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我的朋友。它們是一群值得我依賴,讓我心動,可以真誠地撫摸我的朋友。我有許多書,因而我就有了許多朋友。
書,面相不同,各有性情,自然喂肥了我各樣的欲望。之于我,如同五谷雜糧山珍海味,如同煙酒女人。但絕不是金錢,我總以為書香銅臭終不能混雜在一起,雖說無錢就無書。這是一種無奈。人生之中,此種無奈實在是太多了,多得不值一提。
有些書,我從未翻過,靜靜地安臥在書架上,我與之默默相對,彼此無言無語地交流。我想,我是永遠不會去驚醒這樣的朋友的。世上有許多東西,不一定非要走進去,只要相安無事地注視,便是一種大享受。這些書之于我就是如此。三更有夢書當枕,我的床頭就有幾本這樣的書,睡前看看其形容,會睡得很踏實很香甜。平日當我躁動不安時,看著它們,我會安靜下來。它們是一群能夠十分寬容于我的朋友。
有些書,是老學者,穿著考究,莊嚴肅穆,一肚子的學問,在我腹空時,可以盡情地毫不客氣地去躉我所需的貨色。真如《禮記·學記》中云:“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睂λ鼈儯艺娴暮懿痪?,走投無路時有求于它們,而平日卻絲毫不理它們。這和我遇到老學者的情形是一樣的。無事時,在路上碰到,因敬畏因羞愧繞道閃過;一旦撞上難題,只好壯著膽子登門。有時候,這些書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無知很卑微。不要緊,沒有外人。它們是一群才情俱佳的朋友,而且坦蕩無私,從不掖藏私貨。只有書這樣的朋友才會如此。不是嗎?
有些書我不多讀,一個片段,一節,一章,全書的一半,足矣。這就像朋友共處時一樣,并非都得徹夜長談,并非都得將心窩里的話一股腦兒地掏出來,有時一句話甚至一個細微的動作就能使兩顆心貼得很近很近。而那些滔滔不絕之后,說不定什么都不會留下。
有些書,我只在抑郁孤獨的時候與之約會。孤獨是與生俱來的,是人的一塊無法消退的胎記。男人女人那樣的朋友,可以分擔我的孤獨,稀釋我的孤獨。而書不同,它可以為我探尋孤獨之于生命的意義,可以讓我看到孤獨那灰色的影子。書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孤獨與孤獨相遇,我浸淫在孤獨中久了,孤獨就會離我而去。星光進入我的體內,孤獨的影子自然消失了。好像有誰說過:“放一本書在腳下,飛起來才不會孤單害怕?!钡切┮蛔x就打哈欠的書不在此列。
有些書,我只在快樂無憂時與之暢談。這些書是些侃侃而談、無所顧忌的朋友。白天,我們得去說許多我們本不愿說的話,做一些我們本不愿做的事,還得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做出老老實實、心甘情愿的樣子。這時不需要了,剝去一切不想穿的外衣,或坐或臥,盡情地狂語狂歡吧。
還有些書,我可以一邊看電視一邊胡亂地翻閱,看多少,記得多少,全是無關緊要的。這幫朋友,真是知我心,從不怪罪我的怠慢、我的不專心。它們對我,就像童心未泯的大人望著貪玩的孩子一樣,不呵斥,不動粗,笑容滿面地欣賞著。
有些書,是不能隨隨便便就去讀的,它們是我高貴的朋友,我得凈手,將煙酒甚至是茶都丟得遠遠的,才能與之私語。就是我走過書架時,常常也放慢腳步緩緩而行。
朋友送的書,更是我的朋友了。新到時,我會好好地讀一讀,而后置于書架的醒目處。我會常常多看它們兩眼。它們還在呢!我會念起我遠方的朋友。
書是我的朋友,因而我從不認為有“苦讀”一詞的存在,更厭惡“苦讀”,也不喜歡“書海無涯苦作舟”這句話。當然,我們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讀書,可以是消遣,可以是排憂,可以是求知,可以是尋找刺激,可以是賺錢之道……但絕不可為了讀書而讀書。
與不與它們相伴,與誰相交,自主權在我這里,我可以寵它們,也可冷落它們。沒人拿槍頂著我。某一日,我厭惡它了,可以置之不理。某一日,我興致來了,又能與之重敘舊情。
如此的朋友,恐怕只能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