢,問了洋人住的客棧,便送人走了。南彪問詢這究竟是樁什么買賣,對方出手如此闊綽。朱半仙卻變了臉色,做神秘狀,生意也不做了,要南彪幫忙把桌子抬到一邊的店里寄存,收拾東西,拉著南彪往旁邊一茶館而去。走出幾步,又想起了什么,折返回來,在自己那桌里摸了把剪刀放身上。
倆人叫了壺茶,一盤花生豆。南彪有傷不能坐,只能站那兒吃花生豆喝茶。朱半仙壓低嗓門,說:“這西洋毛子就是壞。”
南彪不明白,也不吃花生豆也不喝茶了,撅著腚問:“怎么個壞法?”
朱半仙左右看看,身邊沒人,便小聲道:“有沒有聽說過收辮子的?”
南彪大吃一驚:“那不就是傳說中收人魂魄的勾當嗎?”
朱半仙點頭,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可倆毛子中國話說得爛,吞吞吐吐說了半天,好像是和什么科學有關。”
南彪說:“科學我懂,四輪馬車不用騾馬,灌水就能動的那種。”
朱半仙又說:“科學不科學也不關我們的事,反正倆毛子就是要收兩根長辮,出價八百……”他眼珠一轉,“出了六百文的價錢,要我明晚前送兩根長辮。”
南彪沒啥心肺,聽說有錢掙,也不管那收魂的嫌疑了,大喜道:“好家伙,我挨頓板子也才落個三五十文,這洋人一出手,兩根長辮,就給六百文錢,好買賣!好買賣!”
朱半仙忙說:“這六百文也不能全部給你,刨掉收辮子的錢,剩下的三七分,你三我七。”
南彪應允,倆人繼續喝茶吃花生豆,可一合計,去哪里找這兩條長辮呢?大清朝人人都得留辮,雖然現在沒那么講究了,不像早些年那樣摘辮子就摘人頭,可身體毛發受之父母,不能隨便動的,更別說給人了。
倆人正商議著這事,茶館外就來了一高兩矮仨乞丐,端著個破碗要飯。其中有個乞丐是個矮人,臉大脖子粗,比另一個小孩還要矮。南彪和朱半仙瞅著稀罕,就多看了幾眼。這三人衣衫襤褸,臉面倒收拾得算干凈,興許以前體面過。三條辮子也都整齊,應該是這兩天剛拆開編過。南彪和朱半仙一對視,心里就有了計謀,扔了兩塊銅板到桌上,跟著這三個乞丐往外走去。
這三個乞丐正是吳家兩大一小,出甘肅,走到了蘇門縣。今日正要出蘇門繼續往北京走,沒要到飯討了兩碗水喝,就徑直出了縣城門。
興許吳家人命里有這劫數,躲不過。這朱家出了朱半仙這么個人物,為孽。也許是機緣巧合,一世英雄一般的人物,在當初為什么會蹚這么一波渾水。
也許是冥冥中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