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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辣手摧花
豫州,長街。
“怎的還在搜捕亂黨?”裴行筧望著哄亂的街面,一緊韁繩,胯下坐騎嘶鳴一聲,緩緩放慢步子。
“我既已到任,怎能再容官軍胡作非為?”與裴行筧并駕齊驅的狄仁杰憤然道。
年輕有為的狄仁杰是新上任的豫州刺史。舉止斯文、面容俊秀的他,乍看是個文弱書生,可那健碩的體形和堅毅的眼神卻令人不敢小覷。他曾屢破“庫銀失竊案”“宰相被殺案”等要案、懸案。破獲錯綜復雜的“皇后中毒案”更是讓他名動朝野。機敏能干的裴行筧是狄仁杰的副手,這些年幫了狄仁杰不少忙。
眼下,狄仁杰和裴行筧離了刺史府,疾奔城外。前任右相董一夫宅邸發生命案。可狄仁杰等行到長街,卻被阻住了去路。十來名官軍趕著一大隊百姓,正向東行。不少百姓背了包袱,走得氣喘吁吁。幾個官軍手持鐵鏈,不住地叫罵催趕,像是趕牲口一般。一華服老者步履蹣跚,失足倒地,包袱散落,滾出好些金銀財寶、珠釵玉器。一個官軍大怒,揮起右手,向他打去。
狄仁杰馬鞭揮出,卷住官軍右手,怒問:“怎么回事?”
那官軍扭頭怒目而視:“你是何人,竟敢包庇亂黨?”
裴行筧急忙拍馬上前,叱道:“不得無禮!這是豫州刺史狄大人。我們正要出城辦案。”
那官軍容色稍緩,雙眼一翻,甚是倨傲,道:“我等奉宰相張光輔大人之命,將亂黨帶回軍中查辦,旁人不得阻撓。”說著,左手向城外方向一指,“狄大人,你請吧。”那架勢,竟絲毫未將狄仁杰放在眼里。
狄仁杰不知內情,只得松了馬鞭,放了那官軍,心頭卻郁悶難消,一夾馬腹,向前去了。
裴行筧策馬跟上,悄聲道:“聽說,張光輔已抓了幾千人,大牢快關不下了。”話音未落,忽聽前方吆喝喧嘩。只見幾個“亂黨”頸套鎖鏈,被官軍押走。
“若真是亂黨便罷,只怕……”狄仁杰若有所思。
“噓!”裴行筧慌忙搖手,驚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萬萬不能出口。若是傳到張光輔大人耳中,當心他到武太后面前參你一本。”
狄仁杰不再言語,心事重重地穿過官道出城,沿途只見好些百姓扶老攜幼,背包挑擔,推著板車,向城外逃去。隨處可見官軍抓人,百姓哭號,家家門窗殘破,箱籠散亂。整個豫州街市冷落,門庭凋敝,不復昔日繁華盛景。
狄仁杰一行直奔董宅。一進大門,幾個捕快主動迎上來,滿臉堆笑為他們牽馬。捕頭許方亮搶著向狄仁杰匯報:“董一夫被刺。還死了十幾個姬妾、仆婢……”
昨夜,董宅。
“嘁!”董一夫向偎在身邊的幾個愛姬撇撇嘴,“李唐皇族又如何?饒是盤根錯節、兵強馬壯,還不是被武太后派出的官兵殺個片甲不留?那武太后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哪!”
“大人說得極是!那洛水邊的神石上刻著呢:‘圣母臨人,永昌帝業’。連我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女子都聽說了。”
董一夫最喜歡的愛姬淳于芳逢迎著,纖纖玉手老練地伸向他的頸窩,不住揉捏起來。
一同隨侍的姬妾們頻頻朝淳于芳翻白眼,可這嬌嬈入骨的大美人渾然不顧。她當然清楚自己在董一夫心里的地位。
淳于芳被接入這座位于豫州城郊的豪宅之前,年過半百的董一夫因官場失意,在床榻間早已“力不從心”。可自打偷偷將涉嫌殺夫的女犯淳于芳窩藏下來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淳于芳或許是條美女蛇,可他就是喜歡她那股致命的吸引力。
董一夫曾是朝中右相,早年因善寫文章被薦為門下省典儀,卻一直郁郁不得志,還幾乎被貶官,直到遇上了當年的武昭儀,也就是如今的武太后。董一夫在擁立武昭儀為皇后的事件中立下大功,這才開始青云直上。那些年,仗著有武皇后撐腰,董一夫的子侄都被封了官。幼女董星憐也因才貌出眾,頻頻被武太后召進宮。坊間還一度傳聞,武太后有意將董小姐指給太子為妃。
那是董一夫的黃金歲月。他廣結朋黨、賣官鬻爵,一度權勢熏天。源源不斷的美女和銀兩被送進他購置的幾處大宅。然而,與此同時,他的劣跡也傳遍了朝野,對他的彈劾如雪片般飛到武太后案頭。武太后召見董一夫,明示暗示過好多次,而他卻全然不知收斂。后來幾番被貶,可不久又被啟用,皆因武太后感念他的忠心和功勞。然而這次,他賦閑已有一年之久,武太后卻依然沒有召他回去的意思。
就在不久前,李唐皇族發動了叛亂,瑯琊王李沖在博州帶頭起事,雖很快被鎮壓下去,李沖也被殺了,可李沖兵敗身死的消息卻并未及時傳到豫州。李沖的父親,豫州刺史、越王李貞按照事先的約定,伙同兒子和女婿,在豫州起兵響應。這場叛亂持續了好些天,整個豫州城在血雨腥風里動蕩不堪。董一夫窮盡畢生心機弄回來的美女和錢財,自然引來了許多貪婪的目光,近來這些賊人大有強搶之勢,搞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唯有把希望寄托在武太后的鐵腕上。
叛亂爆發兩天后的清晨,朝廷派出的十萬平亂大軍終于抵達了豫州。經過一番廝殺,叛軍全面潰敗。李貞的兒子和女婿奮力殺出重圍,企圖保護李貞父女出逃。可是,各個城門都已被官軍封鎖,李貞一家只好憤然自盡。
見越王已死,豫州城內眾官員急忙打開城門,向官軍投降,并紛紛撇清與李貞的關系。官軍領隊立功心切,帶上李貞等人的人頭回去邀功領賞,留下負責節度諸軍的鳳閣侍郎張光輔處理善后。
這場李唐皇族發起的針對武太后的叛亂,就這樣輕易地被平定了。可私心甚重的張光輔并不打算就此罷休,他帶著士兵在城內搶錢霸女,若誰不從,便污蔑誰為亂黨家屬,當場捉拿。沒幾天工夫,幾百戶無辜百姓被定為李貞同黨,籍沒者五千多人。一時間,豫州大牢人滿為患,整個豫州哭號震天。
這天夜晚,漆黑的濃霧遮蔽了明月,也遮蔽了董一夫的豪宅。這本該是個醉生夢死的迷離夜,可到處都是搜捕亂黨的喧囂聲。
煞風景!董一夫覺得掃興,他朝窗戶外望望,嘆口氣,又轉回臥室來了。他一下子說不清,他想看到的是什么。“月黑風高殺人夜。”腦里突然冒出一句,他心中一凜:“張光輔連身無長物的窮人都要敲詐,又怎會放過我這個富得流油的失勢宰相?武太后啊武太后,快來救救我吧……”
“快來人!”他顫聲叫道。話音剛落,淳于芳裊裊婷婷地飄進了奢華的臥室。不論他何時召喚,第一個過來的總是這條妖嬈的美女蛇,這也是招他寵愛的地方。
“去把波斯進貢的好酒拿來!”這是從前武太后賞賜給他的,在往日叱咤風云的日子里,他尚且無酒不歡,如今更是天天醉生夢死,特別是在這憂心忡忡的長夜里,好酒和美人是他最佳的麻醉劑。
這意思淳于芳是懂的,她扭動著細腰端上一個金光閃閃的酒壺,輕舒皓腕將琥珀色的酒液,分別注入幾個金杯之中。
“都過來都過來,一起喝啊!”飲下美酒的董一夫亢奮地狂叫道。
三個妙齡美人翩然而入,她們一直在門外候著等他使喚,能與主子共飲,是鮮有的好事,可也意味著會有粗暴的虐打。這些時日,歷經心靈煎熬的主子幾乎失常了。然而,這比讓淳于芳占盡恩寵,而她們獨守空房要好多了。
波斯美酒入口甘甜,后勁卻比自釀的米酒強上百倍。董一夫借著酒意,忽地抓過其中一女的長發,向后扯去,接著俯身,掐住她的粉頸,雙眼射出怨毒的寒光:“說!武太后何時才會傳召本相?”
“明、明天……”她哆哆嗦嗦地吐出幾個字。
“哼!”他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又咽下一盅酒,用衣袖擦擦嘴角的酒漬,往另一女子豐滿的臀部踢了幾下,“你說,張光輔敢不敢動我?”
“妾身不知。”
砰!董一夫一拳在她俏麗的臉上,打出幾朵血花。
幾個女人都嚇壞了,她們急不可待地捧起酒壺,猛地將那本該細品的美酒灌入口中,急于一醉,來躲避虐打。
“有誰吃了豹子膽,敢動我們的主子?”在一邊賣弄風情的淳于芳開口了,她喜見情敵們挨打,又想討主子歡心,便指著酒壺道,“武太后既然肯賞賜如此好酒,可見對主子恩寵甚深,相信很快就會召您回朝。”
“真的?”董一夫肥胖的身子晃到她身邊。
“當然!主子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她一臉媚笑。
“嘿嘿!”董一夫抓著喝過一口的酒壺,舉到淳于芳嘴邊,“美人兒,除了武太后,你也算個了不起的女人!來,喝!”
酒意漸濃,除了尋歡作樂,董一夫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到了丑時,董一夫家的大門被砰砰拍響了。看門的阿勇和阿猛對視一眼,阿勇搶先問道:“是誰?”
“奉張大人手諭,搜查亂黨。”
“開門,開門!”
幾個粗豪的聲音響起。
兩個看門人頓時警覺起來,同時抓住佩刀。阿勇朝門縫外張望,一眼看到身著官服的頭領。還未等他細看,兩扇厚重的實木大門發出咣咣巨響,隨即倒在地上,幾十個手持鋼刀的官兵一擁而入,沖進董宅。阿勇和阿猛還未醒過神來,已被人踢掉武器,打倒在地。官兵們點起火把,揮動鋼刀,大聲叫嚷,抓住仆人、婢女為他們引路,以搜查亂黨為名搜掠財物。
一盞茶工夫不到,董一夫和他的愛姬們就被抓到了花園的草地上。適才聽到喊殺聲,醉醺醺的董一夫已來不及逃跑,只得向帶頭沖進他臥房的官軍磕頭求饒,誰料來人渾不理會,飛起一腳踢在他下頜處,頓時唇裂齒碎,臉頰青腫起來。他翻滾哀號時,圍觀的官軍捧腹大笑。
董一夫此時衣不蔽體,披頭散發,滿臉血痕,被迫跪伏在草地上。
“董一夫,你可知罪?”領頭的官軍小隊長劉從胥說,“張大人奉旨來豫州平亂,你竟然閉門不出,不去拜見我家大人,該當何罪?我看,你定是窩藏亂黨,圖謀不軌,是不是?”
“胡說!我要見張大人!我要見武太后!”董一夫一聽事關重大,不顧一切地爬起來,大聲抗議。馬上有人跳出來,沖他后腰踹了一腳,逼他跪下……
“住嘴!”劉從胥瞪著董一夫,“如今你一介布衣,哪有資格面見張大人?武太后更是早把你忘了。識相的,乖乖交出亂黨,饒你不死!”他明知董一夫無辜,還是存心訛他,想借此多撈些油水。
“且慢!”一個黑衣人從幾十丈遠的小樓——董小姐閨房方向腳不點地奔來。此人生得壯實,臉骨粗大,眼若銅鈴,閃著邪魅的光。
“什么人?”劉從胥怒喝道。
黑衣人掏出令牌,傲然揮了揮,似乎他才是官軍首領:“董大人,你女兒在哪里?”
瑟瑟發抖的董一夫勉力抬頭,吐出幾個字:“她被送去未來夫婿家了。”
黑衣人一把捏住董一夫的左肩,獰笑道:“你剛被革職,你未來親家就退了婚,她哪來的未婚夫?怎么,還不說實話?”
“快說!快說!”劉從胥跟著逼問道。他見那人的令牌像是宮里的,不能肯定,卻也不敢質疑。
董一夫哆嗦著血糊糊的嘴唇,哀號道:“她真在夫家。被退婚后,我又把她許給了長安崔家。”
“嘿嘿,崔家可是從前世襲的貴族,會看得起她這落難小姐?”黑衣人好似熟知內情。
“小女絕色傾城,名動京師,不難找到好婆家。”
黑衣人冷哼一聲,捏住董一夫左肩的五指發力,只聽嘎啦聲響,接著是董一夫驚心動魄的慘叫。
“董大人,你的管家帶我們去過小姐閨房,床褥還是暖的。想騙我,你還缺點道行。”
另一路人進了董宅,他們身手矯捷,越墻而入。這二三十號人均黑衣蒙面,一進董宅,便到處劫掠。他們個個身手不凡,將先來的官軍打得七零八落。府內亂作一團。馬廄和廚房起火了,火勢蔓延,很快燒到了主樓,有人攜著打包好的金銀細軟從臥房的窗口跳下,有人牽著搶來的馬匹接應。附樓那邊傳來婢女慘烈的哭叫聲,也許被火灼傷了,也許正遭受侮辱。
董一夫蜷縮在草地上呻吟著,四個愛姬跪在他身邊,哭得梨花帶雨,感覺大禍臨頭。
董一夫這輩子幾經起落,自忖今日在劫難逃,可唯一的掌上明珠不能被他牽連,她太年輕、太可愛了。他慶幸先祖的深謀遠慮,董家家訓,世代都得在床下設置藏身的暗格,以防不測。今晚,這逃生暗格終于用上了,女兒阿憐一定是聽到外面的哄鬧聲,就觸動機關躲進暗格。他暗自禱告,懇請上蒼保女兒周全。
黑衣人再次獰笑起來,董一夫不知他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招。黑衣人轉向幾個姬妾:“你們說,董小姐在哪兒?”
姬妾們抽泣著,茫然看著他。
“別裝呆!快說!”黑衣人不耐煩了,唰地抽出佩劍。
“嘿!別太過分!”劉從胥阻攔道,他只是奉命來要些好處,上頭可沒叫他殺人。董一夫畢竟是前任宰相,鬧出人命就不好了。
幾個黑衣隨從聞言立刻仗劍上前,同時叱道:“大膽!退下!”
劉從胥曉得這些人都是高手,自己手下雖多,真動起手來卻討不了好。況且對方手持令牌,不知底細,怎敢跟他們硬碰?他識相地帶著官兵往董宅后院去了。
“你們幾個,誰最得寵?”黑衣人問。
姬妾們一起望向淳于芳,她正眼淚汪汪地擦拭董一夫下巴上的血跡。黑衣人眼睛一亮,揮揮手讓其他女人讓開。他把長劍丟到淳于芳腳下,笑嘻嘻地說:“給你兩個選擇,要么告訴我董小姐的下落,要么就把你主子殺了。”
淳于芳看一眼寒光凜凜的長劍,尖叫道:“小姐在閨房里。”
“很好。”黑衣人撿起長劍,架上董一夫的頸項,厲聲說,“你女兒到底在哪兒?再不說,要你的命!”
董一夫抖得厲害,卻一聲不吭。黑衣人發力,劍刃劃開皮肉,接著是一聲凄厲的叫喊。
“大人,你就說了吧。”淳于芳雙淚長流,撲倒在董一夫血跡斑斑的身上。
“糟了,大火燒過來了。”
黑衣人定睛一看,暗叫糟糕,董小姐的閨房火光沖天。她是他們此行的最大目標。他估摸著,董小姐定是躲進了房里的密室,可火勢這么大,豈非要將她燒死?這個結果,可不是他的主人喜聞樂見的。
“董大人,你再不說出來,令千金就葬身火海了。”
董一夫奄奄一息地低語道:“燒死也比落入敵手強上百倍。阿憐,你可千萬藏好了。”
黑衣人見董一夫如此硬氣,嘿嘿冷笑,倏地一劍,穿透了他的胸膛。
“這女人我要了。剩下的,你們看著辦。”黑衣人一把摟過淳于芳,而淳于芳也趁勢躲進新主人的懷抱避禍。黑衣人帶著淳于芳一走,守在周遭的黑衣人便舉起屠刀,如狼似虎地撲向了三個美艷動人的少婦……
煙氣飄進暗格,剛剛年滿十六歲的董星憐使勁蜷縮起來。
今夜的暴亂,事發突然。聽到無數沉重的腳步聲向她閨房跑來時,被驚醒的阿憐下意識地摸到了床角的機關,使勁一按,床板立刻彈起,露出襯著錦被的暗格,她躺進去,床板自動關閉。里頭黑漆漆的,卻不憋氣,通過透氣孔,她可聽到房里的動靜。
先前的皇族叛亂和之后的搜捕行動,阿憐都略有耳聞,可她并不認為會跟自己扯上關系。驚慌失措的她一邊猜測著此刻這場禍事的因由,一邊祈禱它快些過去。
阿憐生母早逝,由奶娘照看長大。公事繁忙又好女色的父親對她倒是慈愛有加,不但讓她從小跟董家子侄一起讀書習字,還請來宮中女官教過她幾天騎射。父親被罷官后,并未去投靠自家子侄,想是怕連累他們,帶著被退婚的她,回到豫州老宅居住。她眼中的父親博學多才、和藹可親。她自然知道父親姬妾成群,可親族里的男人哪個不是如此?她不懂是什么人要跟父親過不去。最大的可能性,是官軍來搜捕亂黨。可對朝廷忠心耿耿的父親怎會跟叛黨有關聯呢?
煙氣從透氣孔飄入暗格,越來越濃,阿憐捂住嘴不停咳嗽,險些憋昏過去。她知道再等下去,唯有死路一條,暗忖來的若是官軍,可能不會對付她這樣的纖纖弱女,還是先逃生要緊。
一念至此,阿憐急急推動暗格里的機關,床板彈起,她揮手驅趕著濃煙,光著腳跳下床來。
“哎喲,美人兒!”阿憐沒有料到,煙火繚繞的閨房里,居然還有兩個官軍在翻箱倒柜。她的衣箱和首飾盒歪歪斜斜大開口躺了一地。而他倆滿頭滿頸披掛著珠寶首飾,綾羅綢緞抱了滿懷,可一見僅著褻衣的她,馬上踢開箱籠逼近前來。
“宰相家的大小姐果然不同凡響。”一個官軍淫邪地笑道,“咱哥倆先樂樂。”
“大人會不會跟咱們秋后算賬?”另一人有些猶豫。
“樂完往火里一扔,保管了無痕跡。”
阿憐一聽,嚇得魂飛魄散,待要躲進暗格已然不及,兩個官軍飛身撲了過來。危急時刻,只聽一聲怒吼:“停手!快給我滾,否則要你們好看!”
正撲向她的身影不動了,兩個起了歹念的官軍轉身,見幾個黑衣人在門口一字排開,各自手持一把弓弩,黑魆魆的箭頭瞄準了他倆。圖謀不軌的官軍只得悻悻地走了。阿憐趁機抓起地上衣裙,胡亂套上。幾雙邪惡的眼睛,在黑色面具遮掩下,直勾勾盯著她,看得她膽戰心驚,心如死灰。此時,一個佩劍的黑衣人從他們身后冒出來,朗聲說:“你去收拾點要緊的東西,跟我們走。”
阿憐呆望著他,不懂他是何意。
黑衣人掏出令牌:“我奉武太后之命來救人。”
她醒過神來,暗暗感激上蒼垂憐,救她逃出生天。她哪還定得下神來收拾東西?胡亂扎了個小包裹,在幾個黑衣人的保護下,逃出了烈焰環繞的小姐樓。
他們帶著這美麗的孤女一路退到偏院,扶著她的手臂越過墻頭,在通往城外密林的小路上,一輛牢籠般的馬車等候多時了。被催著上車時,阿憐本能地停下來,質問道:“我們去哪兒?”
“到那就知道了。”黑衣人輕聲說。
“我要見爹爹,”阿憐扭頭望向烈焰滾滾的大宅,含淚說,“爹爹還沒救出來呢。”
“董大人已被官軍殺死。我們來晚了。”黑衣人低聲說,“張光輔污蔑你父親勾結亂黨。”
“不!”阿憐哀叫一聲,“我要回去弄個清楚。”
黑衣人正色道:“見了武太后,一切就清楚了。”
武太后?令牌?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腦海中電光火石般一閃——是那令牌,不對勁!一醒悟過來,她猛地蹬住車轍,不肯上去,一邊放聲大喊:“快來人哪!抓叛黨!”可大宅那邊人嚷馬嘶,誰人能聽到呢?
黑衣人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手下押阿憐上車。阿憐怎能猜到,這黑衣人不是叛黨,而是貴族薛氏的家將薛祁山。
馬蹄嘚嘚,囚禁著阿憐的馬車疾速向黑暗飛馳而去。薛祁山則步履輕快地步入樹林,那里有他的坐騎,風情萬種的淳于芳被縛在馬背上,靜靜地等待他。
烈焰一寸寸吞噬著董宅。薛祁山沒興趣看這出悲劇的結尾。他一上馬就把妖嬈的淳于芳摟個滿懷,同時一聲呼哨,帶著手下和劫掠來的新寵奔向他的巢穴。
董一夫的遺體不在花園,跟其他尸首一起,被挪到了客廳,一字排開。捕快們站在周圍交頭接耳,多數人臉上沒有憤慨只有幾絲興奮。
狄仁杰反感他們隨意破壞犯罪現場,悶哼了一聲,叫許方亮帶路,步入客廳。一股濃烈的腥味令人掩鼻。狄仁杰的幾個隨從忍不住嘔吐起來。捕快們投來輕蔑的目光。
狄仁杰揮手讓無關人等退出去,徑自走上前,望著董一夫傷痕累累的遺體,不置一詞。這是李唐皇族叛亂以來,他親眼所見的,不明不白死去的,第一個“擁武派”大臣。他克制著心頭涌起的怒火,問:“其他幾個死者是什么身份?”
“這幾個衣不蔽體的美婦人,是董大人的愛姬。”許方亮指著邊上三具女尸,曖昧地說,“剩下的是仆婢,都被亂黨殺了。”
“你怎知是亂黨所為?”狄仁杰很不喜歡他妄下斷言,皺眉道,“董家上下全都在此?”
“那倒不是。”許方亮搔搔頭,有點尷尬,“董大人的愛女星憐和一個寵姬淳于芳失蹤了。嗯,昨晚有人看到,是亂黨綁走了她們。”
“噢?目擊者是誰?”
“是、是住在附近的百姓。”
“哼!”狄仁杰目光灼灼盯住捕頭,壓低聲音道,“這四周不是密林就是官道,哪有百姓居住?你若是不說實話,本官……”
許方亮眼里閃過一絲驚慌,忙道:“我說,我說,只求大人開恩,千萬莫說出去是小的透露的,否則小的人頭不保。”他略一沉吟,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說,“昨晚張光輔大人的手下劉從胥,來此打秋風,不想遇上行兇的那伙人。”
“是些什么人?”
“他們黑巾蒙面,十分神秘,個個武藝高強。劉從胥眼見他們行兇,卻阻攔不住啊。”
狄仁杰低頭不語,暗想那官軍貪生怕死,怎肯舍命相拼?
“劉從胥說,對方拷打董大人,要他說出小姐的下落,董大人寧死不屈,就遭了毒手。后來不知怎的著了火,那伙人就溜了。”
“那董小姐是如何失蹤的?”
“劉從胥說,他手下偷見,黑衣人擄走了董大人的一個愛姬。至于董小姐,他們真是沒見著。至于董小姐怎么就不見了,就更不清楚了。”許方亮見狄仁杰滿面烏云,連連作揖道,“小的不敢欺瞞大人。小的跟劉從胥交好,這些是劉從胥私下告訴小的。大人千萬不可對人言,萬一被張大人知道,小的人頭不保啊。”
狄仁杰又追問了幾句,見再問不出什么,只得略一點頭,算應承了。
幾個時辰后,狄仁杰等人返回豫州城,他特意帶著捕頭許方亮同行,希望這狡黠的地頭蛇能再想起些什么有用的線索。
狄仁杰心情沉重地在寬敞的主街道策馬走著,對周遭的宅舍視而不見,思慮萬千之際,許方亮呼哨一聲,意思是請他隨他們避往一旁。狄仁杰清醒了少許,向街面望去,只見行人車馬紛紛靠邊避讓,讓一行三百人左右的乘騎官軍經過。
許方亮嘀咕一句:“不知哪個富戶要遭殃了。”
狄仁杰勒停坐騎,望著捕頭說:“此話怎講?”
“出動這么多人,肯定是去找富貴人家的晦氣。”許方亮苦笑道,“小的是本地人士,豫州哪家豪門大戶我不認識?他們可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硬生生讓張大人污成叛黨,全家殺頭,家產充公,造孽啊。”
“豈有此理。如果他們確實是無辜的,本官會為他們主持公道。”
許方亮斜眼看著狄仁杰的臉色,小心翼翼道:“牢里關的,十有八九都是無辜百姓。大人肯為他們申冤,小的代他們感激不盡。可那張光輔大人,手握重兵,就駐扎在城內,誰敢與他作對?”
大家聽他一席話,不禁將目光投向街面。街上的官軍行進速度不快,將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眼看一時無法通過。狄仁杰等下馬避入街邊一家空置的民居。他眼望那群橫行霸道的官軍,堅決地說:“明天我就下令,叫張光輔的軍隊撤到郊外扎營。再貼出安民告示,讓百姓重操舊業,不受官軍騷擾。”
裴行筧插口道:“恐怕張光輔不會遵命。”
“若敢違令,嚴懲不貸!”狄仁杰恨恨地說,“待會兒我們就去大牢,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一直打量著狄仁杰的許方亮眉頭一挑,突然發問:“大人真愿為百姓做主?”
“那當然!”裴行筧傲然道,“難道你沒聽過狄大人疾惡如仇、毫不徇私的名頭?他辦起案來,連皇親國戚也懼他三分。”
狄仁杰敏感地掃了許方亮一眼,見他雙目赤紅,神情有異,似乎知道什么隱情,不由得發問:“有什么線索,你但說無妨。”
許方亮沉吟片刻,終于咬牙說道:“大人如何看待董小姐失蹤一事?”
狄仁杰緩緩道:“當日作案有兩撥人。官軍在先,黑衣人在后。官軍志在謀財,沒想害命。黑衣人武藝高強,若志在財物,大可殺盡官軍,把財物強搶過來。可他們沒有這么做,只是拷打董一夫逼問董小姐下落,顯然是有預謀地搶人。董小姐十有八九落入了黑衣人手中,否則,他們不會那么輕易撤退。”他摸摸下巴,沉吟片刻,又道,“既是蒙面作案,就不怕被指認,卻還是將董家滅門,顯然是不希望董大人活著追查小姐下落。黑衣人也劫財,可我推斷,那只是順手牽羊,他們的主要目標還是董小姐。可是,他們為什么要綁走董小姐呢?”
許方亮聽得瞠目結舌,即刻翻身下馬,磕了個響頭,道:“大人高論,屬下佩服。屬下不及大人睿智,卻也想到董小姐才是目標。”他吞了口唾沫,低聲道,“大人可知,大牢里不斷有少女失蹤。”
“什么?”狄仁杰和裴行筧對視一眼,俱是一驚。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小人不敢妄言。”許方亮繼續道,“自打張光輔大人帶軍進駐豫州,他手下的軍爺們就日日挨家挨戶搜查亂黨。唉,說是搜捕,其實是借機勒索。可平頭百姓哪有錢孝敬軍爺?于是乎全家老小都被抓進大牢,就這樣,囚犯一日多于一日,大牢里待不下了,便關在駐軍后面的帳篷里。小的有一遠親,本是鄉村農人,帶個年方二八的女兒生活,亦被誣為亂黨,一起被抓。前些日子,小的偷偷去看他,他告訴小的,說女兒阿燕失蹤了。小的萬分驚詫,卻不敢聲張,只得暗暗幫他尋訪。這一尋訪,卻給小的發現,牢里七八十個少女不見了,且多頗有姿色。這次董小姐失蹤,說不定就跟此事有關。”
裴行筧疑道:“難道獄卒從未發現異常?”
許方亮道:“犯人太多,又是所謂亂黨,獄卒也不甚在意。”
裴行筧冷笑:“即便發現什么,諒他們也不敢聲張,就像你一樣。”
許方亮垂下了頭:“在大牢里,人命不如草芥呢。”
狄仁杰不去理會他,想了會兒,問裴行筧:“依你看,是什么人干的?”
“我看,是拐賣少女的幫會干的。”
狄仁杰搖了搖頭:“尋常幫會中人哪有那么好的身手?亦沒法從大牢里綁人。此事不簡單哪。”
“大人此言甚是。”許方亮見狄仁杰一語中的,連忙湊近,密語道,“聽劉從胥說,黑衣人手持宮中令牌——”
狄仁杰一凜:“當真?”
“劉從胥是這么說的。但他私下告訴小的,黑夜里看不真切,況且他職務低微,只在公文上見過令牌的圖樣,實在難辨真假。”許方亮說。
狄仁杰陷入沉思,自打武太后加緊稱帝的步伐,武氏和李氏兩家的斗爭進入了白熱化階段,以致疑案頻出,多少無辜者卷入其中。那塊神秘的令牌,預示著董家慘案背后的種種。可董一夫雖是“擁武派”,卻卸任已久。難道有人怕他復起,所以趕盡殺絕?但從現場環境來看,似乎并非如此。那么,董小姐的失蹤,無關宮廷斗爭?不對,直覺告訴他,兩者之間必有某種千絲萬縷的聯系。可是,他又能為她做些什么呢?
狄仁杰和裴行筧搭檔破案已有多年,栽在他們手中的罪犯不計其數,里頭不乏皇親國戚。跟罪犯打交道,是危險的工作,跟處心積慮的皇親國戚交手,更是艱險無比,然而,他時時刻刻想著自己是個執法者,想起那些無辜受難者等著他去申冤去解救,便一次又一次地振作起來。
狄仁杰正當盛年,還未婚配,也未定過親。他的搭檔裴行筧在這方面的經驗倒是很豐富,可他卻向狄仁杰直言,心里最記掛的,永遠是溫柔美麗的新婚妻子小玉。因此,他剛在豫州安頓好,便已遣人去接小玉來團聚。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怕比眼下的疑案還要難斷。
狄仁杰和裴行筧一言不發地盯著外面不斷擁過的官軍,這些人中間,有沒有董家慘案的知情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