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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穿越

沒有一片田地得到耕耘,亂石成堆,地面布滿坑洼,積滿發臭的水,水面蚊蟲肆虐。

——克洛德·西蒙《刺槐樹》

你不能去冒這個險,張問德說。

河野事件之后,張問德轉移陣地,將縣府和培訓班挪到馬面關。鬼子幾次“掃蕩”,他都采取回避策略,不與鬼子正面較量。如今鬼子懈怠,該他主動出擊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要派人到敵后收集情報。派誰去呢?劉滿倉是一個,還缺一個。寸紹錫自告奮勇,說他去。張問德不答應。

刀保民也覺得不合適。楊勇沒說什么。楊勇是張問德從預二師請來的軍事教員,近來凡事都是他們幾個一起拿主意。張問德自不必說,他是縣長,身份在那兒擺著。刀保民熟悉民風民情,占盡地利。楊勇久經戰陣,軍事上是把好手。他們是“三巨頭”,寸紹錫作為文書,參與議事,也會談談自己的意見。

劉滿倉是干部培訓班的學員。個子不高,瘦,不顯山不露水,總喜歡一個人待在角落里觀察別人。然而,他有絕活,那就是易容。有一次他化裝成老太太走進培訓班,楊勇老師竟然沒認出來,說大娘,你找誰?他說老師,我不找誰,我是來聽課的。他走路是老太太,說話也是老太太。學員們哄堂大笑。楊勇老師莫名其妙。劉滿倉說,笑啥笑,有啥好笑的。楊勇老師也說不要笑,這是課堂,要講紀律。劉滿倉說,聽老師話,嚴肅點,不許笑。劉滿倉越是這樣說,學員們越是笑得厲害,有的用手捂住肚子,有的用腳跺地,個個眼淚飛濺,前仰后合,形態萬千,仿佛寺廟里五百羅漢的造型。劉滿倉說,還笑!學員們又爆發一陣笑聲。楊勇更加莫名其妙,一個老太太走錯地方,你們至于笑成這樣嗎?劉滿倉看老師尷尬,不敢太過分,就用真實的聲音說,楊老師,我是滿倉啊。楊勇頓時臉紅了。這堂課他就是要講化裝偵察,嗬,真是高手在民間啊,不服不行。楊勇馬上讓出講臺,讓劉滿倉給大家上一堂課。這下該劉滿倉臉紅了。他說,老師,我錯了,我只是開個玩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楊勇誠心誠意地說,我可不是開玩笑,你別再推辭了,就給大家講講你是怎么裝扮成老太太的。劉滿倉看實在推辭不過,說,講就講,講錯了風一吹,全當我沒說。他開始還有點怯,后來就如入無人之境。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偽裝就是要盡量掩飾自己的特點,模仿別人的特點,最簡單的是外貌和服裝,這大家都懂,不多說。我想說的是態,坐的態,站的態,走的態,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年老和年輕不一樣,掌柜和伙計不一樣,讀書的和出力的不一樣……即使都是年輕人,各人的態也不一樣。就咱們班的學員來說吧,我不看上面,只看你們走路的腿,我都能分辨出誰是誰。態,很重要,模仿時如果態不像,很容易露餡。可是,態又是最難模仿的,這需要多看多琢磨多練習。我現在模仿幾個人的態,你們看看都是誰。他或走路,或坐,或站,每模仿一個,大家就喊出一個人的名字,準確無誤。再有,他說聲音也很重要,這就更難了,比如,你模仿一個老太太,一張嘴還是男人的聲音,那怎么行……那一堂課非常生動,學員們都很開心。楊勇說他也受益匪淺。劉滿倉正是他推薦的。

張問德不同意寸紹錫去,是怕碰到河野。河野肯定認識你。寸紹錫說不會碰到河野,哪有那么巧。騰沖地區的鬼子有兩萬多,分散在不同據點,想碰都碰不到。要是碰到呢?不會。要真碰到呢?不怕。你不怕我怕,張問德說,不能冒這個險。

寸紹錫找到劉滿倉,讓劉滿倉幫他捯飭捯飭。捯飭什么?捯飭得越不像我越好。為什么?聽說你很厲害,能易容。劉滿倉說易個屁容,那是胡說,我做不到。寸紹錫再三央求,劉滿倉就是不答應。你是你,我把你變不成別人。

要怎樣你才能答應?寸紹錫說。

除非……算了,你做不到。

你說說看。

除非你能打過我。劉滿倉說,把我打服了,我就幫你。

這叫什么條件?!

你做不到就算了。

在哪兒?

樹林里。

他們來到樹林里,一直往里走,直到確定外面的人看不到他們,才停下來。就這兒。劉滿倉說。寸紹錫沒和人打過架,不知道怎么打。再說了,他和劉滿倉沒冤沒仇,怎么下得去手。劉滿倉說,你打我。寸紹錫下不了手。打呀,不打我走了,劉滿倉說。寸紹錫推劉滿倉一把。劉滿倉疾如閃電般地給寸紹錫一耳光,打得寸紹錫眼冒金星。寸紹錫正愣怔,劉滿倉摟住寸紹錫,腳下使絆,一下子將寸紹錫撂出丈把遠。寸紹錫被摔得不輕。他徹底蒙了。劉滿倉挑釁地沖著他叫,起來,大家伙!第一次有人叫他大家伙。和劉滿倉比起來,他的確又高又大。起來,笨蛋!語氣中充滿嘲諷和羞辱。他爬起來,撲向劉滿倉,快抓住劉滿倉時他又飛出去。糟糕!他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又躺地上了。劉滿倉在他身后叫,起來,笨蛋,我在這兒!寸紹錫爬起來,又撲向劉滿倉。這次劉滿倉沒躲,也沒使詐,與寸紹錫扭打在一起。這片地上的草遭殃了,被兩個男人反復踐踏蹂躪,半死不活,直到雨季來臨才又煥發生機。小樹也遭殃,差點被撞折。鳥都飛走了。劉滿倉和寸紹錫可不是鬧著玩,是真打。說不上你死我活,也是拳拳到肉。尤其是寸紹錫,打紅了眼,像頭發怒的野獸,樣子很怕人。打人讓他興奮。疼痛讓他興奮。感謝劉滿倉,讓他體驗到打架的感覺。身體的接觸,力的較量,肌肉的繃緊,筋骨的拉扯,時間的停滯,以及憤怒、屈辱、自卑、仇恨,等等,既陌生又新鮮。他們從半下午一直打到黃昏,兩個人都打得鼻青臉腫,寸紹錫被打得流鼻血,劉滿倉說他一顆牙快被打掉了。他們筋疲力盡,各自背靠一棵小樹坐著,腿伸著,胳膊垂著,只有喘氣的力氣。還打嗎?劉滿倉問。打!寸紹錫說。劉滿倉指著寸紹錫,看看你的樣子。寸紹錫滿身泥土和血跡,臉是花的。寸紹錫指著劉滿倉,看看你的樣子。劉滿倉也是滿身泥土,還有點點血跡,那是寸紹錫的鼻血。劉滿倉笑了。寸紹錫也笑了。劉滿倉說,你還是原來那個寸紹錫嗎?寸紹錫哈哈大笑。他明白了,劉滿倉是要打掉他身上原來那個“我”。真是當頭棒喝!舊我不去,何來新我?不如此,他身上那股書生氣如何才能去掉?

翌日,一個駝背老頭兒領著他病歪歪的兒子出現在張問德門口。老頭兒戴一個又臟又破的氈帽。只有垃圾堆里才會有這樣的氈帽。這個季節戴氈帽,真是怪得很。他的精神有毛病嗎?不像。老頭兒滿臉皺紋,眼皮耷拉,手里拿著一根長桿煙袋,煙袋鍋是黃銅的,邊緣處锃亮,一看就知道有年頭了。老頭兒的褲子說不上來什么顏色,破爛不堪,褲腿只剩下半截兒,下半截變成了不規則的布條,像是被狗撕扯的。他兒子——那個傻大個兒看上去像他兒子——戴個爛草帽,遮住大半個臉,斜著膀子,臉色蠟黃,嘴角流著哈喇子,褲子吊得老高,赤腳,一只腳在另一只腳上搓灰。張問德說,你們找誰?老頭兒說找你。找我,什么事?沒什么事。沒什么事你們……老頭兒說,你能給我兒子找個媳婦嗎?找媳婦,這叫什么事?張問德說,你……哎喲,是你們倆,你們……

由于寸紹錫沒繃住笑起來,張問德認出了他們倆:扮老頭兒的劉滿倉和扮病歪歪兒子的寸紹錫。張問德手指著他們,笑得捂住肚子,眼淚都出來了。

好啊你們,竟敢騙我。張問德說。

這下,我可以去冒險了吧?寸紹錫說。

出發的時候,碰到羚羊,寸紹錫想和羚羊打招呼,羚羊扭過頭去。寸紹錫討個沒趣。他知道羚羊為牦牛的死不肯原諒他。原來羚羊與牦牛兩個人形影不離,現在羚羊形單影只,眼中全是落寞。寸紹錫想對羚羊說,牦牛死了,他也非常難過。可是,羚羊不給他機會。

他們從山上下來,出乎意料的是橋頭鎮已經有鬼子了,而且還不少。鬼子設有哨卡,正在大興土木,修筑工事。干活的有勞工,也有鬼子。看那樣子,鬼子要在這兒永生永世住下去,什么都要修得堅固,什么都不肯馬虎。一般情況下,出力的活都由抓來的勞工干,鬼子只需端著槍,或者拿著皮鞭,監工即可。這兒不一樣,鬼子也在干。但區別還是很明顯,鬼子無須監工,勞工要不斷鞭打。鬼子在樹蔭下干,勞工在白花花的太陽下干。鬼子可以歇息,勞工喘口氣都不許。

他們被鬼子攔住,鬼子指指工地:干活去!

鬼子的話寸紹錫能聽懂,但他裝作不懂。劉滿倉聽不懂,但能猜出意思。

劉滿倉腰更彎了,又指指寸紹錫,臉上做出嫌惡的表情,擺擺手:我老了,他有病,我們干不了。

鬼子聽不懂,揮舞著刺刀,讓他們到勞工隊伍中去。

劉滿倉指著寸紹錫,表情更夸張了:他有傳染病,很可怕的,你們會死的,操你姥姥,你能聽懂嗎?

鬼子聽不懂,踹劉滿倉一腳。劉滿倉趁勢倒下,半天爬不起來。他裝扮的年齡比他實際年齡大五十歲。他仿佛被一腳踹散架了,他要把骨頭都整理好,適應一下,才能慢慢爬起來。寸紹錫要去扶,劉滿倉擺手,不讓他近前。你有傳染病,別過來。寸紹錫后退一步。寸紹錫的臉不知被劉滿倉抹了什么,蠟黃蠟黃的,他自己看不見,但看見的人都認為他有病。

又過來兩個鬼子,他們看一眼劉滿倉和寸紹錫,對那個哨兵說,毛利兵曹,沒看是傳染病嗎?快讓他們滾開,滾得越遠越好。

哨兵萬分嫌惡地用刺刀指著他們,滾,滾,快滾!

劉滿倉慢慢騰騰,好像爬不起來。

哨兵舉起刺刀,作勢要扎他,被另外兩個鬼子阻止了:別讓他死這兒,會有瘟疫。這么熱的天,即使沒有瘟疫,有個尸體在這兒腐爛也不好。哨兵說,我嚇嚇他。

寸紹錫說,快起來,鬼子讓我們走啦。

急什么。

劉滿倉這個“耄耋老人”,禁不起那一腳,在地上蠕動著,茍延殘喘。

哨兵又在叫,滾,快滾!

劉滿倉笑著對鬼子說,小日本,我操你姥姥!他的表情卻像是在說,太君,求求你,讓我喘口氣。哨兵也是這么猜的。他說,不行,快滾,再不滾死了死了的。

寸紹錫說,快走吧,別把鬼子惹惱了。

劉滿倉說,惱不了,我操他姥姥他都不惱。

勞工和鬼子都在往這兒看,勞工趁機歇一會兒。

都在看我們哩。寸紹錫說。

看去吧,怕啥。

另兩個鬼子早沒興趣了,坐到樹蔭下一塊石頭上歇涼、抽煙。

毛利兵曹,要不要來一支?

名叫毛利的哨兵,擺擺手,意思是不抽。

劉滿倉終于爬起來了,寸紹錫要攙扶,他不讓。看看有多少鬼子?

一二百吧。

他們走過去時,鬼子躲著他們。勞工看鬼子躲,也讓到一邊。

他們以為你得的是麻風病。劉滿倉說。

反正是瘟疫。寸紹錫說。

出橋頭鎮,又走一程,他們停下來歇息,同時將觀察到的情況碰一下,以便記得更牢。這個地方怎么會有這么多鬼子?趕工期似的,鬼子也動手干活。好幾處工地,不僅僅是工事,還有別的。是什么?他們分析,可能是鬼子的倉庫。看來這個地方鬼子要長期占領。鬼子肯定增兵了。橋頭鎮都這么多鬼子,騰沖可想而知。后來的偵察驗證了他們的判斷。

他們一路走來,鬼子不少,可是麻煩不多。鬼子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基本上沒有難為他們。這都是劉滿倉的功勞。不得不說,他對兩個人的裝扮是成功的。寸紹錫在一個水塘里看自己的倒影,嚇了一跳。你在我臉上抹的什么東西?他問。這不能告訴你,劉滿倉說,這是祖傳秘方。祖傳?你祖上是干什么的?劉滿倉說,這也不能告訴你。但保守秘密沒那么容易,所有秘密都傾向于暴露。沒多久,劉滿倉說,我爺,說起來很早了,是馬戲團小丑,他登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往那兒一站,就笑聲不斷,他就有這本事;他動起來,那還得了,笑聲能把棚子掀翻;我奶呢,是魔術師助手,我爺說我奶的外號叫“巫女”,沒說她為什么得了這么一個外號;我奶也不含糊,說我爺外號叫“蜈蚣”,也沒說他怎么就得了這么一個外號;秘密只有他們倆知道,已經帶到棺材里了;我爺和我奶,一輩子斗嘴,一輩子誰也離不開誰。

寸紹錫問劉滿倉為什么沒干這行,劉滿倉說打從他父親開始就沒干這行,再往遠點說,他爺奶也沒干到底,中途就不干了。為什么?說來話長,全是傳奇。他說,一天,我爺爺奶奶跑出去幽會,馬戲團遭強盜襲擊,被殺得一個不剩,他們回去時,那種驚嚇可想而知。從此歸隱山林了嗎?不,我爺爺奶奶都易容,尤其是我奶奶裝扮成男人,他們混入強盜中,伺機殺了強盜頭目。他們把強盜頭目的頭割下來,準備帶回去祭奠死難的同事。強盜們發現頭領被殺,追出來。我爺爺只好將強盜頭子的頭顱扔到樹叢里。他們裝扮成采草藥的夫婦,強盜們沒認出他們,問看沒看見兩個人?他們胡亂一指,說看見了,慌里慌張的,往那邊去了,還抱著一個圓嘟嚕的東西,我們沒看清,不知道是不是西瓜。什么西瓜,那是我們頭兒的頭。強盜們朝他們指的方向追去,他們得以脫身,從此,隱居深山。然后,有了我爹。再然后,有了我。再再然后,我就和你在這兒了。

水塘旁有棵大榕樹,虬曲的樹根拱出地面,形成天然的凳子。他們坐在樹根上,看水中云彩的倒影。蟬在樹上嘶鳴。兩只烏鴉在他們對面的水邊喝水,每喝一口就抬頭張望一下。

騰沖城近在咫尺,寸紹錫能嗅到騰沖城特有的氣息。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氣息,你身在其中渾然不覺,你離開一段時間再回來,那種你想咬上一口的感覺,便是這無法言說的氣息喚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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