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致哥哥三弟四弟五弟(同治十二年六月初七日)(1873年7月1日)
- 李鴻章家書(名人家書典藏系列)
- (清)李鴻章著 董叢林評析
- 3761字
- 2022-06-29 13:51:15
哥哥、三弟、四弟、五弟:
六月初三日幼弟溘逝,曾郵遞不列號一函赴告,諸兄弟計已接收。是夜亥正入殮為位,闔署即成服哭臨。因天氣炎熱,暫行奄喪,至初五日卯刻封殮釘蓋,以合古者三日大斂之禮。吊客咸集。擬于初九日頭七出殯,停柩天津西門外之芥園,廟內尚為寬綽清爽。十二、三、四日翻經開吊。令方兒常至廟中伴宿,弟亦時往照料。
幼弟遺囑前已略布。渠初回津時,尚欲秋后病愈往京。五月中旬日漸沉重,乃望少愈歸皖。至下旬將屆夏至,病情益變,自知不起,屢向弟言老母慘傷,必求多方解慰;頤保讀書難成,俟婚娶后令學當家;定保天資尚好,宜專援(授)讀;方兒回皖,稍慰弟婦,家事仍賴四兄代為經理。
六月初一、二日,燒咳忽減忽增,粥亦少食。初三日燒至巳刻未解,煩燥萬狀,自授疏禱城隍求速死。(手足俱動,連云走了走了,取轎馬來。弟等皆哭,云莫留我。)午刻昏暈,口稱對不起老母,余無所戀,但死不瞑目耳。少須復蘇(此時神氣最為清爽),令脫去壽衣,謂已往城隍處拜會,據云轉達天曹,三日候回信,神以我家積德,己身無罪過,當不即死,請暫回去云云。相視而哭,弟方喜為真也。渠遂解衣熟睡(手足已冷,而后微溫),時啟帳視之,并連進米湯飲之。似寐似醒,忽至酉正,吐痰不得出,哽咽一聲,氣遂絕。趕為沐浴換衣,口鼻無息,手足身體皆冷,目上視而無光。嗚呼,痛哉!所謂三日乃三時也。
中年咳血本極危險(自去冬至保署后,咳嗽日夜不絕聲,先痰后血,血盡則痰濃晦膠粘,醫謂肺腎兩經先絕),各醫皆謂難救。鴻章癡念望其復生,即不能久,或待回家,或至秋后,不意焦躁之余,形神俱變,頃刻化去。親舊知交無不痛悼,況我等手足至情耶!
兄接信后是否暫秘,不令母親知之,長夏苦熱,何堪有此傷心大故。合署能瞞至秋涼以后,徐徐解說,或稍無恙,乞速示知,以釋懸系。幼弟身后各事自是我等之責,弟與言明經方仍系我子,暫遣回皖料理一切,亦不妨常回我處。劉媳分娩早遲未定,既不愿偕婦徒勞往返,方兒扶柩事體重大,亦不欲更挈細弱。擬七月(遲則八月)間派劉獻夫(汝翼,仲良之侄)同方兒扶送靈櫬,由臨清、張秋南下,彭師、子亭同行。徑由裕溪口進湖,赴梁與店新宅暫停(渠病中頗念新宅風景,似應回往,酌之)。再請禇小先生(幼弟遺命)看定小衛塋地山向,究竟宜厝宜葬,由三、四弟妥酌辦理。送柩不宜繞道皖省,致多迂折,且省無謂應酬。將至家時,或請四弟帶頤保赴鄉哭奠,頤侄漸長,應令習禮,且系喪主也。六太太皖寓事多,似難遠離(一往肥則宅內上下無主),屆時望商勸之。方兒侍伊六叔病及居喪孝心純篤,晝夜不離,殊可嘉憫。南歸有先生、舅兄同去,到家又有諸叔父照應,我可放心。(冬內若諸事辦畢,回皖少駐,明春或再同彭先生北來,夏秋再歸皖,俟頤保成立有年,再令常歸我處,與六太太商定。)但伊向未自出門自理事,閱歷毫無,識見未到處,大家須除情面,善為教導,至屬至幸。
幼弟舊仆李華、汪代元、胡元,服侍病人勞苦盡心,幼弟臨危屬方兒善遇之,均令扶侍南下,俟厝畢再說。幼弟以北行時各統領助送川費,既不引見,應全璧還。已用川費三千金,在兄贈資內開除。方兒扶歸時,弟須厚給喪葬之費。此后伊家日用,除房租、當利、鹽場等息(本五千串交段小湖)歲得若干外,其有不足,應由大兄與弟分股津貼。如有鹽、當可靠出息,三、四弟妥為留意打算,由敝處籌措本錢若干,交其代為生發,更是長久之計。渠小兒女皆未成人,務囑六太太勤儉過度,好好教訓,勿過姑息。吾弟做人半生未行一百,好運不獲極于其身者,必獲報于子孫。自古名賢賴母教以大成者多矣,徒悲傷無益也。方兒稟商,皖寓無人,恐猝得兇耗,茫無主張,故來信告應由兄籌定大略,再將弟前后兩函轉寄皖寓,似只可為位而哭,不必驚動官場,酌之。
幼弟欲請轉囑大府代奏表揚,弟籌思至再,我家受國恩至重,既不便自行干澤,吏部新章,凡軍營立功人員得有獎勵,無論在何處病故,不準請恤。近日吳曉帆、許緣仲皆由弟奏奉諭旨準恤,旋經吏部議駁撤銷,恐各當事皆有為難。昔曾事恒在金陵軍營病故,弟為乞恩優恤予謚,系用兵緊急之時。今格于新例,而幼弟之江督營務處又已奏明銷差,并領咨到部,更無可援照聲請(在籍在途病故均無請恤之明文),此事只有俟諸異日。
此間寅友賻贈,概行屏卻,亦不散訃,只送祭幛、祭筵者不得不收。昨刷印謝貼款式,寄呈三紙,望分寄三、四弟各一(家中必有送幛筵者),內四弟新添兩侄不知其名,以福、祿代之,仍望改正照刊。
頃馬格里寄到洋人所照老母及兄喜容各一分(份),拜仰慈容,宛如昔日,兄則下面少瘦,珍攝為禱。哥哥、三弟、四弟、五弟均覽,并問六弟婦近佳。鴻章頓首。
釋讀與評點
哀述昭慶病亡詳情
如果說前錄李鴻章給哥哥弟弟們的那封信里,只是簡要“泣告”了幼弟去世的噩耗和相關大概情況,那么,這封信中就是對其病逝細節、喪事安排、后事處置的一個更詳細交代。
從信中對李昭慶臨終前細節情況的記述,能夠看出其人被疾病折磨得極度痛苦,有生不如死的念頭,所謂“煩燥萬狀,自授疏禱城隍求速死”;也能看出他的迷信,生死求助于神,相信陽間陰世。求死似乎被冥界答應后,他“手足俱動,連云走了走了,取轎馬來”,“云莫留我”的那番表現,自然是迷信意識支配下的結果。然而,他最強烈的終究還是求生的欲望,這也是寄望于神靈的恩賜,“謂已往城隍處拜會,據云轉達天曹,三日候回信,神以我家積德,己身無罪過,當不即死,請暫回去”云云,豈不就是其強烈求生愿望的最生動反映?這既是出自人的“本能”,自又取決于其個人特定心理狀態的支配。所謂“昏暈”之后,“口稱對不起老母,余無所戀,但死不瞑目”,說一千道一萬,終究還是極不情愿死去。他死就之前曾出現短暫“復蘇”,身邊人感覺是其“神氣最為清爽”的時候,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回光返照”吧?而也正是在這一刻,已被穿上壽衣的他,讓把這身衣裳脫下,表演了被“天曹”賜返的那一幕,弄得李鴻章也“方喜為真”,但緊接著就是老弟徹底地氣絕身亡了。還有筆記材料記下李鴻章對人述說的幼弟曾“夢見冥王事”,“冥王迎出”,他則“入拜”,“冥王亦拜,皆額觸地”。記述者也似有疑惑,說既然這樣,那么“冥間行禮,隨陽世為轉移耶”?很顯然,就是把陽世的東西加給“冥間”的唄!李昭慶竟然到陰曹地府能有與閻羅王以頭觸地對拜的資格,比他在陽世要風光得多呢。
無論如何,像李鴻章信中對幼弟去世過程的這等細致記述,恐怕不是特別多見。這或許能夠作為研究人之臨終心理的有用資料,再往大一點說,也能作為對當時社會心理中“迷信心理”研究的參考。不要將其臨終的迷信表現視為笑料,其實這正符合那個時代國人對疾病、對生死的一般認識水平,與時代條件、社會環境、文化狀況、科學水平、醫療條件的制約密不可分。單就醫療條件而言,別說沒錢治病的窮苦人家,就是李昭慶這等治病不缺錢的富貴門戶,到死他能明白知道個病名嗎?若擱今天,是結核是肺癌不很容易地就能說個一清二楚嗎?順便插敘,還有傳說,李昭慶一表人才,入都慈禧連續召見,留宮宴游,引起朝中議論,曾國藩也委婉向李鴻章警告,李鴻章查知人議,怕招來大禍,命李昭慶自殺,或說吞金,或說飲毒。這純粹是一點影兒也沒有的胡編亂造,李昭慶死前一年多,曾國藩就去世了;再說,李昭慶一表人才不假,可他哪有與宮中這般親密接觸的機會?其人系病死鐵定無疑,在無法醫治的情況下,他求助于天曹冥界,這是一種很自然的心理驅使。傳統迷信觀念的拘囿,在那個時代鮮有人能夠沖破。譬如,“陽間陰世”之說就非常普遍和盛行,深深扎根于人們的意識當中,而外在形式上的“喪禮”儀式,對此也起著“固化”甚至“強化”作用。總之可以說,李昭慶臨終的迷信表現,有他具體的“特定性”,但就迷信意識的現實反映而言又絕非特例,有相當程度的普遍意義。
李鴻章給哥哥弟弟們的前一封信中,就簡要轉述了幼弟的幾項遺囑,此信中又有所補充:一是怕“老母慘傷,必求多方解慰”;二是根據頤保、定保兩個兒子的不同“天資”條件,長大后分別安排理家和讀書;三是讓經方回皖,可稍安慰他的親生母親,而家事仍賴四兄蘊章代為經理。可見,臨終時李昭慶也并非只覺得對不起老母而“余無所戀”,牽掛實在多多,留下孤兒寡母,能不掛心?此乃人之常情,并非婆婆媽媽。李鴻章自然理解,信中向哥哥建議,昭慶去世的噩耗暫時向母親保密,待合適的時候再“徐徐解說”;至于對侄兒、弟媳一家今后日子的過法,他實際想到得、鋪排得比幼弟生前囑咐的還要周到、細致得多,這從信文中即足以可見,應該說盡到了當哥的責任。
信中又說到“幼弟欲請轉囑大府代奏表揚”的事,看來李昭慶這方面的要求,不像從前封信相關文字中直接看出的那樣簡單,是希望通過有人奏請而獲撫恤、封賞。而這件事卻讓李鴻章為難,他再三籌思,一是考慮到“我家受國恩至重”,不便自行提這樣的要求;二是不合“吏部新章”的規定,也就沒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來死皮賴臉地爭取,看來,他還是講原則、要臉面的。至于喪事的辦理,也沒有拿來作為斂財的手段,不散發訃告,“寅友賻贈,概行屏卻”,也就是一概不收禮金、財物,收下祭幛之類不能拒絕的祭品,也按規矩回以謝帖。
信尾說剛接“馬格里寄到洋人所照老母及兄喜容各一分(份)”,也就是外國人用相機給拍的照片,這在當年的中國也算“高科技”了,平民百姓家尚難得見識。所提到的馬格里,是來華英國人,加入中國國籍,字清臣,以表明對清朝的“效忠”,為李鴻章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