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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羅一民將李玖推進里屋,走出去,在門口和林超然說話。

羅一民:“有事兒,還是路過?”

林超然:“有事兒。”

羅一民:“有事兒也不能讓你進屋了,屋里有點兒特殊情況,就在這兒長話短說吧。”

林超然:“三言兩語還真說不到點子上。”

羅一民:“那只好改天了,要不晚上?”

林超然:“事兒挺急,那我晚上再來。”

門開了,李玖撐著門說:“大冷的天,干嗎站在外邊說話?快都進來!”

羅一民瞪著李玖,氣不打一處來地說:“沒你什么事兒,把門關上!”

李玖:“你這么慢待客人我看不慣!快,客人先進,別灌一屋子冷風!”

羅一民干瞪眼不知說什么好。

林超然也一時犯猶豫。

李玖看著林超然又說:“快進呀!”

林超然進了屋。羅一民也只得跟入。

李玖在門口說:“林超然,我們一民的營長,對不對?”她把“我們一民”說得十分親熱。

林超然:“一民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好幾名馬場知青的救命恩人。”

李玖:“總聽我們一民說你當年對他多么多么愛護,卻從沒聽他提過救你命的事兒。”

這話畢竟是羅一民愛聽的,他說:“那事兒有什么好提的。”

李玖伸出了一只手:“認識一下吧,我叫李玖,在郊區插過隊,現在,就快是一民那口子了。”

羅一民不愛聽,但卻無奈,只有仰臉望屋頂的份兒。

林超然與李玖握手,并說:“也聽一民說過你了。”

李玖:“他說我,無非就是我多么配不上他的話。我還覺得他配不上我呢,可事實上已經是他的人了,只得多擔待他一點兒。”

她將“已經是他的人了”幾個字說得有特別強調的意味。

羅一民:“別真一句假一句的信口胡說啊,成心給別人造成誤會怎么的?我看你沒事兒還是趁早回家吧!”掏出煙來遞給林超然一支,自己也叼上了一支。

倆人吸煙時,李玖還在說:“誰說我沒事兒,替你接待一下你當年的營長不是事兒呀?”說著,透火,使爐火更旺了。之后將小飯桌搬到爐旁,將兩只小凳擺在小桌兩邊,認真地擦了一遍。接著,擺上煙灰缸和兩只杯,找出茶葉筒,沏上了兩杯茶。

她做這一切時,愉快而利索、迅速。

林超然小聲地說:“我看行。”

羅一民大皺其眉,向林超然做了一個“停止”的裁判手勢……

李玖:“你倆暖暖和和地坐這兒聊,我去干我的活兒,不影響你們。”說罷,從工作案底下拖出一個大洗衣盆。

進入里屋,抱出些該洗的衣服放入盆中。

之后用小盆一盆盆地接冷水倒入洗衣盆,坐下在洗衣板上嚓嚓地搓起來。

林超然:“怎么能只用涼水洗呢,那太冰手了。一民,把壺里的熱水給李玖兌些。”

羅一民裝沒聽到,催促:“快說你的事兒。”

林超然摁滅煙,拎起爐上的鐵壺,走過去往洗衣盆里兌熱水。

李玖:“林大哥,你可要經常批評批評我們一民,他對我根本就沒有一點兒體恤心。”

林超然:“那不對。”接了一壺涼水放爐上,坐下后又說,“當然要批評。在男女關系方面,我最反對大男子主義。”

羅一民忍無可忍地說:“姓李的女同胞,從現在起,請閉上你的嘴。營長,請開始說你要說的事。”

林超然譴責地指點了羅一民一下,發愁地說:“一民,我又沒活兒干了。”

羅一民:“你不是剛在王志那兒干了沒幾天嗎?怎么了?你倆鬧掰了?”

林超然:“那倒不是。王志是好哥們兒,我對他滿懷感激。可裝卸班出了工傷,偏偏出工傷的人和我一樣,也是臨時工。這一住院,花了不少公費。鐵路上認為是教訓,就下達了內部文件,徹底清退裝卸部門的臨時工。這下王志也幫不了我了。他到我岳父家去告訴我,我送走他就來你這兒了。”

羅一民撓腮幫子:“唉,頂數找工作的事兒讓哥們兒戰友的為難。”

林超然:“你幫不上忙我也不為難你,跟你嘮叨嘮叨我心情能好些。不瞞你,昨天在我岳父家,我老父親當著我們兩家人的面扇了我一耳光。”

羅一民:“大爺那是為什么?”

林超然:“他反對我返城。”

羅一民:“反對?為什么會反對呢?”

林超然:“這說起來話就長了,一言難盡,以后再慢慢講給你聽。我現在面臨的情況是……如果不盡快找到一份工作,我老父親對我的火氣那就更大了,估計我和你嫂子兩家,連春節也會過不好的。”

羅一民:“我有個想法,只怕你不會聽我的。”

林超然:“說說看。”

羅一民:“如果你同意,我出面召集一次馬場返城知青的聚會。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人。只要天氣好,不太冷,地點選在哪一個公園里都行。還不必花錢。”

他停住話頭,觀察林超然的表情。

林超然不動聲色地說:“把你的意思說完。”

羅一民:“你想啊,咱們馬場獨立營兩百多名知青,據我所知,局級干部的子女四五名,處級干部的子女十幾名,還有各行各業頭頭腦腦的子女。當年他們的父母是‘走資派’時,你從沒歧視過他們,他們對你也都挺感激的。如今你要找一份工作,他們肯定都愿意幫忙。只要他們中到了一半,你的問題就好解決了。怎么樣?”

林超然:“不怎么樣。”

羅一民:“這么說你不同意嘍?”

林超然:“對。不同意。不過老實說,我也像你這么想過。”

羅一民:“自尊心排斥?”

林超然:“有自尊心排斥的成分,但不是最主要的。”

羅一民:“那最主要的是什么?”

林超然:“一民,你明明了解的,我對通過權力關系達到個人目的的事,一向是反感的。關系是關系,權力關系是權力關系。我求你幫忙,求王志幫忙,這都是關系。你們即使幫了我,也跟權力沒什么瓜葛。但如果你倆的父親是什么局長,你們再通過你們父親的權力間接幫我,在我這兒,事情的性質就變了。那不就純粹是靠權力走后門了嗎?如果我走了這種后門,別的返城知青會怎么看我呢?又會怎么看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國家呢?你忘了?咱倆在兵團的時候曾經很坦率地討論過走后門現象對不對?你說過……你憎恨走后門現象像憎恨投毒于井的罪犯們。”

羅一民:“但我現在已經不那么憎恨了。返城對我的一個教育,那就是,城市里的后門之風比兵團普遍多了。別說不走后門辦不成大事了,就連些小事也辦不成。所以當老百姓的,那得習慣于走后門,善于走后門。只有這樣,才能活得不那么困難,不那么憋屈。你現在也是普通老百姓的一員了,你也沒法例外的。你非要例外,那就等于成心和自己過意不去。”

林超然:“我承認你說的基本上是事實,但……”

他看著羅一民,低聲又說:“一民,對不起。”

羅一民:“你別跟我說‘對不起’呀,你明明是對不起自己嘛。”

李玖忽然大聲說:“你倆是商量事兒呢,還是開思想座談會呀?”

兩人不由得都朝李玖看去。

李玖停止搓洗,也看著他倆問:“林大哥,不就是好歹先找份工作,讓你老父親別再跟你鬧情緒,讓你和嫂子兩家人,能過一次和睦融洽的春節嗎?”

林超然重燃希望地說:“對……”

李玖:“不就是好歹先找份工作,但是還不愿借助當官的人的權力嗎?”

林超然:“對……”

李玖:“這也不是太難的事啊!”

羅一民:“你別在那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啊!”

李玖用待洗的干衣服擦擦手,起身走了過去,拖過一個木墩,坐在羅一民身邊,譴責地問羅一民:“你為什么不誠心誠意地幫林大哥?”

羅一民生氣地說:“你想挑撥我倆關系啊?哎,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誠心誠意?”

李玖:“你如果誠心誠意,就該替林大哥求我。你替林大哥求我了嗎?”

兩個男人一時又看著她發愣。

李玖也瞪著羅一民說:“你長個眼睛瞪著我干什么?現在求也不晚。你如果誠心誠意想替林大哥排憂解難,那就趕緊求我,我就等著你說一句求我的話。你說了,林大哥的事兒那就等于解決了,包在我身上了。”

羅一民對林超然說:“別信她。她這是拿咱倆打欻呢!”

林超然:“小李,不是在開我倆的玩笑吧?”

李玖:“我像是在開玩笑嗎?咱倆初次見面,大哥我能拿你發愁的事兒開玩笑嗎?”

林超然:“那,我現在鄭重求你。”

李玖:“大哥,不是我駁你面子。你求不算,得他求。”

林超然將求助的目光轉向羅一民。

李玖卻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角,林超然趕緊按著打火機向她伸過去。

李玖:“讓他點。”

林超然將打火機遞向羅一民。羅一民卻側目斜視李玖,皺著眉,一副厭惡的樣子,不接打火機。

林超然:“一民,我急了啊!”

羅一民這才不得已地接過打火機,按著,伸向李玖叼在嘴角的煙。

李玖吸著煙,乜斜了羅一民一眼,又對林超然說:“大哥,你看他那表情,是像替你真心求我的樣子嗎?”

羅一民:“我樣子又怎么了啊?”

林超然:“你那樣子是不太好。樣子好點兒!”

他暗中踩了羅一民的鞋一下。

李玖:“這種時候,還耍大男子主義!我這可等著你求呢,我的耐心那也是有限的!”

林超然嚴肅地說:“一民,我的耐心那也是有限的。為了我,你總不至于將打保票的事兒偏要給搞黃了吧?”

羅一民:“好好好,我求。營長,我可是為你求她的!”

李玖:“反對。重說。”

羅一民:“叫‘營長’怎么了?我叫‘營長’叫了那么多年,叫慣了!”

李玖:“叫‘營長’沒錯。后邊那句話我聽著不順耳,你心里明明那么想的也不應該說出來,要省略。”

羅一民氣得站了起來,在屋里走到這兒走到那兒,仿佛面臨的是變節與否的重大抉擇。

林超然也站了起來,瞪著羅一民說:“一民,你要是覺得那么難,那我走了,不在你這兒瞎耽誤工夫了,算我白來一次。”說罷,真朝門口走去。

羅一民:“營長……”

林超然站住,卻未轉身。

李玖:“一民,瞧你這費勁兒樣!哎,我就不明白了,簡簡單單的事兒,為什么你偏要往僵了搞呢?我教你怎么求我。你要對我這么說……親愛的玖,看在我和我們營長多年友情的份兒上,我懇求你,幫幫我們吧!……聽話,快這么說啊?”

羅一民無奈,只得走到她跟前,眼望著屋頂剛要開口。

李玖:“眼望著哪兒呢?要看著我。求我又不是求屋頂!”

羅一民萬般屈辱地看著她說:“親愛的玖,看在我和我們營長多年友情的份兒上,我懇求你,幫幫我們吧!”

林超然的手拍在了一民的肩上,耳語:“哥們兒謝了!”

羅一民腦門上都出汗了,他舉手抹了一下汗。

李玖:“多簡單的事兒呀,你看你剛才那副痛苦樣子!有那么痛苦嗎?你倆都坐下,我告訴你們為什么我敢打保票。”

于是林、羅兩人又坐下了。

李玖摁滅煙,胸有成竹地說:“咱們全哈爾濱市的工人中,八級工是不多的。所有的八級工中,八級木工那更是少而又少。全中國,建國初期評出了一批八級木工,后來就再沒幾個評上的,明白?”

林超然、羅一民同時點頭:“明白,明白。”

李玖:“我父親就是解放初期那一批評上的八級木工。‘文革’前,全哈爾濱市就那么四五名八級木工,相當于木工這一行的狀元!‘文革’前退休了一人。‘文革’中他們與三名‘三高’一塊兒挨斗,又驚又嚇,被折騰死了一人。粉碎‘四人幫’后,回山東老家一人,病故一人。現在,全哈爾濱市,據說只我父親一人了。雖然也退休了,但身體好,還能接些私活,明白?”

林超然點頭。

羅一民:“你簡明扼要一點兒,該直奔主題了!”

李玖:“現在,許多干部解放了,平反了,官復原職了,有的還高升了,又住進大房子里去了,誰家不想添一兩件家具呢?他們的兒女也都該結婚了,我指的是和咱們同齡的。咱們可以湊合,而他們的兒女,再湊合也得有一套新家具吧?要買,得排上幾個月的號,得憑票。憑票也只能買一兩件。因此,我爸可就成了寶了。求我爸打家具的,不論職務高低,那也得排號。不少干部,或者他們的兒女,都不同程度地欠著我爸一份兒情。林大哥你的事兒,只要我爸向他們中哪一個開口,那還不是他們一句話就安排了的?”

林超然也失望地仰起臉看屋頂了。

羅一民:“怎么著,我說她拿咱倆打欻嘛,正經八百地兜了一個圈子,這不是又繞回了咱倆剛才討論的原點嗎?”

李玖:“你別破壞我情緒!不同!”

羅一民:“怎么不同?”

李玖:“林大哥現在什么人?返城知青,普通公民,待業。比普通公民還普通。你什么人,一開鐵匠鋪子的。林大哥求你,是普通公民求普通公民。我是什么人?也是返城知青,在街道小廠糊紙盒,你求我還是普通公民求普通公民。我爸也是普通公民,我求我爸,是普通公民的普通公民女兒求普通公民。”

她指點著林、羅兩人唱了起來:“窮不幫窮誰照應?兩個苦瓜一根藤!”

羅一民:“說到底,你爸還是得求干部手中那個權!”

李玖:“也不像你說的那樣我爸是求他們。我爸給他們做家具,比他買少花了多少錢啊!而且我爸做的家具,質量好,樣式好,比家具店賣的強多了!是我爸給他們一次回謝人情的機會。干部那也是人吧?欠了人情那也希望找個機會還吧?什么事兒都不能犯教條主義。教條主義害死人!”

羅一民盯著林超然看,那意思是……你的事兒,你拿主意吧!

林超然:“小李的話,倒有點兒說服我了。是啊,教條主義害死人。”

李玖:“那就別坐在這兒干耗時間啦,都跟我到我家去吧!”

李玖家那個大雜院里。李玖指著自行車棚說:“看,我爸又做出了一個大衣柜,還有兩個書架,得等到天暖和了他親自刷漆!”

羅一民小聲對林超然說:“不走后門,公共車棚能允許他父親占那么大地方?”

李玖回頭斥道:“說什么呢!”

李家住的是蘇式老房子,居然有木扶手的沙發。李父和林超然坐面對面的單人沙發。李玖和羅一民并坐在雙人沙發上,她挽著羅一民一只胳膊,親親昵昵地偎靠著羅一民。而他,雖不情愿,卻只能忍著性子,不便發作。作為客廳的房間不是很大,三個沙發占去了大半空間。冬日的陽光照進屋里,家庭氣氛挺溫馨。

李玖:“我家這套沙發也是我爸做的。”

李父:“小玖,你和小羅,你倆的事,怎么樣了啊?”

李玖:“爸你放心。我和一民,我倆的關系飛躍了。他將成為你的女婿,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說罷,幸福地將頭往羅一民肩上一靠。

看著女兒和羅一民那股子親密勁兒,李父臉上也洋溢著幸福。

李玖:“林大哥已經答應做我倆的主婚人了!”

林超然一愣,只得順水推舟地說:“是啊是啊,義不容辭……”

李父:“小玖,找煙給你林大哥和一民。”

林超然:“伯父,我不會……”

李父:“你看你那指甲,明明是吸煙的人嘛!”

林超然看看自己指甲,不好意思地笑了。

羅一民忙將指甲熏黃了的手往腿下插藏。

李父:“一民,你也別掖著藏著啦!你們這撥孩子,都苦悶過。學會了吸煙,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現在返城了,苦悶肯定少了。有毅力的,那就戒了它。不想戒的,控制點兒,少吸,那也沒什么。”

林超然:“伯父,多謝您這么理解我們。”這話他說得很真誠。

李玖拿著盒煙歸座了,竟是一盒帶過濾嘴的中華!

羅一民不禁與林超然交換意味深長的眼色。

李玖各給他倆一支,并說:“大大方方吸吧!在我家就別客氣,別見外,何況我爸剛才都那么說了!”

于是林、羅兩人大大方方地吸起煙來。

李父:“那我也陪你們吸一支。”吸著煙后,又說,“我舍不得花錢買這么高級的煙。人家送的,偶爾吸一支,當成種享受唄。”

李玖:“爸,我和一民要是領證了,你可得為我們也做一套這樣的沙發啊!”

李父:“那是當然的!不過呢,一民那兒的住屋地方小,適合做一套小點兒的。但樣式我已經想好了,做出來會比這一套還好看!”

李玖就高興地親了羅一民一下,之后又挽著羅一民的手臂偎著他。

羅一民心里那個膩歪,因而表情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相當古怪。

林超然向羅一民使眼色,讓羅一民看李家的表,于是羅一民對李玖耳語。

李玖:“爸,你還沒表態呢,我林大哥的事兒,你到底幫不幫忙啊?”

李父:“剛才誰一打岔,把那事兒岔過去了。幫,幫,當然幫。林營長……”

林超然:“伯父,叫我超然吧,我現在只不過就是個返城了的待業青年。”

李父:“那什么,小玖,去把我的記事本和我的花鏡拿來。”

李玖又起身顛顛地去找了。

羅一民與林超然又交換眼色。

片刻,李玖將記事本和花鏡取來遞在父親手上了。李父戴上花鏡,翻開小本,一頁一頁看。

小本上無非寫著些張王李趙科長處長局長,以及大衣柜床頭柜五斗櫥書架寫字臺什么的。

李父邊看邊說:“沒想到,我這八級木工,‘文革’結束這兩年里,和這么多帶長的人建立了友好關系。可是,一些關系都動用過了,一時還沒有合適的人選了呢!”

李玖急了:“爸你別這么說!我都向他倆打保票了。你要是又說幫不上忙了,那我不等于忽悠他倆了嘛!”

李父:“你急什么啊!我也沒說幫不上忙了嘛!”

從林超然和羅一民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倆心里都有點兒七上八下的。

李玖:“爸,你什么時候為誰們動用了那么多寶貴的關系啊?我不是跟你說過嘛,那都是高級人脈,不能隨隨便便就為別人用了。過硬的關系那要為咱們自己家和親朋好友保留著!萬一咱們也遇到了掰扯不開的事兒呢?”

李父:“你這么說也不對。不是我不給你留面子,你那種想法純粹叫自私。街坊鄰居的,左鄰右舍的,子女返城落戶的事兒,工作的事兒,接班的事兒,擴建一下房子的事兒,知道我認識一些干部,愁眉苦臉地求到頭上了,好意思一口回絕嗎?能忍心不幫嗎?”

李玖:“別人的事兒不說了,反正我林大哥這個忙,你是非幫不可的!我都快急出汗來了,我來給你當個參謀!”

她起身走到父親身后,從后向前伸出手臂,也拿著那小本了。

李父卻不看那小本了,放手了,將花鏡也摘下放鏡盒里了。

林超然不由得又憂慮地與羅一民對視。

李父:“林營長,以后我就叫你小林了……”

林超然:“伯父,那最好。”

李父:“小羅就快是我姑爺了,而你曾經是小羅的營長,那也就等于,曾經是我姑爺的營長,咱們是這么種關系吧?”

羅一民敷衍地說:“啊,是是。是您說的這么一種關系。”

李父:“人和人的關系分遠近親疏,幫忙也分先后緩急。小林咱們的關系親,所以當優先。你的事影響到兩戶人家春節能不能過好,所以是急茬兒。又親又急,我要為你動用最硬的,也是最有把握的關系。”

李玖、羅一民和林超然互相看,都釋然欣然地笑了。

李父:“我要介紹你去找的人,‘文革’前是咱們市的一位副秘書長,人品很好的一位老干部。‘文革’前我們就認識。當年五一、十一、中秋節、元宵節那樣一些日子,他往往代表市委市政府邀請我這樣一些大工匠聚會。‘文革’中,他挨斗,我陪過斗。‘文革’結束,他一被起用,不久就派秘書主動聯系了我。沖這種關系,我為他做了一排大書架,分文未收,白做。他也對我說過,‘李師傅,今后你遇到了什么難事兒,盡管來找我。只要不違反原則,我一定盡力而為’。為你們哪個返城知青解決工作問題,都是為一個中國的待業青年解決了工作問題,肯定不違反什么原則。”

李玖頻頻點頭。

林超然:“伯父,太讓您費心了。不過,我覺得,我只不過是要先找一份臨時的工作,臟累不怕,每月能掙那么三四十元就行……這種忙,麻煩到那么一位老干部,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呢?”

李玖:“大哥,要是給你介紹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你又挺滿意,那不是更好嗎?”

林超然:“可我下一步的人生該入哪行,我還沒考慮好……”

羅一民:“我也有超然那么一種感覺,常言說得好,殺雞豈用牛刀……”

李玖白了他一眼:“你那是怎么形容呢?不會形容別瞎形容,也不怕我爸笑話!”

李父:“我不笑話。一民你和李玖這樣的孩子,你們名義上叫‘知識青年’,其實知識是很有限的。形容得驢唇不對馬嘴,沒什么可笑話的。可你們林大哥就不同了,閨女,你介紹的人家是‘文革’前老高三,還是名牌中學的學生,又當過知青營長,所以在我這兒,是非把他當成回事兒不可的。小林,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我也算交了我閨女的差了啊?”

林超然點頭道:“伯父,那我聽您的。”

李父:“他秘書跟我打過招呼了,這幾天他還要組織我們一些當年各行各業的大工匠聚一下,到時候我當面向他提你的事。之后,他肯定會安排你面談一次。但是記住,千萬別帶煙啦茶啦酒啦的。他當然是個又吸煙又喝酒又有飲茶習慣的人,送的人就多。他根本不缺那些……”

羅一民:“那……帶錢?”

林超然始料不及地說:“多少……為好?”

李父:“帶錢那成了什么事兒了?那不是把我們的關系搞得不體面了嗎?說不定他還會生氣。我的意思那是,什么也不要帶,什么也不許帶。就那么空手去最好!”

林超然和羅一民諾諾連聲。

林、羅、李三個離開了李家,走到了院子里。李玖仍挽著羅一民,挽得緊,羅一民掙了掙,沒掙出自己的手臂。

李玖:“怎么謝我?”

羅一民:“以后再說。你別這么黏糊行不行?”

李玖:“就黏糊!現在親一個,以后不用謝了!”

羅一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

李玖:“多愛我?”

羅一民恨恨地說:“我膩歪你!”

李玖:“愛膩歪不膩歪!反正從今天起,你拿我更沒治了!你不親我我親你!”

她非要親到羅一民一口不可,羅一民躲來躲去終究還是沒躲開她那一親。

林超然站在離他倆幾步遠的地方,背對他倆裝聾作啞。他發現了李玖的母親領著小剛,站在不遠處,正狠狠瞪著李玖和羅一民。

林超然響亮地干咳了一聲。他這一咳,李玖和羅一民也發現了自己被瞪視。羅一民識趣地走到了林超然身邊,背對李母,小聲對林超然說:“我有多膩歪李玖,她媽就有多瞧不上我。”

而李玖,為了掩飾尷尬,反而走向母親,并問小剛:“兒子,跟姥姥哪兒去了?”

小剛:“姥姥帶我串門去了。”

李玖:“媽,我給你介紹一下,那位是一民在兵團時候的營長。”

李母朝林超然和羅一民瞥一眼,裝糊涂地說:“一民是誰?哪兒冒出來了一個一民?你跟我家去,我有話對你說!”

李母抓住女兒手腕就往家里拖。李玖雖不情愿,但還是被拖入了門洞。

小剛看看羅一民和林超然,也一轉身跑進了門洞。

門洞里傳出李母的聲音:“你缺心眼呀?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你要是當了羅一民的媳婦我不同意,你怎么偏跟他在當院里那么黏黏糊糊的?剛才前條街上的你趙嬸還跟我說,愿意把她一個遠房侄子介紹給你!她侄子人家現在搞單干,從大慶向外省倒石油,倒成一把就賺老鼻子錢了!”

李玖的聲音:“個人倒賣石油那是違法的!你想讓我嫁給投機倒把分子呀?我才不聽你的,那我的第二次婚姻不也沒好嗎?這次我一定要嫁給一個有手藝,能和我穩穩當當過日子的人!羅一民是我的最愛,我非他不嫁!”

羅一民悲哀地說:“聽,聽,太恐怖了!我完啦,完啦。”

林超然卻說:“我怎么挺受感動的呢?”

李母的聲音:“我是要逼你嫁給投機倒把分子嗎?人家是合法倒賣,有批文的!家去!家去!今天我非把你弄進家門不可!”

門洞里傳出一陣門響,歸于安靜。

林超然和羅一民走在路上。

羅一民:“我有種很不幸的感覺。”

林超然:“說。”

羅一民:“我覺得自己被你連累了,被李玖綁架了,成了李玖她爸的人質。”

林超然站住了:“你為什么要把自己看得這么可憐呢?我覺得李玖人挺好啊,性格也挺好玩的,而且挺勤快。最難得的是,我看出她是全心全意地愛上了你。”

羅一民:“營長同志,請打住。李玖她在我面前夸自己,比你夸她更全面。今天我羅一民為你,算得上是肝膽相照,兩肋插刀了……祝你的事辦得順利。”

他一說完,轉身就走。

林超然望著他一跛一跛的背影,陷入兩難,并且一臉內疚。

日歷牌上的日子是一月六日。李玖家,李玖將那一頁日期撕下,放在唇上連吻幾吻。她穿的是一身新衣服,當然,也不過就是棉襖罩上了花罩衣,棉褲外套一條新呢外褲而已。

內屋,李母挑著門簾,探出頭,極其憂郁地看著她。

李玖將日歷紙折起,問:“媽,鞋油在哪兒?”

李母走出里屋,裝模作樣地拿起撣子這兒撣撣那兒撣撣,說:“就你買過一盒,你早用光了,空盒都扔了。”

李玖:“真是的,也不想著再買一盒兒。有身份的人家,鞋油應該和醬油一樣,少不了的!”她走到洗臉架那兒,用抹布沾盆里的水擦舊皮鞋。

李母:“咱家算什么有身份的人家?”

李玖:“如果單按我爸的收入而言,起碼是廳局級干部人家吧?”

李母:“單比收入,投機倒把的興許比省長收入都高呢!沒這么比的,還有一言!我問你,今天什么日子?”

李玖:“一月六號。”

李母:“一月六號有什么特殊的?”

李玖:“沒什么特殊的啊!”

李母:“那你撕下來親啊親的,還折起來揣兜里。”

李玖:“我喜歡這個日子。六六大順,一順到底。”擦完鞋,站她媽跟前,感覺良好地說,“怎么樣?”

李母:“這身兒不是預備春節穿的嗎?一下班就穿上干嗎?”

李玖:“今晚我們廠的姐妹要歡聚,肯定會聚到很晚。我不回家住了,就近住我姚大姐家。她丈夫回老家探父母去了,我倆聊點兒知心話。”

李母:“說的真事兒似的!玖子,你是媽生出來養大了的女兒,你撒的謊再圓乎,那也騙不過媽去!”

李玖笑了,厚臉皮地摟了母親一下:“媽,你這么說,不好像我撒謊是從你那兒遺傳的了嗎?”

李母皺眉推開了她:“我再問你——這事兒你爸不好意思問你,讓我問:你爸讓你替他收回來的兩筆手工錢,怎么少了三四十元?”

李玖遮掩地說:“那事兒呀!那事兒我爸有什么不好意思當面問我的呢?媽,替我告訴我爸,它是這么回事兒,我去到了人家那兩位干部家,人家對我特親熱,待以上賓!媽,待以上賓你懂吧?”

李母:“別跟我來彎彎繞,快說!”

李玖:“所以呢,我作為我爸的特使,那也得仗義點兒是不?又所以嘛,我一高興,少要了那兩家三四十元。我認為這么做才叫不辱使命,我替我爸長了老大的臉啦!”

她一邊說,一邊戴圍巾,拎挎包。

李母聽得半信半疑。

李玖:“媽,我走了啊!”

李母:“站住。”

李玖在門口站住,轉身,一臉豁出去,魚死網破的表情。

李母走到她跟前,低聲下氣地說:“玖子,你可千萬別鬼迷心竅,非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啊!”

李玖:“媽,你不明白什么叫‘追求’!追求,那就是追著求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的第二次婚姻我做主!是我的追求!有追求才愛得來勁兒,沒追求的愛有什么意思?”

她將長圍巾往后一甩,英勇赴義般推門而出。

李母自言自語:“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

羅一民的鐵匠鋪里,羅一民在做噴壺。

門一開,李玖進入。羅一民冷淡地抬頭看她一眼,繼續敲敲砸砸。

李玖:“一民,抬頭。”

羅一民裝聾。

李玖:“不想替你們營長幫忙了?”

羅一民抬起了頭。

李玖:“我怎么樣?”

羅一民:“還那樣。”

李玖:“你到底想不想幫你們營長忙了?如果你根本沒誠意,那我又何必非上趕著!”轉身欲走。

羅一民急忙站起:“哎哎哎,別說走就走嘛!”

李玖:“要是真想幫忙,會來點兒事兒。再問一次,我怎么樣?”

羅一民:“襖罩花樣挺好看!嚯,呢子褲子!”彎腰捻捻,“上等呢子。”

李玖:“穿我身上怎么樣?”

羅一民:“合身。嗯,人飾衣服馬飾鞍,果然,果然。”

李玖:“別說果然!說結果——還那樣嗎?”

羅一民:“嗯,結果……不一樣了。不那樣了,比那樣強多了!”

李玖笑了:“這還算會來點兒事兒!我不要求你違心地贊美我,但你總得實事求是吧?我再問你,今天什么日子?”

羅一民想想:“我還真記不清了,反正今天是一月的頭幾天。這幾天我忙著趕活兒,過糊涂了。”

李玖從兜里掏出日歷紙給他看:“這就是今天。”

羅一民:“噢,一月六日。”

李玖:“今天是你生日!”

羅一民恍然大悟地說:“可不!沒人提醒,我都忘了生日了。”

李玖:“以后就不同了,你忘了我都忘不了。如果你真心實意幫你營長,那么現在聽我的——趕快穿得像樣點兒,我帶你去家好飯店吃一頓,給你過一次印象深刻的生日!”

羅一民愣愣地看她。

李玖:“沒聽明白我的話呀?”

羅一民:“那……誰花錢?”

李玖:“我說要給你過生日,當然我花錢!”

羅一民:“好,好,遵命!”一轉身挑簾進了里間屋……

李玖:“咱不騎你那小破三輪啊,咱乘公共汽車!”

羅一民和李玖坐在一家飯店里靠窗的座位,飯店里就他倆。

羅一民:“怎么沒別人?”

李玖:“這是全哈爾濱上檔次的飯店之一,一般的人敢進?”

果然來了幾位不一般的人,看去像干部,被服務員彬彬有禮地請到了樓上。

羅一民:“說好的啊,你請我,可別坑我!”

李玖:“你煩不煩啊!”接過服務員送來的菜譜,當今大款似的,“豬蹄!腰花!熘肥腸!炒雞蛋!兩只大對蝦!”

羅一民:“哎,姐們兒姐們兒,花你的錢也悠著點兒。大對蝦咱就免了。”

李玖:“甭聽他的,聽我的!”

菜上來了。兩人互相舉起了杯。

羅一民:“為了你的生日……”

李玖:“你的!”

羅一民:“對對對,我的。自打出生以來,也沒吃過這么奢侈的一頓!別說過生日了,過春節都不敢想得這么豐富……為了表達我心中的萬分感謝……”

李玖:“祝你生日愉快!”

兩人碰了一下杯,大快朵頤。

羅一民:“這肥腸熘得好!”

李玖:“也不想想帶你來的什么地方!”

服務員送菜來了:“大對蝦,兩位的菜齊了。”

服務員走后,兩人同時看著大對蝦。

羅一民:“怎么……不像。”

李玖:“是不太像。”

兩人一人一只夾到了自己盤子里吃起來。

羅一民:“倒是也有蝦味兒。”

李玖:“那也肯定不是!服務員!服務員!”

服務員應聲而至。

李玖:“這是什么?”

服務員:“大對蝦呀。”

李玖:“肯定不是!”

服務員:“既是,也不是。粉面子兌蝦油做成的。”

李玖:“那你們菜譜上寫著大對蝦!”

服務員翻開了菜譜,指點著說:“看清楚了,下邊括號里還有一行小字——素做海鮮,實驗菜款。”

李玖細看,無言以答。

服務員:“只能怪您自己沒看仔細。別說冬天了,夏天的哈爾濱也很難見到大對蝦呀!前幾天,市里領導宴請朝鮮人民共和國外賓,請人家吃的也是這種大對蝦!實驗菜譜嘛,這道菜你們得發揮想象力來吃。”

羅一民:“別說了別說了,我們都是有想象力的人,只不過剛才沒發揮就是。”

服務員合上菜譜走了。

李玖:“掃興!”

羅一民:“也別掃興嘛!你看我就沒掃興。雖然不是真的,價格還便宜呢!省你錢了——來來來,為這道菜的創造性干杯!”

李玖:“粉面子做的,降低了我請客的高規格!”

但她還是舉杯與羅一民碰了一下。

李玖挽羅一民手臂走在街上——天黑了。

羅一民打了個響嗝,問:“還哪兒去呀?看電影?”

李玖:“都是‘文革’前的老片子,等出了新片子咱再看。”

羅一民:“那你帶我哪兒去?”

李玖:“到地方你就知道了——碰杯時可說好了,今晚你一切聽我安排。”

兩人站在一處公共浴堂前——牌匾上寫的是“紅色浴堂”。

羅一民仰頭望著說:“這樣的名字讓我產生恐懼的聯想。‘文革’都結束三年多了,怎么也沒個什么人提出來改改名?”

李玖:“名字不重要,愛改不改,誰有閑心管這種破事兒,反正咱們只不過是來洗澡。飽不剃頭,餓不洗澡。咱倆都吃得飽飽的,泡泡澡那多享受!”

羅一民:“你的盛情我完全同意,都半個多月沒顧上洗澡了,可干嗎非來這呀?”

李玖:“這兒改革服務了,分出高級的了,咱倆的票我都預先買好了!”

羅一民:“高級的?……多,多少錢?”

李玖:“瞧你那樣!你的生日嘛,一切享受我掏腰包!”扯著羅一民進入。

門堂里。兩張長椅上分坐著些男女,還有站著的。

老服務員迎上前道:“今晚人多,兩位得耐心排會兒了。”

李玖豪邁地說:“我是高級票,他也是!”

老服務員:“那不用排了,樓上請。”

李玖拉著羅一民邁上了樓。

老服務員拖著長調喊:“高級票的兩位,樓上的迎著啦!”

公共汽車站。羅一民和李玖站在那兒說話。

羅一民:“高級的到底多少錢?”

李玖:“先說你泡得怎么樣?”

羅一民:“那叫舒服!大池子,人還少,有蓮花噴頭,比自己用盆往身上潑水方便多了,也省水。你們女部那邊呢?”

李玖:“我們女部那邊更高級,洗完了有吹風機。才一元錢,還不算貴吧?”

羅一民:“還便宜呀?普通澡票才三角錢!”

李玖:“又來了!別氣我啊!”

羅一民:“花你錢我也心疼!不讓我回家,還有什么節目?”

李玖:“接下來是重場戲,你可要好好配合!”

一輛上海牌小汽車駛來,停住。

李玖繞到車后看車牌:“就這輛!”拉開車門,向羅一民做請的手勢。

羅一民:“你……這……”

李玖:“快上呀!”

羅一民只得上了車,李玖緊接著上車了……

車上,羅一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張張嘴又要問什么。

李玖:“別說廢話!”她將什么東西塞他手里,像一副撲克,附耳小聲地說,“到地方再看。”

上海牌車停在友誼宮。

李玖、羅一民下了車,李玖從挎包里掏出一盒煙給師傅,嘴甜地說:“謝謝師傅,也請師傅代我謝謝我吳叔叔。”

師傅接過煙一看,是“中華”,樂了:“吳局長交代了,偶爾再用車,找他他高興。”

車開走了。

羅一民:“你搞什么名堂?”

李玖:“不過打著我爸的招牌麻煩了一位副局長唄,小事兒一樁。知道這什么地方不?”

羅一民:“友誼宮誰不知道!”

李玖:“給我聽明白了,你配合得怎么樣,關系到我的心情。我的心情怎么樣,關系到你營長的工作!我沒示意你開口,不許你亂說話!”

她挽著羅一民進入了友誼宮。

總臺那兒——一名青年、一名中年,兩名女服務員在接待李玖和羅一民。李玖:“我們預訂的房間,有領導打過招呼的,內部價。”

青年服務員查登記,給中年服務員看。

中年服務員:“交錢吧,五十元。”

李玖:“五十元?不是內部價嗎?”

羅一民已打開了那盒“撲克”,將一些小紙袋袋倒在臺面上,研究地看。他一聽在談價,不看小紙袋袋了。

李玖小聲地說:“先別看那玩意,收起來。”

中年服務員:“每個房間對外三十元,對內二十五元,你們一人一個房間,不正好五十元?”

李玖:“誤會了。我們不需要一人一個房間。”

中年服務員:“你倆住一塊兒?”

李玖:“我們兩口子。”

中年服務員:“領導電話里沒強調你們是兩口子。”

羅一民完全呆掉了,又不便發作,只得轉身望天花板。

李玖:“領導沒強調也沒關系。我還帶了證明信。”掏出證明信給對方看。

中年服務員:“這種街道小廠開的證明信不具有證明的權威性,我們這兒不認。”

青年服務員:“我們這里只認結婚證。”

中年服務員:“要不,你給領導打個電話,請領導對我們強調一下?”一只手放在電話上。

李玖:“好好好,兩間就兩間!”掏出錢包數錢。

兩人已經分別住進了房間。

李玖的房間里,她穿上了浴袍,拖鞋,坐在床上點一堆錢。

羅一民的房間里,他湊在臺燈下終于看清,“撲克”盒上印著“避孕套”三字。

李玖的房間里,李玖在擦皮鞋,哪兒哪兒都擠上了鞋油,并嘟噥:“坑我二十五元!不用白不用!”

電話響,她接電話。

羅一民的房間里。羅一民對著電話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那玩意干什么?!差點兒讓我出丑!”

李玖的房間里,她笑出了聲:“誰叫你猴急猴急的?”

電話里傳出羅一民的聲音:“胡說!我怎么就猴急猴急的了?虧你想得出來!”

李玖:“不是為了讓你好好享受一次生日嘛!我的預算是花掉一百元,還剩二十幾元不知怎么花呢!那東西別扔啊!今晚用不上,以后用得上,是托人家姚大姐給買的,沒結婚證不賣!”

羅一民房間里。羅一民生氣地說:“我看你是抽風!”他啪地摔下了電話……

總服務臺。青年服務員在打電話,一手捂話筒小聲地說:“組長指示,要嚴密監視剛入住那一男一女。為了我們這里的榮譽,絕不能讓他們廝混到一個房間里去!我們就是不給某些人犯某種錯誤的機會!……”

樓層服務臺那兒。另一名女服務員在接電話:“請組長放心,在我的鐘點內,一定不會使他們得逞!……”

李玖的房門開了。李玖探頭探腦,穿著浴袍和拖鞋溜出了房間……

李玖在走廊一溜小跑……

她看到了樓層服務員在瞪她。

李玖:“還沒睡啊?”

女服務員:“你們睡了我也不會睡。我們這里有規定,九點以后,禁止男女住客彼此逗留。”

李玖一笑:“知道。認真看過《住客須知》了。我跟我那口子說幾句話……”

女服務員:“308是吧?請跟我來。”她居然替李玖敲308的門。

羅一民開了門,一愣。

李玖:“我不逗留,就幾分鐘!”斜身擠入了門。

李玖插上了門。

羅一民雙手叉腰,氣不打一處來地瞪她。

李玖找出浴袍、拖鞋,一一甩在床上,命令地說:“換上換上!要不二十五元錢白花了!看這床,這枕頭,多軟乎!再泡個澡,保你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大天亮!”

羅一民:“不是剛在紅色浴堂泡過嗎?還泡哇?!想把自己變成魚呀?”

李玖:“這兒的熱水更沖!不泡白不泡!換地方了,享受的心情那也要不同。”

羅一民抓住她一只手,一拖,李玖順勢投入他懷里。

羅一民:“你怎么是這樣的啊?”

李玖嫵媚地,柔聲地說:“為了讓你過一次印象深刻的生日。錢都花了,別跟我慪氣。”

羅一民頓時被軟化了,猛烈地吻她。

李玖軟化在羅一民懷里了。

敲門聲。

女服務員的聲音:“服務員,送晚報!”

羅一民:“不看!”繼續猛烈地吻李玖。

早晨。住地餐廳。

李玖和羅一民面對面坐在小桌兩側。

李玖:“別喝豆漿,要喝牛奶。牛奶營養成分更高。服務員,請送一杯牛奶!”

服務員用托盤送來了一杯牛奶。

羅一民一口將牛奶喝下去半杯。

李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慈母般地說:“寶貝兒,小口喝,別嗆著。”

羅一民杯子都沒放下就呆住了——除了他母親,沒人叫過他“寶貝兒”。

李玖仍目不轉睛地說:“咱們是中學同學,咱倆同桌過,咱兩家是街坊,從小就熟悉,知根知底,咱倆有基礎。你是我自己做主的人。你是我的追求。跟我離了的那個動不動就打我,而你不高興了,只不過對我吼。”

她說完低頭往面包片上抹果醬。

羅一民猛醒似的,不再呆看她,也往面包片上抹果醬。

兩人同時將夾了果醬的面包片遞給對方,同時愣住,同時用另一只手接過對方遞向自己的面包片,互相望著吃起來。

李玖嘴一抿,哭了。

羅一民小聲地說:“哭什么啊,讓別人看著會產生誤會的,以為我們的關系不正常,我昨天夜里把你怎么樣了。”

李玖:“我感動。”

羅一民:“其實,我沒你想象的對你那么好。”

李玖:“我知道。”

羅一民又一愣。

李玖:“我是被我自己感動的。我不懈的、百折不撓的追求感動了我自己,我怎么就這么熱烈地愛上了你呢!”

她放下面包片,雙手捂臉哭出了聲。

羅一民:“停止,停止,我的少奶奶。”

在投向他倆的目光之下,他大窘,不知所措。

一份日歷牌。一九八〇年,中國還沒有大掛歷,臺歷什么的。連大專學校的學生宿舍里掛的也是日歷牌。

日歷牌上的日子是一月六日。慧之的手將那一頁日期紙撕下去了。此時是中午。

這是護士學校的宿舍,有四張上下層的床和一張舊桌子,剩下的空間很小。住七人,另一張床的上層放箱子什么的。但此時,宿舍里除了慧之,另外還有兩名同學:一名在床上看書,一名在桌子那兒寫字。

床上的同學:“咱們宿舍里,頂數慧之最有時間觀念。慧之要是不扯日歷,一個月中也不見得有誰扯幾次。”

慧之:“你剛才說了一個‘最’字,我聽了神經一緊張。”

床上的同學:“怪了,明明是夸你話嘛,你還神經緊張,為什么?”

慧之:“我想,也許是‘文革’中,‘最’字聽得太多,說得太多了吧?”

寫字的同學:“哎,兩位,你們說全中國將近八億人口,至少也有兩億戶人家吧?這每年每戶扯完一年日歷牌,多大浪費啊!”

慧之:“是啊。將來也許會有人設計出一種年歷,將十二個月三百六十幾天壓縮在幾頁紙上,而且漂漂亮亮的,看著有欣賞的價值。”

寫字的同學:“就像大型的年歷片那樣?”

慧之:“對。”

她剛要再說什么,門忽然開了,又進來了兩名同學,一名對另一名急切地說:“快撕開。說好了的啊,讓我挑一張!”

慧之:“她上海表哥又寄來什么好東西了?”

被問的女同學:“年歷片!”

“那也得有我一張!”

“我也要!上海的年歷片好看!”

于是床上的女同學下床了,桌旁的女同學圍過來了。

慧之:“我發揚風格,你們挑完了我挑。”

擁有年歷片的女同學:“不許動搶的啊,我自己挑完了才是你們的!”她剛一將信封從書包里掏出,被別人一下奪去了。

信封又被另一只手奪去了,撕開了,年歷片抖出在桌上了。

她們搶成了一團。

人人手里都有一張年歷片了,各坐一處,欣賞、討論。那是一套芭蕾舞《紅色娘子軍》人物組成的年歷片。

“你們一掠奪,我這一套不全了!”

“不是劇照,是畫的呀!”

“我更喜歡畫的,比真人劇照更好看。”

“太夸張了吧?真人的腿哪有這么長的?”

“女性之美,首先美在身材。身材之美,是由修長的雙腿決定的。這是對我們女性美的夸張,我能接受!”

“老實說,我不喜歡。”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嬌小的女同學身上了。

嬌小的女同學:“如果這套年歷片是男人畫的,那么這個男人的思想意識很成問題。他將我們女性的一雙裸腿畫得這么長,把我們女性的胸部畫得這么高,腰畫得這么細,意欲何為?還不是為了喚起男人們對我們女性身體的著迷想象嗎?而這個動機顯然是邪惡的。如果設計者恰恰是女性,那么更成問題了,豈不是等于在進行間接的展示嗎?”

“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我認為肯定是男人畫的。”

“我也認為是男人畫的。從中國的漢字就可以進一步證明。字典上那么多‘女’字旁的字,無一不是中國男人創造的。其中大部分,是贊美咱們女性的。”

“比如……‘女’‘子’合成一字為‘好’,‘少’‘女’合成一字為‘妙’,‘又’‘女’合為‘奴’,‘立’‘女’合為‘妾’等等,男權意識在漢字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等等等等,親愛的女公民姐妹們,如果男人們欣賞我們女人,喜歡用許多方式表現我們女人的美,說白了吧,如果一些男性藝術家癡迷于我們女性的身體美,真的是我們女性的恥辱嗎?真的意味著他們邪惡嗎?”

這一名女生的話使宿舍里安靜了,每個人都陷入了思考。

“慧之,你怎么看?別一有思想交鋒你就保持那種淑女式的沉默。”

慧之微微一笑:“非要聽我的看法?”

大家點頭。

慧之看著嬌小的女同學問:“如果這一套年歷片,畫的根本不是紅色娘子軍戰士,而是各種姿態的裸體女子,但不是表現放蕩的,而是表現沉靜之美的,你怎么看?”環視大家又問,“你們怎么看?”

嬌小的女同學:“虧你想得出來!”

另一名女同學:“別管什么沉靜不沉靜!誰敢畫我們女性的裸體,并且印出來公開發售,那我就恨不得將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

“我也踏上一只腳!”

“那一半左右的西方畫家、雕塑家,在我們中國人的眼里不都成了問題男人了?”

又一陣安靜。

慧之:“如果現在‘文革’還沒結束,有一名具有繪畫才華的青年,真的偷偷畫了一幅裸體女像,而且被發現了,雖然他在各方面是被公認的好青年,文質彬彬的,對待我們女性一向溫良恭敬謙讓,那我們也還是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嗎?”

“慧之,別你光問我們,我也來問你一句……如果畫的是你,你會如何?”

慧之:“其實,我也沒想好。不過,這是我這幾天一直在想的問題之一。”

“這家伙,鬧了半天她自己也沒想好!”

慧之:“‘文革’雖然結束了,我想不明白的事非但沒怎么減少,反而比以前多了。”她開始穿棉襖,系圍巾。

一九八〇年,中國的那一代青年,依然是喜歡辯論的青年。只不過,許多青年不再特別自信自己所堅持的言論肯定是對的了,也不太輕易地就企圖將別人的言論一棍子打死了。

嬌小的女同學:“哎,還沒討論出個結果呢,你穿上棉襖干什么?”

慧之:“估計咱們今天也統一不了認識。我想到公園去,看看冰雕現場的情況。”

嬌小的女同學:“還在創作階段呢,那有什么可看的?等正式開展了再去看多好!”

慧之一邊戴手套一邊說:“有時候,藝術創作的過程也很值得關注嘛!”

一名女同學:“這家伙,怎么說起話來深沉勁兒的了?”

“我也去!”

“別管她深沉不深沉,反正考完試了,都去都去!”

于是姑娘們都開始穿戴起來。

包括慧之在內的五個姑娘,在公園里走著、看著。

這一個冬日的中午陽光很好。

公園里到處在進行雕塑。有的冰雕已基本完成,在細加工;有的還只不過是凍在一起的冰塊;斧子、鑿子、電鋸都用上了。

楊一凡在全神貫注地雕塑一具少女沐浴冰雕。裸體的西方少女,左腿直立,右腿踏在石上,一手持浴巾,一手持陶罐,正從肩頭往下倒水。

姑娘們來到了這里。

嬌小的姑娘小聲地說:“真美!”

一名女同學也小聲地說:“可這不正是裸體的少女嗎?”

“但那是西方少女,我能接受。”

“如果是中國少女,你就鼓動咱們把她打翻在地?”

楊一凡根本不看她們一眼,仿佛她們根本不存在。他全神貫注于自己的創作。

慧之:“我認識他。”

嬌小的女同學:“那你叫他一聲,咱們問問他為什么雕這么個。”

慧之:“不愿影響他。”

楊一凡從架子上下來,退開幾步,從各個角度看他的作品。

他不滿意地搖頭。

他突然操起地上的大錘,向他的作品用力砸去。

姑娘們發出了吃驚的叫聲。

楊一凡繼續砸;冰雕轉眼毀了。

慧之:“楊一凡?”

楊一凡這才棄了大錘,向姑娘們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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