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麗茲酒店的女主人作者名: (美)梅勒妮·本杰明本章字數: 4571字更新時間: 2022-06-23 18:32:59
第四章
克勞德
1923年
英俊的王子用一個吻喚醒了美麗的姑娘……
“帶我去看看你老掛在嘴上的麗茲,克勞德。”她一邊逗他,一邊用手指輕輕撓他的后脖頸,然后神色一正,“問吧,問你想問的那個問題。”
克勞德已經贏得了她的芳心,得到了這個迷人的美國女人。在共度了美好的一周后,他得到了她,他頭一次不希望一周就這樣畫上句號,他把她從她那個討厭的埃及王子那里搶了過來,那個男人是永遠不會娶她的,明擺著的事,他只會把她淪為其中一只金絲雀,毀了她。
于是,克勞德就問了,布蘭琪答應了。他們的人生結合了,就此改變了。往好的方向改變——那時候他是這么想的。布蘭琪是寶貝,是他從埃及暴君手上解救出來的美麗的姑娘。這很戲劇化,是克勞德這輩子做過的最沖動、最浪漫的事,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他自己知道,所以,也許有點太過得意,顧不上去想這勝利時刻之后的事;他被自己的英雄行為感動,太過陶醉,沒去考慮這樣的兩個人——一個美國的時髦女郎,一個巴黎的酒店經理——怎樣才能幸福地一起生活下去。
但她的確有旺夫運,至少一開始是這樣。就在麗茲,他下跪求婚的那天,解救了落難少女的得意勁還沒過,紅光滿面的,就有人來請他移步瑪麗-路易絲·里茲的套房,邀請他擔任酒店的副經理。
走之前,他的新晉未婚妻在他耳邊悄聲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跟她說,要當就當總經理。你可不是什么二把手,克勞德·奧澤洛。”
確實,他不是——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不是已經證明了這點嗎?她這種美國人的自信天性鼓舞了他,他真的照她說的做了。豐滿的里茲夫人微微一笑,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但同時又覺得滑稽。她答應了,然后叫他去給她遛狗,克勞德當然沒有反對。
未婚妻更是樂不可支,賞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她覺得滑稽得不得了。克勞德不明就里,一頭霧水,但他一向自詡喜歡研究人類行為,于是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出原因。
幾個星期、幾個月過去了,克勞德了解了她的許多事。這個姑娘,現在奇跡般地成了他的妻子。當他們拿著結婚證在見證人——克拉里奇酒店的勒諾丁先生和布蘭琪的倒霉朋友帕爾·懷特——的陪同下大步走向市政廳時,在聲音顫抖著說出誓言時,在被宣布依法結成夫婦時,在回克拉里奇酒店趕赴一場鬧哄哄的喜宴時,這些事并不明朗。布蘭琪和帕爾那些電影圈的朋友搞了場突襲,喜宴現場充斥著酒精、狂笑和黃色笑話。然后,一群人陪著頭暈目眩的新婚夫婦去火車站——兩人要搭乘火車去海邊度蜜月,然后去尼斯見克勞德的父母。這些浮夸的狂徒在火車站出盡洋相,扔了一地的香檳酒瓶。帕爾還一定要朝火車砸個瓶子,說是給它來個啟動儀式。最后總算熬到可以上車,布蘭琪的朋友們踉踉蹌蹌地離開,克勞德這才松了口氣。他只能祈禱這些酒鬼不會栽倒在沖過來的火車前。
兩人一坐進車廂,克勞德就有了第一個新發現,之前他并不知道他的“小琪”(這是他給她起的愛稱)還有這一面。
“既然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就要效仿拿破侖對約瑟芬的做法了。”他平靜地對她說。他很高興終于可以和新娘獨處了。“聽我的,離開你那幫朋友,他們跟你的身份地位不相稱,況且我就要開始在麗茲工作了。他們配不上你,布蘭琪。”
“你——什么?”她眨了眨眼睛,他給她的那束蘭花被她捏得花朵都快掉了。
“離開你那幫朋友,布蘭琪。”克勞德不明白為什么要再重復一遍:據他所知,她聽力不差。
“噢。”她伸手去拿化妝盒,然后開始往臉上撲粉,抹口紅。
“還有件事。”克勞德接著說下去,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可以跟自己的美國新娘好好解釋解釋,她也許不完全理解自己作為他妻子的這個角色,因為他也不了解美國那邊的做法。“我希望你別抹那么多東西了。我知道這是職業需要,但生活中就沒必要涂脂抹粉了。”還有一句克勞德沒說出口:但愿為職業涂脂抹粉的日子也不長了。他們訂婚后,她在法國拍了一部電影,一部粗制濫造的言情片。她在片中得和另一個演員做愛,克勞德看了也許有二十遍,每每看到自己的未婚妻(現在是妻子)被別的男人親吻,他都憋得臉色鐵青,又生氣又無奈。盡管如此,可他還是得承認布蘭琪的演技真不是太有說服力。想必別人也遲早會看出來吧?
“你不需要,布蘭琪。”他繼續說下去,美滋滋地享受著自己作為這個可人兒新晉丈夫的角色,之前是救贖她的恩人,現在又成了保護人。“你天生麗質,再說了,你現在已經結婚了。”
“噗仔,這話什么意思?”
克勞德皺起了眉頭。布蘭琪也給他起了個愛稱。他之前昏了頭,把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時心臟“噗”了一下這事告訴了她,他覺得很浪漫,可新娘沒覺得浪漫,反倒覺得很滑稽,似乎很喜歡用這個有辱斯文的昵稱來叫他。
“意思是你現在是我的妻子了,你該照我說的做。”他臉上還是掛著笑容。她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我該照你說的做?”
“反正在法國就是這樣,我不知道在美國夫妻怎么相處,但你現在是在法國。”
“只是暫時的。”她的聲音很生硬。
“什么?”
“我沒想到我嫁了個原始野人,我以為我嫁的是一位紳士,會尊重我,不會像某個埃及王子那樣。”
“我尊重你啊!”克勞德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是語言障礙嗎?
“那你就別像個原始野人一樣啊。”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跟那幫朋友來往,不要再涂脂抹粉。”火車在巴黎城外的郊野飛奔,隨處可見連綿青山、小茅舍和奶牛。
“我不,我喜歡他們,我喜歡自己這個樣子,大多數男人也喜歡。”
“別的男人怎么看你已經不重要了。”克勞德笑了;她實在天真得讓人著迷。“你已經結婚了。”
“如果你認為我不會再在意別的男人怎么看我,那你就是個大傻瓜,比嘉理還傻。”
“別再跟我提這個人的名字,布蘭琪。”克勞德不再覺得好笑了。
“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嘉理,嘉理,嘉理,嘉理!”
然后,太離奇了——克勞德·奧澤洛居然任由脾氣戰勝了理智,把禮儀體統全都拋到了腦后,深埋在他心底的一枚未被引爆的(也許是那場戰爭遺留下來的)炸彈在這一刻被他的新娘引爆。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她觸發了他那么多新的情緒,所以,也許他不該驚訝現在被她惹得這樣火冒三丈。他還從來沒有這么生氣過。更可怕的是,她沒有污蔑他,他確實表現得像個原始野人,大吼大叫,還一把抓起她的化妝盒,打開車窗,扔了出去。
他們盯著打開的車窗愣了好一陣。克勞德開始解釋,但還沒等他說完一句話,她就做出了更加驚人的舉動。
她撲到窗口,使勁往外鉆。
他一把抓住她的腰,把她拽了回來。
兩個人呆呆地瞪著對方,喘著粗氣,場面十分荒唐。火車慢下來,開始進站。
突然間,布蘭琪掙脫他的束縛,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已經一道閃電似的沖出車廂,跳下了火車;上一刻她還在他懷里,下一刻就已經消失了。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剛剛究竟發生了什么,就匆匆抓起其中幾件東西,追了上去。他剛邁下最后一級臺階,火車就開動了。他飛奔著繞過驚愕的旁觀者,沖到對面站臺,正好看到他的新娘跳上一輛反方向的火車,開往巴黎的火車。克勞德撒開腿追,可懷里抱的、手上拎的一直在掉——有那么一刻,他意識到她的一件薄如蟬翼的睡袍纏在腳跟上——火車已經飛馳而去。
媽的。
手掌濕噠噠的,衣領汗漬斑斑,懷里抱了一大堆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東西,他疲憊地坐到長凳上,想要厘清剛剛發生了什么。這個可憐的男人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這是一篇他必須熟記的課文,可這課文到底講的是什么意思,他卻不太懂。
此刻,他應該蹭著新娘的后脖頸,面前擺著冷鴨肉和更冷的香檳(當然,克勞德在出發前就已經安排好了;可現在,他真不愿意去想行李員推著行李車走進空蕩蕩的包廂時那一臉困惑的表情)。他應該輕撫她,親吻她,為晚上的重頭戲預熱。(他們已經上過床了,所以不會再有什么驚喜,只有激情和愉悅的熟悉感。)
然而,他卻一個人在某個鄉間小鎮的火車站,他不知道下一班去巴黎的火車什么時候會來,也不知道到了之后該上哪里去找他的妻子。
克勞德是不是犯了個錯誤,不該這么倉促娶了這個美國女人,無論她有多迷人?
最后,一列開往北方的列車終于來了。克勞德上車后,直奔餐車,灌了杯烈酒下肚。火車進站后,他一下車就看到了布蘭琪,她坐在長凳上,雙手還握著那束揉壞的捧花,兩只眼睛哭得紅紅的。她抬起頭看克勞德,抽泣得愈加厲害,見她這樣,他的心又“噗”了一下,他把她攬進懷里,忘了火車上發生的一切。
直到他又有了新的發現。
“哇,你收了這么多寶貝啊,噗仔。”布蘭琪說。他們剛度完蜜月回來。她在他的單身公寓里轉來轉去,欣賞他那些整整齊齊掛在墻上的銅鍋。“怎么這么亮啊?你是怎么辦到的?”
“擦啊,”克勞德困惑地回答,“用醋和鹽。”
“哦。”她打開抽屜,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氣,“還有這些刀。這么多!為什么要這么多?”
“因為都不一樣啊。”克勞德又一次感到困惑,漸漸開始不安,“你看,比如說,這把長方形的大的是切丁的,這把長一點的是切片的,這把帶鋸齒的是用來切面包的。”
“哦……”她又驚訝得輕輕地倒吸了口氣。
“小琪,”他說的時候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他本該意識到這是種不祥的預感,但他沒有,“你——你不會做飯嗎?”
“我?”她驚訝地睜大了褐色的眼睛,仿佛他問的是會不會用木頭雕船,會不會開飛機,會不會腳尖點地跳舞。她笑了;一仰頭,發出她那低沉的笑聲,笑得無所顧忌,酣暢淋漓。“克勞德,你想到哪里去了?誰說我會做飯?我當然不會!”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說什么‘當然’?”他關上抽屜,他惱了,感覺受了蒙騙。“我怎么會知道?女人就該做飯,在法國就是這樣。”
“在美國也一樣。”她承認。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另一個柜子,取出一把曼陀林,細細鑒賞,仿佛那是一件古希臘文物。“大多數女孩都得從小學習做飯打掃,即使家里很有錢,請得起傭人來做。我姐姐和我也是那樣過來的,只不過我總會想辦法逃避,我才不學那些把戲呢,我告訴你,我不想學我媽媽教我的那套。我就是那樣滑頭,克勞德。”她抬頭看著他,眼睛閃閃發亮,性感的紅唇調皮地噘著。“我現在還是。”
“是的,可……”克勞德很矛盾,既想把她擄進睡房,又想把她押到藍帶廚藝學院[1]去上課。“可你怎么給我做飯呢?”
她聳聳肩。“我想你會自己動手的,克勞德,要么就出去吃,我聽說麗茲有廚房。”她又笑起來。
克勞德張口結舌,眼下這一刻超出了他的經驗范圍;于是,他真的把她擄進了睡房。不然還能怎么辦?
溫存過后,他做了一個蘑菇、青蔥和大蒜的蛋卷,被她狼吞虎咽吃個精光,他不得不再給自己做一個。
這段婚姻的初期充滿了激情,他過得既興奮又不安,這個迷人的美國女人給他的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時候他甚至懷疑這不是個小女人,而是女巫。在這段時間里他還發現了什么?他發現她睡著時會夢囈;他發現她用他的牙刷心安理得;他發現她絲襪抽絲了不補,直接扔掉;他發現她喜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溜達,坐久時卻會像個孩子一樣不安分;他發現她喜歡貓,也不抗拒狗,還對鳥類很著迷,但只限于戶外,要是屋里有只鳥,就會嚇到她。
克勞德還發現她腳很小,這點她引以為傲。這雙腳很迷人,腳背很怕癢;有些時候,她興致一來,喜歡讓他撓這個部位。
克勞德發現她還想繼續從事她的電影事業,因為有幾晚他累得筋疲力盡從麗茲下班回來,看到他的小公寓里擠滿了那幫狐朋狗友——帕爾·懷特和其他演員。他們抽煙喝酒,講八卦,無非就是“攝影棚”“鏡頭”和“爛導演”那點事。這些人無一例外全都是粗人、俗人,令克勞德大跌眼鏡,因為他一直把布蘭琪看作童話里的公主,他還是不肯放棄這個印象。
克勞德還知道了另一件事。
他知道了他的布蘭琪愛麗茲,愛得跟他一樣深。
注釋
[1]藍帶廚藝學院(Le Cordon Bleu Culinary Arts Institute),1895年創建于法國巴黎,是世界上第一所專門培養西餐類人才的廚藝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