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招呼洪知府就座,兩人吃著葡萄,一個黑漆漆的女仆端著炒熟的榛子和松子放在桌上,又準備好茶水,屈膝福禮后退下。
洪恩炤看著九斤問:“這就是你從紅毛手里搶的奴隸?可惜了那身衣裳。”
九斤笑道:“咱是守法鄉民,怎能說搶,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咱救回來的。”
“對對對,是我搶的,搶來后送到北海鎮的,”洪恩炤翻著白眼說道。
九斤笑笑,喝了口茶說:“流民都在彌河西岸集結,二師兄帶領一千防疫人馬昨個已經出發了。
凡是三天內沒有發熱,拉稀,傷口潰爛的流民,還是可以收留他們。”
洪恩炤放下葡萄,驚喜道:“這么說北海鎮同意接納這些流民了?”
九斤說:“我的老大人,你知道有多少人嗎?我有那心,也沒那些場地。”
洪恩炤思索著說:“青州府上報的數字是接近四十萬人,掐頭去尾,大疫死掉的,怎么也得剩十萬往上。”
說著看了看四周,近處的葡萄園碩果累累,遠處的玉米大豆高粱綠波蕩漾。
洪恩炤說道:“不能讓流民毀了這片凈土,九斤,你說吧,想要什么地方,洪某舍上這頂烏沙,也給你把地契辦妥。”
九斤沉吟道:“北海鎮最多能接納二三萬人,據客運站的人說,集結在彌河西岸的人至少十五萬。
老大人可曾想過,這里面真正的百姓能有多少?據我所知,這里面大多是西北的軍戶和逃民,他們跟隨那些造反流寇,攻城拔寨過慣了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們對劫掠情有獨鐘,對官府有著徹骨之恨,賊寇主力甩下他們,只為丟下包袱。
況且若要安置如此多的人口,開荒種田,牲畜耕具,房屋道路,沒有五六十萬兩銀子,很難使他們安穩下來。”
洪恩炤拿起葡萄,慢慢吃著說:“國事糜爛至此,非一日之寒,洪某看不到未來啊,萊州府今年又增加了十萬兩剿餉份額,洪某這官愈發當的無趣啦。”
九斤看了他一眼說:“你老家的鄉鄰,大部分都已遷到萊州,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洪恩炤苦笑道:“洪某苦讀詩書十余載,難道只為活百余鄉鄰?洪某每每夜不能寐,恨不能手提三尺青鋒,殺盡天下無恥之輩,還我大明河清海晏。”
九斤沉吟道:“唐太宗有言:夫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古為鏡,可知興替;以人為鏡,可明得失;宰相張九齡曾痛批:國家之敗,由官邪也。
而今人人趨利避害,以貪腐為光,以勾聯朋黨為榮,視江山社稷如無物。
大明不缺熱血男兒,也不缺頂天立地慨然赴死的文武官員,但是朝堂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更沒人給他們施展抱負,廉潔奉公,鞠躬盡瘁的機會。
北直隸是如此,南直隸更是腐爛不堪,宗室勛貴被拔光了毛,守著糧倉混吃等死,氏族豪門掌握著天下財富和話語權,茹毛飲血卻引以為豪。
而占大明人口九成的百姓,承擔繁重的徭役賦稅,卻一輩輩的過著兩餐無著,居無其屋,衣不遮體的日子。
大明太祖起于草根賤民,活不下去才憤而起兵,從而推翻暴元一統天下,對貪官污吏不可謂不狠,對草根百姓不可謂不敬,可為何揭竿而起者屢禁不止?為何貪官污吏殺而不絕?
歸根結底是欲,是人心,縱觀史上盛世之治,無一不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結果。
有人說宗室索取無度,啃噬了大明的根基,可他們選擇性的忘卻,歷朝歷代有哪家皇室對宗室打壓勝過大明,你熟讀史書,可見過為收不來租子告到朝廷的親王?
征收九牛一毛的礦稅商稅,被氏族豪門供養的官吏,動堪罵的狗血淋頭,甚至輕言廢立,繼而收買草寇起兵叛亂,他們這些飽讀圣賢書的大明士大夫,難道不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他們都明白,但他們卻選擇了欲,選擇了貪,以吸食民膏為己任,壯大朋黨為根基,打壓一切為國為民的官員,甚至不惜打開邊關,培植草寇,他們已不配做人,他們已煉化成魔而不自知了。”
九斤說完,點上支煙,看著西方正映紅半邊天的晚霞,久久不語。
洪恩炤起身,走到涼棚邊也看著壯麗的晚霞說:“不瞞你說,這些年我自己都存了五萬銀子,是這三年過節收的,銀子是個好東西啊。”
九斤笑道:“海瑞過于清貧,非大明之福,包拯鐵面無私,是因為他無后顧之憂。
我們敬畏先祖,卻不能一成不變,祖訓說久了,會讓人產生抗衡之心,從來沒有不留空隙的律法,也從來沒有不能變通的規則。
百姓年節走動,行的是人情世故,官員年節走動,敬的是官位椅子,洪大人,你是個好官。”
洪恩炤轉身,對九斤深深一輯說:“洪某四十有二,情愿來北海任一介先生,九斤,不要再等了,真要大廈傾覆,就再無可扶啦。”
一個月后,十六萬流民抵達北海鎮,有家有口的,王錚錄入名冊,共收留七千戶,三萬六千人。
剩下所有人編隊排組,集訓一個月,在協助北海鎮忙完秋收后,他們穿著統一的工服,背著標準的行囊,從北山碼頭,陸續登上了三百艘帆船,踏上前往大員島的行程。
從朝鮮,扶桑,交趾,汨羅,呂宋,爪哇‘購買’的近三萬女子,正在島上種桑養蠶,織布采茶。
送走了流民,九斤下令包磊擴增騎兵三千,因為新煉出的鐵胚已經達到了槍管使用標準。
位于東南山田家莊的兵器坊新一代步槍已經問世,這款長一米六的拉栓步槍,不僅使用了新式尖頭子彈,還加裝了十發裝彈倉,槍管內壁也刻上了膛線。
只是因為火藥雜質問題沒有解決,每打一發需要拉動槍栓上彈,即便如此,有了這款在三百步內可破甲的新式步槍,北海鎮已經不懼任何武裝集團的侵犯。
新增的三千名十五歲左右的騎兵已經完成隊列、馬術等基礎訓練,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三千人馬離開北海鎮,悄悄進入東南山練兵靶場。
他們將在那里熟練掌握新式步槍的使用和保養訓練,成績優異者會被選進四季園衛隊,成為常義率領的鐵衛小隊成員。
鐵衛小隊是道觀衛隊,本意是為保護道觀不受流民和朝廷兵馬襲擊而設立。
這些年常義和金毛長期駐守牛頭山,久而久之,常義訓練出五十名晝伏夜出,沉著冷酷的特殊人員。
這些十八九歲的孤兒用強弩,燧發槍為武器,通過偽裝,潛伏等手段,在和虎嘯堂,包磊的騎兵營演練時,多次成功完成對中軍突襲并斬首將領的科目,讓人刮目相待。
九斤知道后,對他們從頭到腳進行了重新包裝,從偽裝服,作戰口糧,急救藥包,遠程狙擊槍,多功能戰術刀全部配齊。
當包磊率領第一支全火器騎兵,在東南山營地訓練時,常義率領他的突擊小隊,正和巴彥他們的飛天營在鷹嘴峰訓練營地苦練飛天技能。
當1635年上元節即將來臨時,在北海鎮陪著孩子堆雪人的九斤,接到了一封意想不到的書信。
送來這封信的王家老三王壽,當年和他二哥王祿跟隨洪承疇前往榆林上任。
幾年下來,兩人已積功升至千總,深得洪承疇器重,此番充當信使,也是借機歸鄉探親。
九斤召集王錚、包磊、岳琦、常義、車賢前來朝陽殿議事。
在宣讀了來信后,眾人才明白事情有些棘手,原來這叫洪承疇的人,現在已是太子太保,掛兵部尚書銜,行五省總督大權的要員。
由于山陜義軍已經離開山西,洪承疇要征調中陽縣的團練馬隊出征。
李東和洪日慶的馬隊有五千數,與義軍各首領并不陌生,若是隨朝廷兵馬圍剿起義軍,兩下就成了生死大敵,這將會對大武鎮安危造成嚴重威脅。
王錚已是北海鎮的核心成員,聽李春念完信件,有些擔憂的說:“五省總督雖是臨時職務,但卻沒有準確任職時間,且權限極大,持尚方寶劍,若是一口回絕,對大武鎮同樣會帶來滅頂之災。”
九斤想了想,問李春道:“宋先生可有飛書來?”
李春回稟:“年前來了拜年信后,二十多天再無消息。”
在坐的只有常義和宋文茂熟悉,聞聽后笑道:“難得這宋先生也有沒主意的時候。”
九斤也笑道:“李東一直想要出征,在得知王祿和王壽都升至千總之位后,想必和蔡興二人,沒少給宋先生添堵。”
車賢說:“怎么,那倆小子莫非要另起爐灶?這可不行。”
九斤擺擺手說:“三師兄想的遠了,他倆最多是想出去玩玩,這樣吧,李東從未與義軍有過接觸,可讓他率兩千響馬和義軍過過手。
洪日慶接替李東的職務,到東平堡任職,和蔡興的團練營承擔大武鎮防務,包磊的火槍兵繼續按計劃完成訓練,同時做好增援李東的準備。”
眾人聽完均表示無異議,以為此事就此結束,忽聽得九斤緩緩說道:“我這幾年都沒出山東,渾身骨頭快生銹啦,該出去轉轉了。”
王錚聽完一愣說道:“北海鎮兵馬甚多,有什么事非要公子親往?萬一朝廷再有人趁此惦記北海鎮,如何是好?”
車賢、包磊等人都沒言語,因為有八千馬隊在,護住北海鎮不在話下。
九斤說道:“你是擔心那姓溫的首輔吧,京里有消息來,他得罪了東林一幫人,還跟那個叫復社的組織死磕,已經焦頭亂額啦。
朱巡撫和洪知府會處理官面事務,三師兄和包磊承擔防務,今年北海鎮要成立銀號,我也幫不上忙,不如出門散散心。”
九斤這么說,王錚不好再問,既然九斤不帶馬隊出門,應該不是作戰之事,便拱手問道:“不知出門多久?”
“快則兩個月,慢則半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