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句關于小孩喜好的俗語:“冬天愛燒火,夏天喜淘米。”對孩童而言,燒火就是烤火,淘米就是戲水。我小的時候,也不例外。玩歸玩,米還是要淘凈的,否則沙礫硌牙事小,挨大人的訓斥劃不來。站在沒膝的水里,一手提淘簍,一手攪拌浸在水中的米,涼快、有趣。泥沙漏下,稻殼浮上來,小沙礫、小蟲子什么的現在眼前,一一將它們捏住扔進河里。這是在我那河網密布的家鄉。倘若在山區,恐怕小孩子就要被趕著去洗沙淘金了。我想,都是淘,心境一定大不一樣。淘書是否由淘米啟發而來,不得而知,可能與淘金的血緣更近。但不管怎么說,一個“淘”字,真是恰當。這個“淘”字,說盡了讀書人的艱辛、無奈和更多的喜悅。
我的淘書生涯始于喜歡淘米的年齡。誰家搬家,我去湊熱鬧,在滿是塵土的亂堆里挖出本小人書,沒人見到時往口袋里一揣,身邊有大人,就張口要。那時候,對家鄉的人來說,只有臺案上的紅寶書動不得,其他的書在本質上是一樣的,是擦腚、糊窗、剪鞋樣等的用料。隨大人走親訪友,我的小眼珠滴溜轉,為的就是在哪個角落里發現一本我沒有而又喜愛的書。
這算是序曲吧。我想,我的真正淘書生涯是從入伍之后起步的。
我的習慣是上街必進書店(沒有書店的地兒,蹲在小書攤邊瞅幾眼也成),出書店手中必有書,缺一,我渾身不自在。進了書店,那些人少或干脆沒人的角落是我先去的地方。舊書攤是我心馳神往的地方。這不是因為我愛舊書,而是我認定那一堆堆無人問津的舊書中,總有朋友在等我,也許已等了數十年,數百個春秋也說不準。
也許從小養成的習慣,我喜歡幫人搬家、倒騰辦公室。其私心是在此種狀況下,可以淘到被他人視為廢紙而之于我為寶貝的書。那一年,我一好友打電話向我叫苦,說是他父親留下的書裝了好幾大箱,要遷新居了,卻整天愁著如何把書從六樓送到距家近一公里的廢品站,要我帶幾個兵去救急。真是天上掉餡餅。結果是皆大歡喜,我的朋友去了一塊心病,我白得了不少好書。我真想天天有這樣的好事,可老話說得好,“好花不常開,好事不常有”。不過小打小鬧還是不斷的,我的那幫朋友中,有些是不愛書或從不沾書的,因此他們一發現有書可淘的事都能及時知會我一聲。真得謝謝這幫朋友,雖然好朋友間是無須言謝的。
1997年10月的一天,我在北京西三環一帶撞見一個租賣合營的小書店。書店里供賣的書并不多,我瞄上了書架上一排租借的書,都是老版本首次印制,最早的是1917年,書好價賤。看店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坐在那兒呆看窗外的車流人流。我問她:“這書有人租嗎?”她一喜:“你要租?”我說:“這種書租的人不看,看的人不租。”她說:“是啊,是啊,放在這兒都半年了。”我一看機會來了,就說:“放在這兒也是白放,不如賣給我吧。”女孩拿不定主意,本來嘛,這些書是只租不賣的。我開始鼓動她,說什么沒人租就不能生錢,空占有資金,要賣了,多少是錢,老板知道一定夸你頭腦靈活等等的話。磨了近半小時的嘴皮子,女孩下定決心賣給我。我心里狂喜,可表面上一點兒也不顯山露水。31本書,才92塊4毛錢。出了書店,我不敢回頭,幾乎是一路小跑,心想,這哪是在淘書,純粹是在偷書。我不知道,后來那個女孩有沒有挨老板的罵。如果有,在此我向她道歉。不過,這也不全怪我,誰叫那些書讓我眼熱心動的呢?嘿嘿。
過去淘書,大多是從好書中淘好書,而今更多的是從壞書中淘好書,是真正的“淘金”。書市是紅火了,但盜版的書充斥其中,一不留神,就得吃“蒼蠅”。況且,現在的書價太高,高得離譜,非我等一介書生能承受,只能在淘上下功夫了。
有一年在秋季的北京書市上,我轉悠了近一天,只買了一本書(整個書市上僅此一本)——曹文軒的《紅瓦》,花了三塊錢,絕對的正版。這是一本我心儀的書,在許多書店,我都未能與它相遇。現在想起來,在那人聲嘈雜書如海的書市上,它是在默默地等我,而我是在苦苦地覓它。彼此相互擁有,好啊!
淘書,也是一門學問。沒有技法不得要領的胡亂淘,是淘不到好書的。當然,在這里我就不充當說教者了。
淘書,本身就是一種樂趣。這和淘米似乎有些相像。有時這種樂趣與讀書的樂趣等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喜歡更需要這種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