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夢及其他
- 燃燒的城堡
- 趙大河
- 3207字
- 2022-06-16 14:44:54
我從夢中出來它即跌入夢境
就這樣我們的生命連成一體
難舍難分。
——塞弗里斯《長篇小說》
一天夜里,父親從夢中驚醒,坐起來,再也無法入眠。他說他夢到寸紹錫了,母親問夢到他什么了,父親不愿說,只說不是一個好夢。
是你想他了。母親說。
父親不否認,自從當了維持會會長,他就老想寸紹錫——寸紹錫警告過他,不要當漢奸,他最終還是當了漢奸。寸紹錫是對的,這家伙有先見之明。父親想象過逃亡的生活,那會是另一種命運。可惜啊,人無法同時走兩條路,你走了這條路,就永遠不會知道另一條路會把你引向哪里。
父親不是迷信的人。他是學醫的,解剖過尸體,他相信科學。但有時候,他又表現出對習俗、禁忌等的尊重和敬畏。比如,做了不好的夢,他不愿說內容,怕應驗。我們這里有一種禁忌,太陽出來之前不要說出你的夢,尤其是不祥之夢。
幾天后,我們家的南墻上出現了用毛筆寫的四句詩:
此夢不強
寫到南墻
太陽一照
化為吉祥
這個夢到底如何不強,父親從來沒說過。大概是很可怕的夢吧,只能這樣猜測。我很想知道夢中寸紹錫經歷了什么,但我無法到父親遺忘的海洋中去打撈夢中意象。
父親的字寫得不好,但很有個性,結構自由,筆畫有力,我喜歡。人們說,大夫的字都是鬼畫符,難以辨認。父親這十六個字卻不是這樣,任何一個識字的人都能看明白。
這里,有一個現象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父親在南墻上寫詩的時候,我剛出生不久,不要說識字,連什么是文字都不知道。這十六個字在南墻上保留兩年多,直到房屋毀掉為止。也就是說,房屋毀掉的時候,我還不識字呢,我怎么就記住了呢?我想說的是,我不但記住了內容,這不算什么,也許是后來聽說的,我還記住了畫面,每個字,每一筆,每一畫,都如同刻在我腦子里一般清晰。我懷疑父親不是用毛筆寫在墻上,而是用刀子刻在墻上。有個成語叫入木三分,父親的字是入墻三分。
如果勉強為之解釋,我會說那些畫面留在我嬰兒的頭腦里,若干年后,或者說幾十年后,我回憶往事,寫這本書時,又看到了,于是看上去就像是我當時就會讀似的。
我給哥哥打電話,問哥哥記得這四句詩嗎?哥哥說不記得。
我:你那時候識字嗎?
哥:不識,我是騰沖光復后才上的學。
我:南墻上的字你沒一點印象嗎?
哥:沒印象。
我:字寫在高處,你伸手也夠不著的地方。
哥:根本沒有字,再說了,爸也不寫詩。
我:我知道爸不寫詩,這幾句,也許不叫詩,但確實是爸寫的。
哥:我看是你寫的。
哥哥比我大幾歲,可是關于過去,他知道得比我還少,真是奇怪。父親的夢,如果沒有這幾句詩,可能父親早就淡忘了,別人更不會記得。
墻上的幾句詩,最經常看到的應該是父親。我不知道父親每次看到時是什么心情。它提醒父親:你曾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由于詩的存在,父親不會忘記那個夢。父親沒有刮掉那首詩,而是讓它留著。這說明什么?至少父親愿意讓它留著。否則父親早就將其抹去或者鏟掉了。
因為這幾句詩,我總想知道夢的內容。可是,不可能了。父親生前我沒問過,現在誰會知道呢。
父親當維持會會長,只是掛名。父親不應卯,不支差,不領薪水。父親發誓決不做一件壞事。田島不再逼迫父親,他要放長線釣大魚。鐘春秋等漢奸樂得父親不摻和,他們可以為所欲為。比如,他們成立商工會,強迫民眾種大煙,抽頭收稅,販賣鴉片,傾銷日貨,推行日本軍票,等等。再比如,鐘春秋成立便衣隊,每人配發“二十響”,這些人耀武揚威,敲詐勒索,無惡不作。他們借登記占領區資產之名,斂財無數。楊三品敲詐棺材鋪老板許廣琪,逼得許廣琪上吊。父親看不過去,找田島告狀。田島將楊三品抓起來,關了七天,殺了楊的氣焰。鬼子亂抓人,父親找田島反映,田島給父親面子,放了幾個人。父親沒看出田島是用這種方法讓他感到自己有用,能做好事,于是父親越陷越深。
父親是個嚴肅的人,但有時也挺詼諧。一天,診所里來了一個小伙子,怪怪的。哪里怪?別的病人進門后都會摘下草帽,他不摘,一直戴著。父親問他,干嗎不把帽子摘下來?小伙子說等會兒再摘。輪到他看病,他也不急,讓別人先看。最后病人都走光了,他才對父親說,他得了怪病。怎么個怪法?他摘下帽子,父親看到他頭上長了一個角,有四指長,直直的,指著天。父親摸摸,很堅硬,和小牛剛長出來的角差不多。疼嗎?不疼。不疼你管它干嗎?難看。他問父親能治嗎?父親說能治。父親看看天色說,今天晚了,你隔天再來,要找一個晴天,毒日頭的日子,中午來。陰天別來,下雨天別來,涼快的天別來,一定要是毒日頭的天。父親又囑咐他,來時帶包雞屎,要新鮮的。小伙子猶猶豫豫地問,能治好嗎?父親說,我哪知道,治治看吧。
已是雨季,天老下雨,沒完沒了,偶爾放晴,太陽也是病懨懨的,算不上毒日頭。不過,也有例外。有一天,太陽顯示出了它真正的威力,往大地上撒火,燒得到處冒煙,空氣灼熱燙人,一股焦煳味。父親說,小伙子該來了。果然,中午時分,小伙子戴著草帽出現在診所,手里捧著一包雞屎。父親說走,到垃圾坑那里。城南有一個垃圾坑,里面積了雨水和動物糞便,臭不可聞,人們都繞著走。倒垃圾時,則捂住鼻子。垃圾坑里的水面上布滿一層綠藻,不時有沼氣泡冒出,噗……噗……噗。父親對小伙子說,下去。小伙子猶豫。父親說,下去!這次說得很堅決,斬釘截鐵,小伙子將信將疑跳將下去。他跳下去的時候,父親把他的草帽摘了。他愣一下。水被他攪動,泛起一股惡臭。父親讓他把雞屎捂頭上。小伙子把雞屎捂頭上。父親說,站夠一個時辰再上來。小伙子沒說什么。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治療,引來很多看熱鬧的人。人們忍住垃圾坑散發的惡臭,站在遠處觀看。父親到樹蔭下,坐到石頭上,搖著蒲扇,與人們說笑。有人問,是治病,還是擺治他?父親說,你們看是什么?那人說,他得罪您了嗎?父親說,也說不上得罪,就是去診所時不太禮貌,戴個破草帽。那人說,就為這?父親說,這還不夠嗎?那人說,真是個傻瓜。父親說,不是傻瓜,頭上怎么會長角……
父親說話聲音很大,小伙子能聽到。毒太陽、臭氣、雞屎、嘲諷……讓小伙子快瘋了,你看他的表情,滿臉憤懣,咬牙切齒,眼珠子都快瞪出來。樹蔭里我父親的話更是刺激他,他像個氣泡,越來越大,隨時都會爆掉。他會暈過去嗎?也許會的。誰能在那里站一個時辰,不要說臭氣熏,就是太陽曬,人也服不住。父親時不時撂過去一句話:堅持住,還早呢。小伙子隱忍著。他正在成為人們的笑柄。有人勸父親,行行好,讓他上來吧。父親不答應。說過一個時辰,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他會暈過去的,有人說。父親說,暈過去再說。
小伙子支撐不住,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倒在污水中。父親大喝一聲:堅持住!小伙子一怔,又清醒過來。父親嘲笑他,窩囊廢,要是一個時辰都堅持不了,你活該長角。小伙子惡狠狠地說,我要堅持下來呢?父親說,堅持下來好。小伙子說,能治好嗎?父親輕描淡寫地說,我哪知道,也許治不好吧。
一條黑狗趴在樹蔭下,吐著長長的舌頭喘氣,它也好奇地看著小伙子。
三只鴨子準備下水,看到水里有人,就在坑邊待著,耐心地等待著小伙子上來。那是它們的地盤。
蟬聲一片。誰也不知道有多少蟬在叫,此起彼伏,喧囂不已。
小伙子身體里一定積蓄了不少氣體,那些氣體在膨脹,讓他的身體越變越輕,終于像氣球一樣飄起來了。他爬上岸,沖父親奔來,因憤怒而顫抖。他手指著我父親,質問道,你為什么要耍我?為什么?他沒等我父親回答,暈倒在地。父親狠狠地掐他人中,將他掐醒過來。
父親說,你摸摸你的頭。
小伙子以為我父親又在耍他,沒有去摸。
父親說,摸摸,看角還在不在?
小伙子抬起手,摸自己的頭,手突然停住了,然后又來回摸,角呢?角沒了。雞屎還有。他滿頭滿手都是雞屎。他將頭上的雞屎扒拉掉。他簡直要跳起來,他說,我好了,我好了,角沒了,角沒了……
他為剛才錯怪我父親而道歉。我父親給他解釋,之所以嘲笑他辱罵他,為的是讓他身體里產生一股難以遏止的憤懣之氣,不這樣,治不好怪病。父親平時不會這樣對待病人。
這是父親遇到的最怪的病。治療方法也夠怪的,毒日頭、臭水坑,加上侮辱嘲笑。怪方治怪病,竟然治好了。許多年后人們提起這件事,仍嘖嘖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