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PEED[1]
DIGITAL[2]一年前開設的聊天室里,曾有三十幾人出入。這么多人同時聊起來,顯示屏上就好像捅了馬蜂窩,別說交流信息,連正常交談都無從談起。其中甚至有人專以打斷別人的話或當場搗亂為樂趣。還有的家伙散布流言蜚語:有的網頁是絕對不能打開的。以拉響定時炸彈那樣的決心(紅色……等待,綠色、綠色終了)打開一看,原來是日本氣象協會的網頁。散布莫名其妙信息的家伙、肆無忌憚糾纏女孩子的家伙……不過,以網名判斷性別是危險的——“月牙兒”是男的,“機器頭”是女的。
后來,DIGITAL在沒打任何招呼的情況下突然決定“搬家”。一天訪問他時,那里已經空了,出現的僅僅是“搬家了”這句留言。不料,大約一星期過后發來了新址。看來,他似乎從出入自己聊天室的同伴之中僅挑選合得來的發送地址。而我入選了。這樣,DIGITAL的聊天室從混亂期進入穩定期。
我想,作為DIGITAL是打算讓自己的聊天室具有主題性的。一開始,即使閑聊也自有其樂趣。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腦拋給素不相識的對手也是一種發泄。可是不出幾星期就膩了。每個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樣的聊天室,內容很容易變得淺薄幼稚,參加的人也難以盡興。但另一方面,有人監視有人主持的網站也讓人拘謹生厭。我窺看過一次那種專欄——討論如何保護熱帶雨林、就列奧納多·迪卡普利奧交換詳細情報等等。就是說,設置主題未必是明智的做法。
所以,DIGITAL沒設主題,而代之以挑選成員。挑選的標準則不清楚。入選的成員之間似乎沒有什么共同點。當然,只以網名參加的聊天室,年齡和性別基本知之不詳。不過,根據以前的交流,大家都和我年齡差不多這點還是知道的,差也恐怕差不過一兩歲。假如其中混進莫名其妙的大人,那么,不是意外精通我們這代情況并能夠因此成功扮演十四歲少年的天才,就是深信自己是十四歲少年的雙重人格之人。
我的網名叫SPEED。
2 COOKIE[3]
一次,在網上相識的人實際聚在一起玩耍。以前參加時非常開心……唔,妙不可言,因為得知有很多人和自己相似。
過去搞過網上約會。那時候的我可以表現得相當大膽。舉例?對了,例如送電子吻,嘿嘿!畢竟對方對自己一無所知。沒準以為我是布拉皮那樣的家伙,是吧?這么著,我也隨便想象對方長相什么的。實際上有時候竟是四十上下的阿姨。吃驚的時候雖然有,但還是實際見面更刺激。
“你是COOKIE?”她問。
“是的。那么……你是CANDY[4]?”
“請多關照。身體如何?”
“啊,是啊……湊合吧。上星期感覺上活像一場臨死體驗。”
哦?這種玩笑也能說出口來,況且對方是初次見面的斯斯文文的女孩子。不過親熱起來可不成,要嚴陣以待,咔嚓!她那方面也夠意思,居然講起她奶奶如何安了個人工肛門。可是人工肛門喲,諸君!若是平常自然一笑了之,問題是講的是她奶奶,只能一本正經地洗耳恭聽……受不了啊,不是嗎?
在網上聊天也夠開心。不過最讓人著迷的,還是玩電子游戲,是的。電子游戲可以從中體驗到現實世界中體驗不到的東西,心里爽極了。也可以成為學校發生麻煩事時的避風港。現在的電子游戲能夠選擇故事情節,能夠以儼然主人公的心情制作情節。現實社會中很少有興奮事兒,總的說來,感覺上讓人一直涼到心底。而若是電子游戲,就能熱乎起來。
還有,游戲軟件的開發也有意思。自己動手制作,制作能讓很多人玩的東西。例如主人公在進行種種冒險過程中發現最寶貴的人性等等。最寶貴的人性是什么呢?是愛,對吧?不是別的。但什么是愛,卻不大清楚,跟不清楚尼安德特人[5]差不多。而且,我們甚至奚落愛。也是因為有難度。……愛是非常難的。舉個例子,同在網上約會的女孩子,我頂多能談三十秒——即使信口開河——而我又是愛(!)她的。怎么回事呢?
“我是愛你的。”
不料她應道:
“什么呀,你這個得了自閉癥的白癡!”
于是我受了傷害,傷害得一蹶不振,對吧?即使愛自己的家人,而若家里發生的全是煩心事,也會覺得自己好像被人出賣,同樣受到傷害。所以,愛這東西是很難的。因為難,我們就漸漸放棄了愛,轉而記住怨恨。簡單……是的,怨恨十分簡單。怎么怨恨都不至于傷及自身。
我想人的確是具有種種樣樣感情的,歡樂、悲傷、欣慰……可是現實當中“發火”卻成了唯一的感情表達方式。我常想:“發火”這個詞就不能從地球上消失么?一個頂頂叫人討厭的詞。是的,討厭死了,發火……若是聯合國有個決議該多好——“今后大凡使用此詞之人,無論種族和國籍,一律處以死刑。”當然嘍,就算把這個詞趕跑了,也不等于發火的人會銷聲匿跡。反正,我最想發火的就是“發火”這個詞。
3 水虎魚
想想好了,我何苦在學校HP[6]上刊登什么自家陽物的照片呢?肯定是別人的,我畢竟沒那么變態。有證據?純屬扯謊。一時氣惱之下,真想當場脫下褲子證實自己的清白。不過且慢,果真那么做,我豈不真真正正變態了?
說起來,陽物那玩意兒不都大同小異?區別主要在于量,而不在于質。就是說,不像臉那么富有個性。所以,即使亮出自家陽物,也絕對搞不清楚是否和照片上的一樣。說一樣就一樣,說不一樣就不一樣。我想說:陽物并沒有什么identity[7]。
那么,我所以為我的identity在哪里呢?在腦吧,大概。所以說腦死了人就死了。可腦不就是器官嗎?也就是說是心臟、肝臟、腎臟的同伴。然而,腦死即人死,腦一死,人就死了,心臟、肝臟和腎臟即被摘除。同是器官,卻不一視同仁。
我說什么來著?噢,對了,在說陽物——陰莖的別名。可那到底是什么呢?莫非不是器官?我帶著這個樸素的疑問請教同學輝。輝的父親是牙科醫生。
“跟你說,那是泌尿器。”他說。
我不由“唔”了一聲。原來有這種說法。到底是輝——牙醫的兒子。
不過,那天晚上洗澡時這樣想來著:我一邊瀏覽以A開始的頁面一邊琢磨主要用來享樂的這個陽物,果真是泌尿器不成?不不,豈不更該稱為生殖器才是道理?輝這小子,簡直胡說八道。明天上學踢他一腳好了!正想著,忽然來了尿意。于是從浴缸里出來小便。噢,這家伙恐怕還是泌尿器!忽兒是生殖器忽兒是泌尿器——“難道你是雙重人格?”我對我的陽物說道。
4 SOCKS[8]
眼下的生活,除了學校就是補習學校。補校從小學就一直上,無所謂開心也無所謂難受,早已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差不多天天學到夜里十點,回到家也還有補校作業,要半夜一點左右才能睡。早上總是睡到最后一刻。盡管這樣,卻一點不想懈怠。最需要的是自己的時間、可以自己支配而不受任何人干擾的時間。
說起來,干嗎這么疲于奔命呢?不光我,大家都這樣吧?大人也好小孩也好……我總覺得這是一種惡性循環,不認為會長此以往。本想早點兒考完早點兒放心,可真的考完試無事可干了,又有些擔心現在的自己到底怎么了。
散心?基本不曾有過。性格上我算是較為爽快的。不喜歡磨磨蹭蹭拖泥帶水,倒不算拼命用功,但若自尊心受損,頓時自我厭惡起來,或者說情緒一落千丈,以為自己不是正路貨,毫無可取之處。而對于不是正路貨的自己,自己是不能原諒的。例如,英語考試有這種時候吧:盡管有自己絕對比別人用功的自信,而分數卻上不去。這樣一來,就會覺得自己所作所為都是徒勞的。簡單地說,就是所謂好逞能。
同學們好像去了卡拉OK。可我不喜歡唱歌,只喜歡聽。自己唱總感到有抵觸。不說別的,那歌詞算什么呀!什么恨不得把你的一切據為己有啦再好好瞧我一眼啦,豈不純屬自作多情?關于男孩子的話我也聽不來,對他們沒有羅曼司興趣。至于性交更是毫無興致。那種事不是說喜歡就能成。干嗎非脫光“嗚嗚啊啊”發出陰陽怪氣的聲音?傻瓜蛋!
上小學時有類似性教育那玩意兒。看著老師指的掛圖,大聲叫道:“陰莖!”“陰部!”很有點兒難為情。往下講的照例是雄雌之分什么的。當時我深切地覺得男孩子把生殖器吊在身體外面是多么丑陋啊!或者不如說從身體結構上就夠好色的。
總之一句話,大家腦袋里裝的全是升學考試,同學交往感覺上也都是表面上的,談不上全盤托出人生苦惱。交往關鍵要適可而止,過分親密不是明智之舉。還不是,要好的時候自然好,但吵起架來,往后就麻煩了吧?難免被揭老底什么的。交談不咸不淡是明智的。即使不時爭吵動怒,口頭上也要連說“抱歉抱歉”才好。什么喜極而泣啦,根本沒那種戲劇性場面。感動到那個程度的時候真的沒有過,記憶中。
不知道現在幸福不幸福。既不曾厭惡透頂,又不曾快樂得要死。有時心想這怕就是幸福了。
5 SPEED
在網上,有時覺得時間好像停止了。大概是因為沒有人計算或管理時間。以為才三十分鐘,結果卻過去了四個小時。大家肯定都有這種體驗,以致有了這樣一個名稱“computer time warp”(電腦時間錯位)。那種時候,雖然不認為是浪費時間,但有時覺得有點兒怕。完全喪失時間感覺會變得怎么樣呢?瀏覽網頁之間幾十年擦肩而去,意識到時,已經成了浦島太郎[9]那樣無可救藥的老者。
網上流淌垃圾信息。用任何瀏覽器都無法避開。一出現顯眼的圖像和給人留下印象的標題即止步不動,轉眼就過去五分鐘。既然這個網頁令人失望,那么下一個網頁未必沒有驚喜——雖說這種情形幾乎沒有可能出現,但畢竟不能百分之百說沒有,這就是上網。也就是說,不去看不知道。而問題也就在這里。
6 水虎魚
上初中后開始練習空手道。學校沒有空手道部,只好去附近一家訓練館。練得相當來勁兒。話雖這么說,并不意味著我喜歡打人。對了,不是常有這樣的家伙嗎——為了發泄不滿而弄死貓或用氣槍射人。和那個不同。當然嘍,后來是時不時胡鬧,但原則上我不是個搗蛋分子。
我可不愿意低三下四。還不是,本來不怪自己卻要點頭哈腰豈不最為人不齒?我不愿意成為那樣的大人。世上的不公平啦歧視啦——你不認為有很多事要用空手道解決?啰啰嗦嗦搬弄人權之前,先踢他個人仰馬翻才叫痛快。不敢說這能解決一切,但大部分恐怕還是可以解決的。女人都該學空手道,上司若敢性騷擾,就給他來個拳腳相加。
我們學校的校長是女的。自己是女的,所以對男女平等教育甚為熱心。可我這方面就遭殃了。聽高年級同學說,校長是三四年前從另一所中學調來的,這家伙每到一處都搞什么志愿服務隊。哦,志愿服務隊?人干嗎活得那么傷心非在課外活動時間拔草或撿空罐子不可?
不過得說一句,我也不認為志愿服務隊什么都不好。我上幼兒園時的老師——至今仍時不時來信——幾年前因病失去了二十幾歲的兒子,因為腦腫瘤。孩子就那么一個。她一直當幼兒園老師,因為沒了孩子,現在和丈夫兩人生活,老師信上這樣寫道。老師也上了年紀,已經五十了。她說幼兒園工作有趣是有趣,但近來和小孩子在一起,很快就覺得累了,打算過了五十就退休。……若問退休以后做什么,做志愿服務者。好像有個國際性志愿服務組織專門在地球上栽樹,準備參加那個,眼下正搜集資料。還說自己做了幾十年幼兒園老師,死了兒子只夫妻兩人生活,也該想想五十過后做什么了。是的,就參加志愿服務活動往地球上栽樹好了……這些都可以理解,都很不錯,怎么說呢?的確像是老師的活法。
可是對于初中生搞的志愿服務,我卻表示懷疑。問為什么我說不好,反正覺得有些可疑。相比之下,還是因為上小學時被人欺負過而想通過練空手道變得身強力壯那樣的家伙讓人信得過。我的朋友吉樹就是這樣。身體雖然矮小,但練習時即使流鼻血也朝對手撲去。看得我心悅誠服。因為他不指望別人的幫助,不相信口稱“絕不欺負人”的家伙,而想以自己的力量拼搏。我就是尊敬這樣的家伙。
7 COOKIE
這個那個水虎魚說了很多,可是且慢,那空手道之類,說起來不是對打嗎?赤手空拳地。哪根神經讓人做這種事的呢?我想我不至于。假如參加空手道練習,對方豈不理所當然撲過來想把我打個半死?而水虎魚那樣的家伙偏要針鋒相對:“什么呀你這八爪魚,看我怎么教訓你!”這一來,就是一場廝殺,是吧?也就是說,就像……塞爾維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那樣。若是我,就道聲“且慢”或者“談判解決,peace[10]!”如果對方還是撲來:“少廢話,惡心!”那么我就只能落荒而逃了,對吧。
8 SOCKS
討厭的是在廁所聚堆的女孩子們。休息時去廁所,她們對著鏡子梳頭發梳好幾個鐘頭,實在煩得不行。莫非那樣就會覺得自己多少可愛一點?因為洗不了手,就叫她們躲開,結果她們嘟嘟囔囔沒完。那么聚堆的女生,所說的大體不出所料,無非“那人惡心”之類。若叫我說,“你才惡心呢!”
如果有男孩子在,還能保持平衡。但上體育課時不是只有女生么,那種時候真是恐怖。老師偶爾不在的時間里,自行玩投球游戲。結果平時受欺負的孩子就遭殃了——全班集中往她身上投球。她拼死拼活接球,而她投球的時候,大家一齊哄笑。氣氛實在叫人受不了。這一來,光靠我一個人就無能為力了。
明確說出自己意見,別人就不高興。即使反對一種意見的時候,也幾乎沒人開口好好講清理由,只是說“那個人討厭”。一來二去,大家都不發表自己意見,無論什么都以“喜歡/討厭”來表示,并以暴力排擠討厭的對象。對了,美國的不就這樣嗎?一進教室就突然開槍把同學打死。除了依賴這種單純而野蠻的暴力沒辦法溝通——好像到了這樣的時代。
現在的中學,成了滿口污言穢語的地方。我想這恐怕也不限于中學,而大概是社會的縮影,不妨說。稱對方不稱“您”、“你們”,基本上稱之為“爾”、“爾等”[11]。老師方面,尤其體育老師也是這樣:“爾等走路別吊兒郎當的!”“爾等還不向右轉?”如此不一而足。
我覺得現代人已迷失了心。生活太忙,忙得忘了寶貴的心。太累,累得沒時間體諒別人。
9 SPEED
發現“空鏡頭”是個偶然。剛想進DIGITAL的聊天室,突然出現這樣的留言:
馬桶座正在加溫。
什么呀這?一開始我還以為找錯了地址。但重新輸入地址,遇到的仍是馬桶座正在加溫。多少次都一樣。無奈,我便點擊馬桶座正在加溫。旋即,出現另一條留言:
復仇時刻到了,快,快扣扳機!
我心里一驚。瘋殺手登場了!我已預料到遲早會碰上這樣的家伙。我賭氣地一下接一下點擊所出現的留言。每次留言都不一樣:
有人需要你的愛。←
提示音之后請說明有何貴干。←
用加長軟線吊起脖子。←
快舔乳頭。←
最后一場從二十一時十五分開始。←
稱我為迪康·布魯斯。←
用牙刷清刷瓷磚接縫。←
每條留言之間,似乎沒什么特殊關聯和脈絡。有含義不清的,有裝腔作勢的,有令人不快的,也有多少帶挑逗性的。莫非類似廁所里掛的一天掀一頁的日歷?連連掀動時間里,最后出現這樣一句:
找出“空鏡頭”!
往下無論怎么點擊都不再切換,下一頁去不了,其他鏈接也不成,甚至光標都不動,強行終止程序的快捷鍵也沒反應,徹底陷入凝固狀態。我盯視屏面等待。這種時候不要慌。不久,電腦一聲低響,屏面轉到DIGITAL的聊天線。
當時沒怎么介意,以為是常見的突發事故。電腦內部是不折不扣的黑匣子,我們不知曉里面發生什么。某人惡作劇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以為是有趣的網頁打開一看,出現的卻是:滾出去!這種事屢見不鮮。
幾天過后,“空鏡頭”再次出現。第一條留言仍是莫名其妙的東西:如果自殺,就在車檢到期前自殺。我不依不饒地點擊:拿起序號單排隊和感謝主贊美主吧。結果碰上這樣一條:
“空鏡頭”能夠實現你的愿望。
怎么回事呢?某處存在“空鏡頭”這個東西。如果找出,某種愿望可以實現。問題是“空鏡頭”究竟是什么呢?是場所,物體,還是悟性那樣的東西呢?
至少由此得知不是電腦故障。有誰在網上留言。至于何以混進我的電腦則不得而知。DIGITAL的網站設在美國東海岸一座小鎮,因為房租便宜。我用的接入站也在那里。所以,在DIGITAL的聊天室里和誰聊天時,自己發的信息要經過美國拐回日本的接入站。全世界的電腦通過因特網而連成一片。不可能知道哪里混進了什么。“空鏡頭”也定是這樣混進來的。
10 水虎魚
從SPEED那里聽說“空鏡頭”時,我當即猜想是電腦病毒造成的。似乎有一種病毒能讓你上到某個網站時自動連到別處。不知道是誰出于什么目的開發的。既然不像是欺詐,那么說不定是和宗教有關的狂熱組織。最近這東西多了起來,例如“死巖狂”等等——讓惡魔和幽靈出現在網上為此樂不可支的一伙低能兒。網上納粹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近來常常聽到關于因特網的駭人傳聞。好像有的孩子在網上失蹤了。那是個網名叫庫克的孩子,每天面對電腦好幾個小時,反復鏈接,在地球上飛來飛去。一天,母親進房間一看,電腦開著,而孩子不見了。顯示屏上一閃一閃推出種種畫面。起初母親以為他稍微出去一下。不料幾天過后也沒回來。警察找也沒找到——對著電腦時間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一種東西在我們中間稱之為“沒影點”(vanishing point)。前后重疊的波浪之間有眼睛看不見的點。網上沖浪時會不巧把那個點踩碎。這樣,操作員就將面對電腦消失。也有說法認為是被以光速在因特網上交相傳遞的數碼信號吸進去了。亦被稱為“黑色事件”(dark matter)。據說里面匯集了地球上所有人的秘密——生存期間不能講給任何人的秘密。有的家伙好像已將其化為暗號編出程序。萬一感染“黑色事件”為其俘虜,將再也無法出來,只能在黑洞中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救助。
假如“空鏡頭”屬于這類東西,那么就不僅僅是病毒問題了,或許,一段時間里最好不同DIGITAL鏈接。
11 SPEED
看情形,“空鏡頭”繁殖起來。近來開始到處出現。日前玩電子游戲時出現了,正玩一個類似“Monopoly”[12]的無聊游戲時,我被關在一個房間里出不來了。當時剛剛來到名叫康涅狄格大街或佛蒙特大街那樣的地方。首先,屏面出現迷宮樣的東西,似乎叫我把鼠標從“start”(啟動)移至“goal”(目標)。開玩笑!這個不消除就無法返回游戲。于是我開始移動鼠標。前半段還順利。不料進入一個房間時,屏面馬上出現一個小小的鑰匙符號——關死了!
那是個空無一物的房間。四面雪白的墻壁,儼然手術室。定定注視下去,腦袋都像要出問題。片刻,白色房間盡頭推出一行鮮艷的藍字:
歡迎光臨“空鏡頭”!
屏面凝固了,光標一動不動,按強制關機鍵也沒反應,一如上次。電源斷了?也可能程序壞了,但那也顧不得了……正想著,我本身也凝固了。完全處于五花大綁狀態,別說手,眼珠都不動,只能盯視顯示屏上的白色房間,簡直就像連上了生命維持裝置。當然實際并沒那樣,只是打個比方。
從哪里傳來人的說話聲。不是從電腦音箱。房間里似乎有人。可惜無法轉動脖子確認。
塞勒……
用止血鉗把這里按住。
是。
拿尖最細的。
四號。
沒有更細點兒的?
聲音戛然而止。人的氣息也同時消失。顯示屏上浮現出新的留言:
不得離開這里。
我突然害怕起來。假如永遠這么盯視白房間可如何是好!我陷入精神恐慌,身上冒出冷汗,呼吸困難,耳底“唧——”響起秋蟬鳴聲般的聲響……突然,電腦開始發瘋。顯示屏上出現種種樣樣的視窗,令人眼花繚亂地換個不停。五光十色的圖像猶如胡亂接合的膠片不斷流動,炫目耀眼,天旋地轉。
身體如大地震時東搖西晃,仿佛被纖細的光纜以驚人的速度帶走。全身上下的肌肉一陣收縮,企圖把我擠出。我咬緊牙關忍耐。但無論怎樣用力,咬緊的牙關都像猛烈叩擊鍵盤的程序員指尖一樣持續作響。無法呼吸,就好像被巨浪吞沒。究竟要把我帶去哪里?這當兒,發瘋停止了,黑色屏面上現出一個銀色圓盤。它靜靜開始旋轉,越轉越快,最后化為銀色液體。
似乎已轉入異元世界。可是無法把眼睛從顯示屏上移開。儼然待機狀態的黑色液晶屏面,少頃,猛然開始發色,逐漸現出圓形。飛沙走石,不見人亦不見房子。綠色蕩然無存,整個屏面鋪展著黃色沙漠。混在沙里的物質反射著太陽光熠熠生輝。長久注視,眼睛開始作痛。這里到底是哪里?
置換為指令和數列的孤獨“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從我體內通過。或者說有人叩擊我的心鍵不成?“喀噠喀噠喀噠喀噠……”不久,仿佛用鮮紅的血寫成的一行字以沙漠為背景浮現出來:
找出“空鏡頭”!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就像催眠術解除一樣,身體一下子舒展自如。依然在玩Monopoly游戲。不知何時輪到我了,下面的家伙催道:“快點兒!”
12 水虎魚
跟好幾個人提起過,似乎都不知道“空鏡頭”是怎么回事。聽我說完,CHEMICAL[13]說了句耐人尋味的話:怕是誰在網上設計的“死”,聽說過關于這種程序設計的傳聞。CHEMICAL說,那東西像是一種麻藥,一旦附在身上,不使人喪命是不會離去的。或者像病毒那樣在體內不斷繁殖。……當然,這樣的傳聞多得一塌糊涂。
前幾天聽到一個令人戰栗的消息——一個小學生下落不明。父母和學校老師拼命尋找,好容易找到時,孩子已經奄奄一息。后背纏一條很大的繃帶,滲出血跡。警察檢驗的結果,原來做了手術,一只腎不見了。還有傳聞說甚至有的孩子眼珠被摘除一個,麻藥都沒打……你怎么看?我是相信的。好像有個組織專門賣腎。那伙人全世界布滿代理商,把深更半夜還在游戲廳轉悠的孩子的腎拿走。大凡有兩個的都不放過,腎啦眼球啦睪丸啦……就是說有兩個就有一個倒霉。只有一個的不下手。不認為這還算是講點良心的?
那伙人現在的目的是讓孩子們上網。比如混進聊天室,徹底騙取對方信任后將其引誘出去。看情形他們已對孩子們的表達方式、網上用語、新詞和縮寫語做了種種研究。所以絕對不把自己的真正信息入網。不能在占卜網頁上告訴血型什么的,以免孩子得知自己血型同希望移植的患者一致而擔心腎臟被摘除一個。在網外和人見面時必須格外小心。弄不好,他(她)很可能是獵取器官者的代理。
SPEED所說的“空鏡頭”沒準就是引誘孩子的圈套,難道我多慮了?不過恐怕還是調查一下為好,當心再好不過。反正一段時間里我是不碰電腦,電腦禁區!說不定再不上網聊天。
下周有空手道比賽,爭取進入八強。為我祝福吧!我也為大家祝福。Ciao[14]!
13 SOCKS
看戰爭片時我總覺得這是活下來的人們眼中的戰爭。喏,常有的吧,不能融入社會的越戰復員兵,就像神經出了毛病似的。不錯,我也認為那種情形是有的,那也是戰爭的一個側面,但和我腦袋里的戰爭不同。
例如,在荒郊野外踩響地雷啦,在樹陰下吸煙時被大炮炸飛啦——在那種情況下,身體一瞬間便血肉橫飛,哪有工夫得什么神經病呢?為殺人后悔的工夫也好神經出毛病的工夫也好都無從談起,“啊”一聲的時候……或者不如說沒等“啊”一聲,身體便化為mince[15]飛向空中。情景十分了得。無疑是死一般恐怖的體驗,但還沒來得及感到“恐怖”和“嚇人”就已死了,因此若問嚇不嚇人,我想還是嚇人的。畢竟自家身體血肉橫飛,耳朵在那邊,手指在這里,四分五裂七零八落。怎樣的感覺自是想象不出……若想像得出,保準神經錯亂。
偶爾看新聞,感覺上好像總在哪里發生戰爭,而為了解決該戰爭又開始另一場戰爭。和現在的醫學是一回事。為治病而采取某種措施,結果出現副作用。為了克服副作用又采取某種措施……如此循環反復。從政治和社會結構方面考慮,世界和平怕是遙遙無期。實現自由需要戰爭,實現平等需要戰爭,實現和平也需要戰爭……說到底,人類歷史就是這種情形的反復。如此下去,關鍵事情總也開始不了。而我們又不可能永遠teenager[16],不快些開始可是不好辦。然而,開始做一件事需要準備、準備、準備……我想壓根兒開始不了。
說起來有點跑題,過去看的電影中最讓我感動的,是關于在中國西藏度過幾年時間的澳大利亞一個登山家的故事……大概是探險家。總之那個登山家或探險家為西藏人建了一座電影院。施工很快開始,但挖地的時候出來很多蚯蚓。這一來,西藏的喇嘛們當即停止施工,說蚯蚓可憐。怎么辦呢?為了繼續施工,決定把蚯蚓轉移到安全地帶。用手一條條小心抓起,放進瓶罐里,再放進蚯蚓容易生活的地方。看得我不由哭了。如果全是西藏喇嘛那樣的人,戰爭什么的絕對不可能發生。不這樣認為?
我們為什么不能像西藏喇嘛們那樣活著呢?為什么地球上到處不斷互相殘殺呢?原因恐怕在于人們失去了珍惜土中蚯蚓那樣一顆心。都說博愛,我想愛人類應該是件簡單事,和看見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嘆道“好漂亮啊”不是一回事嗎?也許略有不同……因為“人類”是個極抽象的東西。可是具體到某一個人,就很難簡單愛上,因為喜歡的、討厭的、好看的、丑陋的……種種成分混在一起。而這些合為一體,即所謂“那個人”。所以,說極端些,博愛和殺人是不矛盾的。現在就有為了人道主義的戰爭。
重要的,想必是如何救助自己腳下受苦的一條蚯蚓。人在沒考慮蚯蚓的情況下持續制造東西。現階段,只要大家湊在一起出錢,需要的東西都可到手。然而有錢人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幸福。至少我不羨慕。我向往的是西藏喇嘛那樣的生活、為建電影院而將地里的蚯蚓轉移到安全地帶那種精靈式構想,雖說我也認為效率不高。
14 COOKIE
鏈接那東西,好比一點鼠標即可在地球上往來的交通工具。在網上,和國家無關,整個地球渾然一體,我們無須護照無須機票,只消一點即可跑去任何地方,brother[17]!芬蘭也好巴布亞新幾內亞也好以及象牙海岸也好(哪里,那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在以光速飛行的宇宙飛船中時間靜止不動——令人叫絕的理論倒是有的。不妨認為那是物理學上的假設。不過我們可是實際上以光速在地球上往來飛行,妙極!這么說到底有些牽強附會吧。
不過,網上無所不有是事實,對吧?政治、經濟、宗教、環境問題,還有——對了,成人影像、醫學最新情報、不動產交易、寵物咨詢……etc。拍賣網頁可嚇人一跳!很多東西擺成一排,brother。有米格-29上搭載的導彈,有外科用鋸條等整套手術器具,有剛從墳墓中挖出的人骨(居然干這種事!)。哪里發生地震等災害,必有義捐網站出現。捐完錢之后,網站巧妙地關上,據說是“慈善欺詐”。近來有提醒伊妹兒轉來。
如此這般問題固然有,但若問現實生活和因特網哪個更真實,我毫不遲疑地回答因特網。在網上,錢毫無用處。飛腳踢人之類更派不上用場,是的。若想在電腦里搞名堂,必須讓對方覺出超出金錢的價值才行,否則當即卡殼。因為大家真正想要的是錢買不到的東西。那就是我們的真實性……得得!
因特網這東西,說起來,是個不惜與人分享的世界。舉例說吧,假定我開發出了有趣的游戲軟件。“用用看嘛!”“哎呀,有趣有趣!”——僅此就讓人高興死了!根本沒想用自己制作的游戲賺錢。那種做法可不怎么酷,或者不如說一點兒也不酷。有個孩子開發出了名叫“美麗幻影”(Beautiful Vision)的游戲——記得住在挪威的奧斯陸,奧斯陸是在挪威吧?反正是北歐哪里一座城市——他開發的游戲無論怎么下載都是免費的。只是網頁下端有這樣一行字:“您若中意這游戲,請捐款給動物保護團體”。如何,酷吧?
大家手到擒來、自由分享——這么寫似乎光說漂亮話,但實際上作為形式是存在的。因特網是地球上獨一無二的世界。競爭當然有。無聊游戲誰也不連接。所以我們才努力開發不亞于任何人的游戲。其結果,有人獲勝。但獲勝搞到手的,是可以把東西分給大家的那樣一種資格,就像剛才提到的奧斯陸那個孩子。也就是說,獲勝并不意味獨霸什么,而是取得慷慨分東西給眾人的資格。若大家都認為你的網站有意思,只管隨便進入就是。即使不通過聯合國和NGO[18]等啰啰嗦嗦的組織,網上的東西也可共享。我的是大家的,大家的是我的。盡管自知這里邊是有問題的。
15 SOCKS
每天打開幾個視窗,分別使用不同名字,或東拉西扯閑聊,或參加專欄討論,或沉醉于談情說愛……如此一來二去,現實世界也恍惚成了一個視窗——在偶然打開的視窗里發動戰爭、人們遭受饑餓。也就是說,既然打開了錯誤的視窗,那么馬上關閉不就行了,我以為。
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是不健康的。但另一方面,這樣想起來覺得生活多少變得快活也是事實。大概我們都是不受害的犯罪者,或者是不犯罪的受害者也未可知。
有時恨不得從這個世界消失。為什么不曉得。不妨說,世界這個勞什子并沒漂亮得令人贊嘆不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場所。可這樣的說法總好像有點欺騙性,因為問題終究在于我們自身。卻又不知曉那問題是什么,成問題啊!
迄今為止不曾覺得自己不幸。父母和藹可親,家庭得天獨厚。但近來突然活得不耐煩起來。沒什么不幸,對時下自己的處境又沒什么不滿,卻偏想把一切拋開不管。當然,同父親和妹妹分別是寂寞的,和同學也不愿意分別。這不是說謊,可是自己身上有更深一層的心情,而陷入其中的時候,就想轉換自己。
這想法不好,父母聽了想必傷心。但說老實話,父母和妹妹的存在讓我感到窒息,他們的善意時不時讓我差點兒窒息過去。并非我討厭家人。卻不知何故,和他們在一起我總有一種極度的自我厭惡感,想自己毀掉自己。至于何時開始有這種感覺的我不清楚。沒準是從那時候……
小學畢業時做的那個夢現在仍記得。夢見我和母親兩人坐在宇宙飛船上。返回地球途中船上只有夠一個人呼吸的空氣,必須有一個人死掉才能平安返回。兩人都知道這點。母親一副悲傷的樣子,她太痛苦了,口都開不成。面對那樣的母親,我微微笑道:
“對不起,必須請媽媽死去。”
心情糟得令人戰栗,于是睜眼醒來。我好像無法忍受自己之所以為自己。自那以來,我始終無法從糟糕心情中掙脫出來。心情是以那個夢為界改變的呢,還是自己身上潛在的什么促使我做那個夢的呢?平時即使忘掉,心底也總有什么靜等把我一口吞掉。好像有個又黑又深的洞。每當我想到這個洞,就想把“自己”這個文件刪除。
16 COOKIE
唔,鼠標在網上創造出一個真正沒有歧視和偏見的天地。不是么,平時我們能把滿帶歧視和偏見的意見甩給看不見臉面的對象嗎?不可能的。
即使同朋友,我想也沒什么必要見面交談。對方在自己眼前,還是很難說出真心話的。尤其對方若是粗魯家伙,難免說出心里本來沒有的話。在這點上,網上就讓人放心。無論多么激烈,也不必擔心吃拳頭或遭槍擊,對吧?反而可以直言自己的真實心情。例如“恕我冒昧,我真想把你葬送到沒有疼痛的世界”等等。Face to face[19],那東西相當具有欺騙性。
因特網傷腦筋的地方……固然數不勝數,但最傷腦筋的,是跟這家伙打交道時絕不可掉以輕心。同電腦交往久了,就會養成一種習慣,習慣對網上所見所聞確認真偽。那里面包含許許多多不正確的、無根據的、為騙人制作的東西。甚至有尋找容易受騙上當的“冤大頭”那種欺詐性商業伎倆。
近來有個家伙朝我花言巧語。對了,我這人很善于裝小女孩兒(笑)。
“穿什么樣內褲?”
“哦?什么呀,那?”
“想摸你吻你。不和老伯來一次秘密體驗?”
“沒做過那種事,不明——白!”
“開車一起去陌生地方好了,放倒車座擁抱,誰也看不見的。”
“那怕不好吧?”
“沒關系。”
如此這般。當心,當心!無疑是變態,所謂幼女性愛者那種家伙,社會公敵,不錯吧?
這么著,差不多該出去了,有個女孩想見我。網名叫“CUSTARD”(牛奶蛋糊),光看名都覺得合得來,是不?在“風琴”聊天室相識的。有點緊張,活生生的女孩我對付不來。不知該做出怎樣的面孔。畢竟活生生的面孔只有一副。這讓我惶惶不安,但還是想出去一見。
為什么?……因為想戀愛嘛,我。想愛除我以外的人。Peace!
注釋
[1]意為“速度”。——譯者注,下同。
[2]意為“數碼”、“數字”。
[3]意為“曲奇餅”、“小甜餅”。
[4]意為“糖果”、“冰棍”、“雪糕”。
[5]Neanderthal man,古人類化石之一,有代表性的更新世晚期人類。
[6]意為home page之略,主頁,網站。
[7]“主體性”、“同一性”、“自我認同”。
[8]意為“短襪”。
[9]日本民間故事的主人公。一個叫浦島太郎的漁夫被大海龜馱進龍宮,受到龍公主熱情接待。三年后手拿公主贈送的寶盒返回故鄉。不聽龍公主吩咐打開寶盒一看,里面冒出一股白煙,自己變成了老頭兒。
[10]意為“和平”。
[11]原文分別為“あなた”、“きみたち”和“キサマ”、“オマエラ”。
[12]意為“壟斷”、“專賣”。
[13]意為“化工”、“化學”。
[14]意大利語,意為“再見”。
[15]意為“切碎的肉”。
[16]意為“(13~19歲)少男少女”。
[17]意為“兄弟”。
[18]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之略,國際民間組織,非政府機構。
[19]意為“面對面”、“一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