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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物種的攻擊性差異是如何進化的

幾十年前,我在剛果民主共和國一個偏遠的小地方,開始思考和平的生物學根源。后來,剛果(金)遭遇重大變故,陷入苦難。但在1980年,我和伊麗莎白·羅斯去伊圖里森林開啟我們為期9個月的蜜月旅行時,一切都變得很平靜。

我們的團隊由兩對夫婦組成,工作是記錄兩個并存的社會群體的生活情況,它們分別是農耕部落萊斯(Lese)和狩獵采集部落埃菲(Efe)。農耕部落萊斯的小村莊散布在遼闊的伊圖里平原上,有些相鄰村莊之間要步行兩天。身材矮小的埃菲人也生活在相同地區。如果能找到塊根和果實,埃菲人就在森林深處安營扎寨。日子難熬的時候,他們就暫住在熟悉的村莊邊。這時埃菲的婦女會在萊斯人的菜園里工作,以換取木薯、香蕉或大米。

我們住在萊斯人村莊旁的一小塊空地上,簡陋的小屋用樹葉做頂,泥土糊墻。我們不會說他們的母語——科萊斯語(KiLese),但我們會一些金瓦那語(KiNgwana,斯瓦希里語的一種),足以和他們愉快地交流。伊圖里平原上的居民對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他們的經濟發展主要靠以物易物。他們從未體驗過核彈、汽水和電力之類的東西。

農耕的萊斯人和狩獵采集的埃菲人的居住空間都又小又黑,白天幾乎沒什么人。他們的公共生活從黎明一直持續到黃昏,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可以在整個白天公開記錄其行為。我們觀察、聆聽、跟隨著他們。我們分享他們的食物,參與他們的活動。作為一名行為生物學家,我研究過黑猩猩,見過它們隨時可能出現的敵意和打斗,因此看到這些人緊握拳頭或擺出進攻姿態時,我就會警覺起來,預感可能有大事要發生。我在寂靜的英國鄉村長大,在那里很少有人會高聲說話,所以極少會出現公開斗毆的現象。我很好奇在這遙遠的剛果(金)人的定居點,打斗是否為常見的現象。

我非常高興自己能夠看到如此多的社交互動,但這里的人們對打斗幾乎沒有興趣。即便是幾十個人圍繞著一具大象尸體爭奪肉食,也無非是偶爾提高嗓音而已。一次,我遇到三個身著戰斗裝備、纏著腰帶的男子前往酋長所在的村莊,他們聽說自己十幾歲的妹妹們被酋長的親戚帶至宴席,便急匆匆前去阻攔,以防妹妹們被誘騙。結果他們沒有訴諸暴力就解救了這些女孩。我們也聽說有埃菲的男人用燃燒的木棍毆打自己的妻子。當然,在泥墻后還隱藏著其他一些事件,但我們所看到的身體傷害幾乎都源自事故和疾病。

我們的伊圖里同胞可能過著目前地球上最艱苦的生活。他們依靠在森林中耕種、捕獵或搜尋到的一點食物存活。他們面臨周期性的糧食短缺、貧窮、身體不適等問題,由于沒有現代醫學的加持,他們一旦生病,情況就會非常嚴重。一些文化習俗似乎也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他們粗暴地敲掉女孩的牙齒,認為這樣可以讓她們變美。他們將食人族奉為自己的祖先。當看到肉罐頭側面印有微笑的人像時,萊斯人會取笑我們,說吃罐頭食品的歐洲人也是食人族。葬禮會引發關于死者身價的爭議:這個女人是否生下足夠多的孩子,抵得上娶她用的那七只雞的彩禮。即便是最容易理解的不幸事件,在這里也會被歸咎于一個日常的、非理性的威脅——巫術。從許多方面來說,伊圖里是一個可能發生任何事情的地方。Bailey 1991;Grinker 1994.

除了生活困難、有點迷信之外,萊斯人和埃菲人的基本心理與我們并無二致。在英格蘭鄉村和剛果(金),都存在不合邏輯的信仰、貧窮和奇怪的醫療實踐,只是表現形式各不相同。本質上,伊圖里人和我家鄉英格蘭鄉村的人民一樣愛孩子、為戀人爭吵、擔心閑言碎語、尋找盟友、爭奪權力、交換信息、害怕生人、組織聚會、熱衷宗教儀式、抱怨命運,而且極少發生打斗。

顯然,即便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同,人類或多或少都會存在暴力傾向。剛果(金)擁有中央政府,盡管伊圖里人在很多方面不受中央政府制約,但他們并非完全孤立。萊斯人和埃菲人的平和冷靜或許就是在文化發展的進程中,受文明的積極影響而產生的結果,這可能源于遙遠的剛果(金)首都金沙薩。以警察部門為例,當地警察主要是本地行政長官的男性親屬,他們大多利用自己的身份剝削村民,而不是維護法律。少數時候,他們會在轄區附近巡邏,幾個警察在步行幾小時后,會到達某個村落。這些警察從來不帶食物,他們會找一個小而蹩腳的借口,處罰一位不幸的村民,讓他交出一只雞,并在當晚吃掉。只要能繼續榨取飯食,他們就會一連待上好幾天。這些慣常的腐敗自然招人憎恨,因此當地警察通常無法得到尊重。即便如此,從理論上講,由于他們與更大的國家機器關聯,所以他們的存在也許緩和了不少對憤怒的本能表達。因此,我們也可以說現代社會的影響降低了伊圖里人的好斗程度。

我們需要尋找一個沒有警察、軍隊和任何主導性強制力量的社會,去弄清當一個群體真正獨立于任何管理機構時,是否依然能夠保持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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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亞新幾內亞是目前全球少數幾個處于無政府狀態的小型社會之一,政權在這里幾乎沒有產生任何影響。由于不斷受到鄰近好斗群體的威脅,他們的行為方式傳遞了豐富的文化信息。

人類學家卡爾·海德曾到訪過這樣一個社會。1961年3月,他乘坐一架小型飛機從巴布亞新幾內亞北部海岸起飛,向海島中心區域飛去,在到達一座高山屏障時,機組人員發現了一條無云的通道,翠綠廣闊的巴連河大峽谷盡收眼底。1944年,美國士兵在緊急迫降時發現了這個隱秘的世界。在發現了宛如生活在石器時代的5萬名丹尼(Dani)農耕民眾之后,他們天真地將這個地方命名為“香格里拉”,它源自詹姆斯·希爾頓于1933年出版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中創造的山谷之名,是一個虛構的烏托邦。丹尼肥沃土地的平靜外表在某些方面極具欺騙性,可這里不是天堂,而是戰爭的溫床。海德由小團隊陪同(Heider 1972)。羅伯特·加德納是資深電影制片人,在此待了5個月。他拍攝的紀錄片《死鳥》也許是有史以來對原始戰爭描述得最全面的視覺影像,是人類學課堂上非常受歡迎的經典作品。邁克爾·洛克菲勒是一名錄音師,于1961年11月在巴布亞新幾內亞南部海岸的阿斯馬特地區逝世,他顯然是被部落成員殺害的(Hoffman 2014)。見第8章。

丹尼人是有歷史記錄以來兇殺率最高的民族之一。海德發現有一小群人會時不時發動突襲,伏擊一個毫無戒心的受害者。在村落之間的無人地帶,小規模的沖突可能隨時會演變成更大規模的混亂場面,最多的一次有125名村民被殺害。在這一令人恐怖的殺戮記錄中,丹尼人每陣亡一名戰士,就切掉一名女孩的手指以示紀念,有的女孩甚至只有三歲。在丹尼,幾乎沒有手指健全的女人。海德的數據顯示,如果世界上其他地區也像丹尼一樣,那么20世紀那令人震驚的1億戰爭死亡人數將激增至20億。20世紀1億人死亡的數字包括由饑荒和疾病造成的死亡,是統計結果較高的數字之一。Keeley 1996,p.93,推斷為20億。

海德在撰寫關于丹尼人的著作時,將其副標題命名為“和平戰士”。這種說法引發了人們對于基本人類悖論的關注。撇開時斷時續的騷亂不談,在平靜的日常生活中,“香格里拉”這個名字確實和這個大峽谷相得益彰。丹尼人飼養豬,種植塊莖植物,過著典型而穩定的農耕生活。在海德筆下,這里的人們性格溫和、舉止低調、極少發怒,他們相互依存、相互支持,且平和友善。他說,丹尼人的家庭在安靜愜意的閑聊之余充滿了歡聲笑語??酥坪妥鹬刎灤┧麄兊娜粘=煌V灰獩]有戰爭,丹尼人在許多方面就像普通的鄉村居民一樣,過著平靜而溫和的生活。Heider 1997.

丹尼人具有生活在偏遠的巴布亞新幾內亞高地居民的典型特征,對內和平與對外殺戮相結合。另一個巴布亞新幾內亞群體,巴克塔曼人(Baktaman)占據了弗萊河(Fly River)的上游。每一個巴克塔曼部落都會抵制他人的非法入侵,且通常訴諸暴力手段。他們的領土沖突非常嚴重,以至于該群體1/3的人口因此死亡。但是在村落內部,暴力受到了嚴格的控制,“殺人是不可想象的”Barth 1975,p.175. 。在巴布亞新幾內亞中西部的塔加里河(Tagari River)流域,情況也是如此,胡里人(Huli)對敵人進行殘酷的恐怖式打擊,但在其內部卻不存在任何暴力沖突。Glasse 1968,p.23. 與傳教士和國家政府接觸后,這些巴布亞新幾內亞人迅速發生了改變。但在政府干預之前,這些群體的表現對我們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即使對于征戰不斷的民族來說,“對內和平”和“對外戰爭”之間也存在著巨大的區別。

世界上只有少數幾個地區與巴布亞新幾內亞一樣,為人們研究不受國家影響的獨立社會群體提供了機會。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起,人類學家拿破侖·查格農開始著手研究生活在委內瑞拉偏遠地區的雅諾馬馬人(Yanomamo),該研究持續了約30年。Chagnon 1997. 他也發現了類似的鮮明對比:盡管在村落之間的交流中時常會爆發致命的暴力事件,但是在村落內部——即使是在被查格農描述為“殘暴”的人群中——家庭生活“非常平靜”,只有在正式決斗時才會發生攻擊事件。Shermer 2004,p.89.

人類學家金·希爾和馬格達萊納·赫塔多曾記錄過一個群體間打斗的過程。一群巴拉圭的狩獵采集者阿西人(Aché)來到一個傳教站定居后不久,打斗就發生了。據稱,阿西人先前一見到陌生人就會用狩獵的弓箭進行射擊,導致對方死亡的概率很高。但希爾和赫塔多在對阿西人進行研究的17年間,甚至有一次還和他們在森林中跋涉數周,從未見過他們在群體內部發生過此類打斗。Hess et al.2010.

在先前的幾個世紀中,探索時代讓歐洲旅行者與世界不同地區的獨立小規模社會建立起聯系,其中包括南北美洲。律師、作家兼詩人馬克·勒斯卡伯就是一個例子。1606—1607年,他與印第安部落的米克馬克族人在加拿大東部一起生活了一年。他對自己觀察到的印第安人的缺點直言不諱,如暴食、食人及虐囚等,但他同樣清楚他們的優點。他說,這里很少有人打斗?!爸劣诠?,他們沒有任何法律……但是大自然教會了他們,一個人不應冒犯另一個人。所以他們很少發生爭吵?!崩账箍ú挠^察影響深遠,并于19世紀開始在英國流行。其著作促成了“高貴的野蠻人”概念的誕生,這一概念象征著人類天性善良。如今,“高貴的野蠻人”這一理念經常與盧梭聯系在一起,但盧梭其實從未使用過該詞。他認為人類通常并不像自己設想的那般仁慈。確實,從民族音樂學家埃林森講述的關于“高貴的野蠻人”的歷史來看,盧梭對人性憤世嫉俗的觀點可能意味著他不應在今天被視為“盧梭主義者”!Lescarbot 1609,p.264,cited by Ellingson 2001,p.29.據埃林森說,盧梭并未將任何自然的道德善意歸因于現存原住民。盧梭認為,即使在更早的時代,據推測是在人類尚未以社會群體生活的時候,人們也是“野蠻的……特質并不明顯,這些特質將會隨著文明的進步而出現”(Ellingson 2001,p.82)。盧梭不接受人性本善的觀點,還指責其同時代人自欺欺人地認為人類曾經生活在和平的黃金時代,更諷刺的是,其同時代的“盧梭主義者”也受到了他的批判。埃林森提到的“高貴的野蠻人”這一短語是勒斯卡伯于1609年提出的,他寫道:“野蠻人是真正高貴的。”勒斯卡伯的意思是,每個男性狩獵采集者都會打獵,而在歐洲,打獵是貴族的活動,所以“野蠻人”可以被稱為高貴的。將人性本善與盧梭聯系起來,似乎是倫敦民族學協會主席約翰·克勞福德于1861年提出的。人類學家愛德華·伯內特·泰勒和弗朗茲·博厄斯采納了克勞福德的錯誤說法。例如,1904年,博厄斯提到,盧梭“對我們應該努力恢復的理想自然狀態的天真假設”。從那時起,盧梭就成了“相信古老的人性本善,后來遭到腐蝕”這一信念的錯誤代表。在本書中,我用“盧梭主義者”一詞指代盧梭思想的流行觀點(即狩獵采集者生活在和平的黃金時代),而不是指盧梭本人對人性的實際構想。

許多學者對小規模社會的內部和平印象深刻,勒斯卡伯只是其中之一。根據吉爾伯特·希納爾的說法,至17世紀末,“數百名航海者開始順帶提及原始民族的善意”。然而,他們的“善意”只適用于同一群體的成員。Chinard 1931,p.71,cited by Ellingson 2001,p.65. 1929年,人類學家莫里斯·戴維總結出一個至今仍然適用的觀點:人們對內部社會成員有多友善,對外部社會成員就有多苛刻。

兩種道德準則、兩種風俗習慣,一種是針對內部成員的,另一種是針對外部陌生人的,但都是為了相同的利益。針對外來者,殺戮、掠奪、為血親復仇、偷走婦女和奴隸是值得稱贊的。但在群體內部,這些事情都不被允許,因為這會產生沖突并帶來消極影響。蘇人(Sioux)必須先殺人才能成為勇士,迪雅克人(Dyak)必須先殺人才能結婚。然而,正如泰勒所說:“這些蘇人認為,除非是為了血債血償,否則殺人是一種犯罪;而迪雅克人則懲罰謀殺……不僅在公開沖突中殺死敵人被看成是正義的,而且古老的法律也有類似的規則:殺害本部落的人和殺害外族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殺戮?!?img alt="Davie 1929,p.18."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C3F93/23565461709165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667787-HQFlbJEuXmpy1VAxLfOWhJ6ogunbVTSO-0-41efd7400a5237cf6cd0ce0533dd4417">

工業國家的士兵對于人們在戰爭中的行為與在國內的行為間的區別再熟悉不過了。1936年的西班牙內戰十分殘酷。喬治·奧威爾當時是一名志愿者,平日里體驗著前線的恐怖,周末回到妻子身邊。生活氛圍的變化是“突然而驚人的”。巴塞羅那距離騷亂的地方只有很短的火車車程,但那里“到處都是富態的有錢人、優雅的女人和流線型的汽車”。在塔拉戈納,“這座漂亮海濱城市的日常生活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干擾”。Orwell 1938,chap.14.

在伊圖里森林和巴布亞新幾內亞高地還有世界其他地方,都出現了相同的模式。無論人們的生活是否被居住地以外的戰爭所吞噬,他們在家鄉都非常平和。我在剛果(金)的經歷似乎是我們生活的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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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來看,當人類處于家庭中時,身體的攻擊性可能很弱,盡管從道德層面來看,這種攻擊性仍然比我們大多數人所希望的強。據進化心理學家斯蒂芬·平克等人的記錄,在過去的一千年中,多個國家人口的暴力致死率在下降,我們都應該對此心懷感激。毫無疑問,如果這一數字持續下降,數百萬人將得到更加愉快的生活。Pinker 2011;Goldstein 2012;Oka et al.2017.有力的證據顯示暴力致死率已經下降,但這并不能說明未來的情況?,F代武器的威力、偶然使用核彈的風險,以及更長和平時期后出現更多暴力戰爭的趨勢,都提醒著我們不能將任何事情視為理所當然(Falk and Hildebolt 2017)。

然而,從進化的角度來看,人類在社會群體中的身體攻擊性已經弱得驚人。因為黑猩猩作為同人類關系最親近的兩個物種之一,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具有啟發性的對照。黑猩猩和人不一樣。與野生黑猩猩相處一天,你可能看到追逐和打斗,同時聽到可怕的尖叫聲。每個月,你都可能看到它們身上血淋淋的傷口。我和靈長類動物學家馬丁·穆勒、邁克爾·威爾遜將一群普通的黑猩猩和一群特別不安分的澳大利亞原住民進行了量化對比。澳大利亞人認為社會分化和酒精能夠將攻擊的可能性提高至特別惡劣的水平。然而,即使與這種異常暴力的人類群體相比,黑猩猩的攻擊性也要高出幾百甚至上千倍。人類和黑猩猩群體內部發生爭斗的頻率值相差巨大。Wrangham et al.2006.

倭黑猩猩是與人類關系最為密切的另一個物種,倭黑猩猩與黑猩猩長相相似,但它比黑猩猩平和得多。然而,它們并非沒有攻擊性。一項長期野外調查發現,野生雄性倭黑猩猩的攻擊性約為雄性黑猩猩的一半,而雌性倭黑猩猩則比雌性黑猩猩更具攻擊性。因此,雖然雄性倭黑猩猩不如雄性黑猩猩暴力,但這兩種類人猿的攻擊性都遠高于人類??偟膩碚f,人類發生身體攻擊的頻率,還不到我們最親近的猿類親屬的1%。在這方面,與它們相比,我們確實是非常平和的物種。Surbeck et al.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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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應該對“人類在家庭社區內一般都異常平和”,這一重要論斷進行仔細檢驗。發生爭斗的統計數據大體看來是無可爭議的。美國的新聞中可能會經常報道校園槍擊事件,但這與黑猩猩和倭黑猩猩的暴力事件相比頻率很低。那么,家庭暴力情況如何呢?

即使是在出了名的溫和群體中,如生活在博茨瓦納境內的昆桑(!Kung San)狩獵采集者[現多稱為朱/霍安西人(Ju/'hoansi)],家庭暴力事件也經常被記錄在冊。此外,這種形式的攻擊可能被有計劃地低估了。早期的航海者和人類學家往往是父權社會中的男性。家庭暴力事件經常是私下發生的,因而可以避開人類學家的關注。男性對女性的攻擊頻率的降低是否會削弱人類在家庭生活中是非暴力的這一主張?在男性對女性的施暴方面,人類與其他靈長類動物相比情況如何呢?Shostak 1981.瑪喬麗·肖斯塔克是專業的人類學家,為昆族女性尼薩發聲,并將尼薩的生活經歷置于昆族社會的大背景中。肖斯塔克沒有提供定量數據,但尼薩的敘述清楚地表明,昆族女性遭受身體虐待的程度是西方民主社會中的女性所不能容忍的。

當然,家庭暴力——或者更普遍地說,親密伴侶間的暴力——是一種常見的人類現象。2005年,世界衛生組織開展的關于“婦女健康和對婦女的家庭暴力”的多國研究調查,為我們提供了10個國家中2.4萬名婦女的詳細數據。García-Moreno et al.2005.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接受調查的婦女認為,男性對女性伴侶施暴往往有正當理由,例如,女性沒有告知男性就外出而忽視了孩子,或者沒有為他做飯。認為男性對她們施暴這一行為有時合理的女性的比例從74%(泰國)到94%(埃塞俄比亞)不等。即使在北美,雖然只有1.5%~3.0%的女性稱在過去一年中遭受過一次或多次暴力行為,但是親密伴侶間發生暴力行為的頻率也很高。相同指數在較貧窮、較邊緣化和其他弱勢群體中往往要高得多:在泰國、坦桑尼亞、秘魯和埃塞俄比亞的農村地區,這一比例在22%~54%。世界衛生組織隨后的一項研究調查了孟加拉國、巴西、埃塞俄比亞、日本、納米比亞、秘魯、薩摩亞、塞爾維亞和黑山、坦桑尼亞和泰國等地(Pallitto and García-Moreno 2013)。 伴侶間實施的身體暴力包括掌摑、推搡、拳打腳踢、拖拽、毆打及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器等。在城市中,自述遭受過伴侶身體暴力的婦女平均占比為31%,最低占比為13%(日本)、最高占比為49%(秘魯)。在農村地區,這一比例更高,平均占比高達41%。在存在身體暴力行為的親密伴侶中,50%~80%表示自己遭受過嚴重的暴力行為。這些比例似乎略高于美國的比例,在美國進行的超過9000次的詳細訪談中,有24%的婦女表示親密伴侶對她們實施過嚴重的暴力行為。美國的數據來自Black et al.2011,基于2010年在全美范圍內進行的9086次訪談。 鑒于報道公布的比例如此之高,世界衛生組織的研究人員克里斯蒂娜·帕利托和克勞迪婭·加西亞·莫雷諾得出的結論并不令人驚訝。她們認為,“顯然,需要多個部門更加努力,首先要防止暴力行為的發生;其次為遭受暴力對待的婦女提供必要的幫助”Pallitto and García-Moreno 2013,p.2. 。在身體暴力之外加上性暴力,情況就更糟糕了。2013年,世界衛生組織的一項研究發現,在10個重點國家中,經歷過身體暴力或性暴力的婦女在城市中的平均占比為41%,在農村地區的平均占比為51%,在美國的平均占比是36%。García-Moreno et al.2013.

因此,不可否認的是,世界范圍內仍普遍存在暴力侵害婦女的行為,這是非常惡劣的情況。41%~71%的婦女在一生中的某些時期曾被男人毆打過。然而,與我們最親近的動物親屬相比,這一比例并不算高。100%的野生成年雌性黑猩猩經常遭到雄性黑猩猩的嚴重毆打。Goodall 1986. 即使在倭黑猩猩中,雌性的地位通常比雄性高,雄性也經常攻擊雌性。靈長類動物學家馬丁·蘇貝克發現,在平均由9只倭黑猩猩組成的亞群中,雄性倭黑猩猩平均每6天就會對雌性倭黑猩猩進行一次身體攻擊。Surbeck et al.2012,2013,2015,and Surbeck,personal communication. 如果這一比例適用于剛果(金)伊圖里森林的農耕萊斯人和狩獵采集埃菲人,我和伊麗莎白在那里的9個月中大概會看到(或至少聽到)幾百次毆打妻子的事件發生。但我們一次都沒有看到,只是偶爾聽到一些關于毆打的傳言。

男性對女性的攻擊行為在小規模社會中似乎特別普遍,這些社會頌揚男性在戰爭中的重要性。當然,在諸如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桑比亞人Herdt 1987. 或委內瑞拉的雅諾馬馬人Chagnon 1997. 等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的專橫和欺凌是出于戲劇性的原因,對這兩個群體的研究結果顯示,村落之間確實存在暴力。然而,需要再次說明的是,盡管男性對女性實施暴力的比例和強度在這些小規模社會中可能與其他任何人類社會一樣高,但與我們的靈長類親屬相比,這一比例和強度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伊麗莎白·馬歇爾·托馬斯關于昆族的著作,被命名為《無害的人》(The Harmless People),讓·布里格斯將她關于因紐特人的書命名為《永不憤怒》(Never in Anger),保羅·馬龍將他關于婆羅洲本南族的書命名為《和平的人》(The Peaceful People)。Malone 2014.

家庭暴力令人憎惡,其應當始終被嚴肅對待。然而事實是,即使我們把男性對女性的永久威脅包括在內,人類的攻擊性仍然比我們的動物近親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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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則應另當別論。剛果民主共和國發生的事件說明了群體內的家庭安定與對外暴力之間的對比關系。自1994年盧旺達圖西族(Tutsi)種族滅絕和胡圖族(Hutu)民兵進入剛果(金),伊圖里森林便成了殺戮場。從1996年到2008年,伊圖里人經歷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剛果(金)戰爭。森林生活變成了一場噩夢,游蕩的軍隊用其力量迫害普通村民。據估計,在剛果(金)東部的伊圖里及周邊地區,超過500萬人死于這場災難。Stearns 2011.

數據顯示,戰爭可以在一個社會中銷聲匿跡幾十年,但若再次爆發,人類自相殘殺的比例就會高于黑猩猩或任何其他靈長類動物。勞倫斯·基利發現,在諸如狩獵采集者和園藝種植者等小規模社會中,群體之間的暴力致死率不僅高于靈長類動物種群,也高于俄羅斯、德國、法國、瑞典和日本等國1900—1990年的數據記錄,盡管這些國家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損失慘重。Keeley 1996. 學者們針對基利的數據能否準確代表人類在暴力致死率方面長期的平均水平這一問題產生了爭議,但這些數字確實表明,在小規模人類社會中,其他群體的謀殺率往往高得令人不快。李(2014)質疑基利的數據的意義。

高謀殺率或其他形式的暴力并非不可避免,不同社會、不同時期的情況差異很大。但總體趨勢是明確的:與其他靈長類動物相比,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暴力程度極低,但在戰爭中,我們的暴力致死率卻非常高。這種差異就是人性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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