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摸摸腳踝,感到疼痛減弱不少。
吸了口煙說:“在下肖不平,四海為家,不提也罷。”
“你的口音是四川?還是兩湖?”
“四川,落在你手里,技不如人,隨你處置,何必多問。”
“你偷貧道的牲口,問都不能問了?”
“你是道士?”
“沒看出來?也是,像貧道這般玉樹臨風的氣質,很多人都不信。”
肖不平一陣咳嗽,指指東方說:“傳聞萊州府牛頭山白云觀,有位半神道長。”
“真人面前,想要納頭便拜?貧道不會攔著你。”
肖不平低下頭,抽著煙沒吭聲。
李東走過來說:“九斤,死了十七個,傷十二人,裝死的五個,咋辦?”
“最近的官府有多遠?”
李東撓撓后腦勺,四下張望。
他也是頭次出遠門,上哪里知道遠近?
肖不平摁滅煙蒂說道:“西北八十里是昌樂縣,向南一百五十里是密州。”
九斤聽完說:“這么遠,豈不要耽擱好幾天。
算了,找那邊農人借幾張鐵鍬,讓這些能動的挖坑埋了吧。”
“先等一下,”肖不平起身,一瘸一拐走向那些活著的賊人。
這些人圍坐在一起,不解的看著肖不平。
來到近前,肖不平指著一個斷了手腕的漢子罵道:“劉三,你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欺男霸女,專害窮人,小爺豈容你活著。”
“肖猴子,你敢嗎?你那十幾個兄弟可在山里。
若敢對老子不敬,回山甭想見著太陽~”
沒說完‘噗’的聲,飛鏢扎進了他的喉嚨,從后脖頸冒出半截尖刃。
這人用剩下的一只手拼命扒拉脖子,血‘嗞嗞’的向外噴灑。
很快仰天摔倒,渾身抽搐幾下沒了生息。
有五個斷了手臂的弓手,跳起來就跑。
‘嘣嘣嘣’弓弦連響,五人后背插箭,死在河堤上。
黃興對李東做了個鬼臉:“不好意思,比你快那么一點點。”
兩人收起弓箭,招呼著挖坑掩埋尸首。
肖不平回到九斤身邊,跪拜在地:“石柱白桿兵,穿山營百戶,肖平,懇請道長收留。”
九斤蹲在他身邊,把他散亂的頭發攏了攏。
看到很多虱子,在頭發里亂鉆。
趕緊收回手說:“你一把年紀了,跟著牛武趕大車吧。
另外,車上有皂角衣衫,弄干凈,這滿身虱子,瘆人。”
“多謝道長收留,另外,我年紀不大,今年二十五歲。”
剛起身要走的九斤聽完一愣,笑道:“為何長的如此急切啊。”
“七年來,吃飽的次數,沒手指頭多。”
眾人一直忙到天黑,一些被叫來挖坑埋人的商販,索性跟著九斤他們一起趕路。
有這么能打的道士,路上可算放心了。
夜里涼風習習,雖然過完中秋,月亮依然比臉盆大。
月光水銀般傾瀉在山川大地,連山脊上的狼嚎聲,都顯得悅耳動聽。
眾人也沒打火把,順著鄉間土路一路向西。
月亮西移,估摸二更天已過。
土路開始起伏蜿蜒,大半夜的連續不停趕路,終于走進綿延八百里的沂蒙山。
在一個叫南麻鄉的大集鎮,商販們敲開相熟的客棧投宿。
九斤等人繼續向西,六個幸存的弓手,沒了左手。
纏著厚厚布條,個個咬牙跟在車后,展現出驚人的求生欲望。
順著山勢走了不到二十里,肖平停下小聲說:“道長,再走五里,就是山寨入口。
看似是個村子,實則算是眼線。
穿過村子再走七里山道,就是山寨,七年了,生不如死。”
九斤拍拍他肩膀說:“干完活,你弄幾個菜,貧道聽聽你的故事。”
“道長不喝酒?”
“哦,干活不喝酒,喝酒不干活,違法的事兒咱不干。”
肖平心想,喝酒違法?山外管的這么嚴嗎?
眾人離開山路,找了處密林平坦之地。
拿出刀斧砍些樹枝荊棘,好歹圍成個小營地。
支起三個帳篷,開始燒水煮飯。
吃飽喝足,天已四更。
帳篷內,馬燈雪亮,肖平利用石塊樹枝擺出了山寨模型。
一邊添加石子,一邊介紹:
“全部人馬八百多,平時攆下山自己找食兒。
遇有官兵圍剿就跑回山寨,進山交孝敬,否則挨鞭子。
四年前跟著姓徐的造反,杜誠和麻六見勢不妙,拉著手下人馬跑到這山窩里。
山寨有千把畝地,平時常駐三百多人。
一條長七里峽谷出入,里面四面環山,溪水冬天無冰。
百十間石頭屋,東西相隔三里各有獨門獨院一處。
西邊住著麻六,東邊住著杜誠。
說起這個麻六,他是漕衛軍戶總旗官出身,杜誠是一個杜總兵的家將。
七年前關外的一場血戰,十幾萬人馬死在冰天雪地里。
姓杜的總兵官戰死后,杜誠跟著一個參將,順著倒塌的邊墻入了關。
半路上遇到逃回來浙兵,山東兵,四川兵,都湊在一起。
一路饑寒交迫,受傷的基本死在路上。
有人向關口守軍求救,被箭射死,砍去腦袋冒功。
無奈之下,這五百多人進了塘沽千里蘆葦蕩。
靠著販賣私鹽,運河上做苦力勉強度日。
漸漸的開始殺人越貨,打家劫舍,個個手上都沾滿血腥。
直到四年前,麻六來蘆葦蕩聯絡。
有姓徐的起兵幾十萬,跟著一起干博場富貴,好歹能痛快一回。
那個參將和杜誠同意了,包上紅頭巾就沖出蘆葦蕩。
開始打了幾個縣城,弄了不少東西。
沒幾天那個參將被朝廷炮子兒打死,上萬人馬剩下不到一千。
麻六和杜誠一商量,扔掉紅頭巾跑進這山窩窩。
我們這幫從關外逃回來的,就剩不到五十人,川兵還有十四個。”
遠處傳來公雞打鳴聲,東方山脊出現一絲曙光。
馬燈照耀下,九斤看著眼前中年人似的肖平,肅然起敬。
若是心中沒有執念,很難支撐著活到現在。
“肖平,能否說說,是什么執念,讓你活下來?”
“家父,兩個哥哥先后跟隨馬大帥平叛戰死,家里只剩我一個。
土司征兵,一戶一丁,男女不論,我十七歲,留不下。
娘說,去吧,娘在西橋嶺等你凱旋。
我娘說等,就一定在那等著。”
說著,無聲的淚水滑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