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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理性與本能

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唯心主義對感官的抨擊,現(xiàn)在,在邏輯讓我們把握生活之前,我們必須面對神秘主義對理性的攻擊。休謨評論說,當理性與人對立時,人很快就會與理性對立。如果思想不能將欲望合理化為邏輯的表象,那么欲望可能會孤注一擲地完全否定思想的權(quán)威。當代生活跳躍前行,遠超理性的步伐,人類自然會發(fā)明一種邏輯而不是理性,來為他們的夢想辯護。

正如唯物主義者德謨克利特奠定了唯心主義的基礎(chǔ)一樣,懷疑論者芝諾也為神秘主義奠定了根基。芝諾比蘇格拉底早一個世紀,他曾用“悖論”來取笑理性,并把它貶為荒謬之論。阿喀琉斯追趕一只烏龜,但是烏龜領(lǐng)先于他,因此阿喀琉斯永遠也追不上烏龜。因為當阿喀琉斯從他的起點到達烏龜?shù)钠瘘c時,烏龜已經(jīng)前進了一段距離,不管這段距離有多短。當阿喀琉斯跑完這段距離后,烏龜又前進了一段距離,以此類推,直到你明白,理性可以論證任何事情,但是最后什么也證明不了。同理,我們也可以說一支移動的箭實際上沒有移動。因為只要一個東西在同樣一個地方,它就是靜止的,因此,即使是在飛行的過程中,箭頭每一個時刻都處于一個地方,它都是靜止的。“任何事情都可以通過推理來證明,”阿納托爾·法朗士總結(jié)道,“芝諾已經(jīng)證明了飛箭是靜止不動的。一個人也可以證明相反的情況,盡管承認事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情”[1]。伯特蘭·羅素認同芝諾的觀點,認為箭在飛行的每一刻都處于靜止狀態(tài),但他并不認為箭始終處于同一點這一推論——盡管這個推論似乎很合乎邏輯。[2]也許(如果有人想玩這個游戲的話),我們最好否定在任何時刻都處于同一地點的箭是靜止的這一前提,這是對運動的一種靜態(tài)解釋,忽略了運動本身。從時間的角度看,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時刻”,時間不會在任何地點停滯,運動是永恒的,但時刻是不存在的,它們不過是我們頭腦對時間所進行的分割,而時間本身的連續(xù)性卻是不可打破的。

希臘人和羅馬人是禁欲主義者,即使他們是伊壁鳩魯主義者,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理性與欲望相矛盾,他們就會平靜地接受這種限制,盡管他們對理性的自負一笑而過,他們還是會遵循理性之路。但是,來自東方的神秘主義力量,在人類的希望中不斷地得到新生,源源不斷地涌入希臘,壓垮了在那里脆弱而根基薄弱的理性生命。神的啟示可以安慰那些被壓迫的人,當希臘被毀,希臘人陷入貧窮之時,理性消亡了,信仰(永不消亡)終結(jié)了古典世界。邏輯證明了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神說了很多奇妙之事,如果這些事看起來是不可能的,那么相信這些事情會給一個人贏得更多的榮耀。“因其不可能而信仰”(credo quia impossible)成為百萬奴隸的座右銘。15個世紀以來,真理不是通過感知或理性來定義的,而是在經(jīng)文和紅衣主教的集會中來尋求答案的。

教會允許用理性來證明啟示的經(jīng)院哲學游戲,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她怎能預知游戲是否會順利進行,或者一些不可預見的分歧不會讓那些最聰明的頭腦回歸理性呢?所以這是一件冒險的事情。笛卡兒愛上了理性,斯賓諾莎對理性求知若渴,布魯諾為了理性而葬身于火刑柱上,男人們更加尊崇這位新情婦,盡管她殘酷地虐待自己的情人。對理性的崇拜本身成為一種宗教和信仰:以理性為基礎(chǔ)的啟蒙運動是對“人類無限完美”的崇高信仰,革命為美麗的理性女神筑起了圣壇。智力帶給人類諸多裨益。

在這種崇尚理性的氛圍中,盧梭十分不悅,他歷經(jīng)困苦,需要用信仰慰藉心靈,當理性嘲笑他時,他稱之為一種疾病。“我冒昧地聲明,”他說,“反思有悖于自然,思想是一種墮落。”希臘和東方的故事再次上演,人們厭倦了生活,厭倦了革命、恐怖和榮耀,紛紛回歸信仰,用本能和感情來掩蓋他們的退隱之路。“人應該胡言亂語,”繆塞說道,“我們必須非理性。”懷疑論者休謨將因果關(guān)系、歸納法和科學降低到假設(shè)和概率的層面,這無意之中為敵人提供了幫助;康德,他們中最為理性的一個,重復了芝諾的觀點,并告訴歐洲,不管是神、自由意志還是永生,只要他們愿意,他們就可以相信任何東西,因為理性是不完美的,不值得人類犧牲對天堂和烏托邦的信仰;叔本華揭露了智力對意志的卑賤奴役;弗洛伊德用無數(shù)的實例證明了理性的膚淺,理性不過是肉體為了達到自己自私的目的而披上的論證外衣。尼采稱本能是“人類迄今為止最富智力的活動”。柏格森譴責知識分子本質(zhì)上是唯物主義者,是一部電影,卻在其靜態(tài)的片段中忽略了生命的連續(xù)性和靈魂的精神性。從《愛彌兒》到《創(chuàng)造進化論》,從盧梭和康德到叔本華和尼采,再到柏格森和威廉·詹姆斯,所有這些漫長的時代都是對理性時代的浪漫主義回應。今天,孔子與老子的斗爭、蘇格拉底與芝諾的斗爭、伏爾泰與盧梭的斗爭,都必須重新進行,理性必須再一次與本能、直覺、神秘主義和不可理解的信仰做斗爭,以正其名。

本能是什么?如果我們相信心理學的最新潮流,本能就會被作為一種不存在的東西而被摒棄。但是,當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把本能驅(qū)逐于門外的人正在把它拖回來,并把它當作“一種還未被認知的反應”時,我們可能會滿足于用引人注目的酒瓶裝舊酒,給本能冠以樸實的名字,稱之為我們固有的天性,正因如此,我們才會走路、奔跑、吃飯、玩耍、打斗或者逃跑、求愛和聯(lián)姻、愛我們的孩子。

孩子會躲避毒蛇逃跑,也會拿著上膛的槍玩耍,一個人可能是一個高深的哲學家,但一生困于一個沒有思想的玩偶之人——就像蘇格拉底娶了贊希佩,歌德娶了克里斯蒂娜。

我們害怕的不是瘧疾和黃熱病的攜帶者,而是雷電和黑暗。我們憐憫的不是那些天資聰慧卻被沒有接受教育的人,而是乞丐的血瘡。巨大的不公不會讓我們激情澎湃,而小小的流血卻讓我們熱血沸騰。比起我們自己的懶惰、無知和愚蠢,我們更難以容忍沒有拿到小費的侍者的嘲笑。[3]

也許,對于原始的狩獵生活,本能已經(jīng)足夠了。我們的自然沖動是因為狩獵而生,而不是為了耕作。也正是因為原始的狩獵,我們會不時地、心潮澎湃地想要“回歸自然”。但自從文明開始以來,僅有本能是不夠的,生活還需要理性。

理性的生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是巨大的冰塊從北方冰川無情地傾瀉而來,空氣驟冷,所有的植被幾乎都被破壞,無數(shù)的物種和無助的動物不能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而消亡,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蜷縮到狹窄的熱帶地區(qū),堅守在赤道地帶,一代又一代,等著北方冰川的融化。可能是在那些生死存亡的日子里,當所有世代流傳的古老的生活方式隨著入侵的冰川而消亡時,隨著環(huán)境的驟變,傳承下來的行為模式無法應對新的情況。雖然動物有著相對完善的本能感知器官,但是它們?nèi)狈`活性,無法及時改變以適應變化了的環(huán)境,由此被淘汰。而被我們稱為人類的動物,卻天生有一種不穩(wěn)定的可塑性,學會了生火、做飯和縫衣的技能,經(jīng)受住了風暴的考驗,力壓森林和田野里所有物種,成為生命的王者。

大概正是在這種生死攸關(guān)的緊急關(guān)頭,人類的理性之路由此開始。我們今天在嬰兒身上看到的那種與生俱來的不健全的反應和適應性,遠不如很多新生的動物,但是嬰兒具有學習的潛能,以此作為補償——正是這種可塑性在當時拯救了人類和高等哺乳動物,而像猛犸象和乳齒象這樣強大的生物,它們一直位于生物鏈的頂端,卻在極寒的變化中倒下,成為古生物學家探究的對象。它們在嚴寒中瑟瑟發(fā)抖,最終被凍死,但是,人類,弱小的人類,卻幸存了下來。思想和發(fā)明由此開始,困惑的本能在迷惑中生成了第一個膽小的假設(shè),第一次試探性地將兩個和兩個放在一起,形成了第一次概括,對質(zhì)量相似性和序列的規(guī)則性進行了第一次痛苦的研究,人類第一次開始適應新的形勢,本能的、第一的反應徹底失敗。然而,就在那時,某些行動的本能進化成了某些思維模式和理解方式:曾經(jīng)警覺式的等待或?qū)ΛC物的追蹤變成了對獵物的照料,恐懼和逃避變成了謹慎和深思熟慮,好斗和攻擊變成了好奇和分析,操控變成了實驗。這種動物挺直身體,直立行走,變成了人,雖然還要受制于上千種情況,卻在無數(shù)個時段的怯懦中變得勇敢,但是在風雨飄零的道路上,他注定在今后要成為地球的主人。

正如格雷厄姆·沃拉斯所認為的那樣,由此開始的理性不斷發(fā)展,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本能。面對某種新的情況,我們會有所猶豫,這就是一種本能,因此,問題的各個方面最終在我們心中引起各自的初始反應,直到我們對形勢有了比較全面的把握,我們的反應也會變得復雜而相對完善。反射作用是對局部刺激的一種局部反應,就像身體的某處疼痛使得我們抓撓一樣;本能是對一種情況中某一因素的一種普遍反應,例如,當我們追求漂亮的面孔時,理智是對總形勢的總反應,因此,它破壞了愛情,并可能毀滅種族。正如在欲望的重壓下,感知會把自己編織成靈感和思想的秩序一樣,本能和習慣在經(jīng)過千百次的試驗和錯誤之后,在延遲的反應中,也會落入理性的假象。本能和理性之間的區(qū)別不是類型層面上的區(qū)別,而是程度上的區(qū)別,兩者互為元素。深思熟慮是相互沖突的本能的交替,明辨或謹慎是將一種情況分解為要素,作為其完全反應的前奏。理性就是對刺激的分析和對反應的綜合。

它的弱點在于它所造成的延遲,但是延遲造就了理性。許多成功的哲學家對它的分析在沒有取得完美的結(jié)論之前,就已經(jīng)被某種情境毀滅了。“如果我們想得太久,”工團主義者格里菲勒說,“我們就將一事無成。”因此,法國的工團主義者喜歡柏格森的直覺主義,他建議對思想進行總結(jié),先提出結(jié)論和反論,然后再悠閑地進行推理。此外,當理性忘記了它對感官的忠誠時,它可能會忽視證據(jù),反而重視細枝末節(jié),然后,它就會像已成文的歷史那樣,成為任何強大欲望的庸俗倡導者。正如每個女學生現(xiàn)在告訴我們的那樣,理性可能只是使欲望合理化的一種技巧。很多時候,如果我們想要去做一件事情,我們就會找到做這件事情的理由。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就是根據(jù)我們的愿望和興趣來構(gòu)建一種哲學。我們必須警惕,不要因為我們的船已經(jīng)入港就成為保守主義者。凡是受我們喜愛的哲學,一定是最值得懷疑的。正如伯特蘭·羅素所說:“我們所需要的不是相信某件事情的意愿,而是找出真相的愿望,而這兩者恰恰相反。”

此外,思考可能導致懷疑論、一知半解和徒勞無功:每一種理性都會產(chǎn)生一種相等而相反的理性,幾乎與運動第二定律的宿命一樣。阿納托爾·法朗士對白羅松[4]說:“這肯定是正確的,但是反過來說也是如此。”

是的,理性是一種不完美的工具,就像醫(yī)學或人的眼睛一樣,我們只能在命運和自然賦予我們的范圍內(nèi)盡我們最大的力量。我們絲毫不懷疑,有些事情憑本能做得比靠思想做得好:也許,在克利奧帕特拉面前,像安東尼那樣充滿欲望要比像愷撒那樣思考更明智,寧可愛過并失敗,也比僅僅是深思熟慮要好得多。但為什么更好?是因為直覺更健全,還是因為一種神秘的直覺向我們揭示了這種智慧?不是,這是因為經(jīng)驗——是的,從長遠來看,是感官——已經(jīng)告訴我們,片刻的狂喜抵得上一年的論證。

如果我們論證,那么不是因為我們喜歡,而是因為我們必須這樣做。我們的現(xiàn)代世界太不穩(wěn)定、太流暢了,以至它無法讓自己一直受制于傳統(tǒng)的應對方式。也許在古老的生活道路上,本能仍將發(fā)揮作用——為人母、耕作或家庭。但即便是在這里,理性也必須介入,因為避孕措施限制了本能的母性,女性從簡單的家庭中被吸引到復雜的行業(yè),一度與世隔絕的農(nóng)場陷入了中間商、遙遠的市場和狡詐的金融家的關(guān)系網(wǎng)。對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來說,第一反應的本能變得越來越危險。因為每一種本能都有其自身的利己主義和自我為中心,它會不惜以整個人格為代價來尋求其特殊的滿足。每一種本能不過是我們的一部分,卻佯裝成本能之首。只有將這些本能編織在一起,我們才能獲得思路的清晰、完整、理智和理性。

以性本能為例:它驅(qū)使我們進行交配,也許是濫交,它的視野受到其自身強度的限制而變得狹隘,它不會停下來思考結(jié)果。我們本能地結(jié)婚,理性地離婚。本能會讓女孩們投入第一個來到她面前的士兵的懷抱;本能會讓每一個丈夫都成為奸夫;本能使每一個母親最終只是一個母親,再次懷孕會讓母親斷奶;知識和發(fā)明創(chuàng)造能使貨物成倍增加,本能也會讓人口如此快速地增加;人類的最后一個狀況和第一個狀況一樣惡劣。饑餓的人本能地尋找食物,并狼吞虎咽,雖然最終也難逃一死;孩子在學習走路時,出于本能,可以輕快地走過樓梯頂或門廊的邊緣;當關(guān)在籠子里的獅子在動物園咆哮時,我們出于本能,毫無用處地因害怕而發(fā)抖;在戰(zhàn)斗中,一名膽小的新兵本能地變成了一只鋒牙利爪的野獸,被仇恨和絕望蒙蔽了雙眼,注定要骯臟地死去;而一位訓練有素、深思熟慮的將軍則安全地站在后方,書寫他的勝利,然后回家繼承土地。

因此,我們把那些無法證實的直覺、雖然能安撫人心但又靠不住的信念留給修道院中那些耐心的弟兄,就像我們把卓越的精準性和率直的本能留給叢林和森林中的堂兄弟們一樣。就我們而言,我們用感知和理性來決定我們的命運,滿足于把生活作為對我們思考的檢驗,如果可以的話,下定決心在我們的生活中融入思考。我們會犯許多錯誤,也不能保證我們最終會找到幸福,理解的快樂充滿了痛苦,就像戀人的狂喜。當我們的思想摸索前行時,我們將拋棄許多確定性,而給予我們勇氣的錯覺也將消失。但是,“沒有理性的人生不值得擁有”,我們寧可做監(jiān)獄里的蘇格拉底,也不做寶座上的卡利班[5]。讓我們一起理性起來。

[1] 《生活與文學》,倫敦,1924年,第四卷,第6頁。

[2] 《大英百科全書》,第246頁。

[3] 桑代克:《人的本性》,第281頁。

[4] 白羅松(1647―1698):法國胡格諾派律師和牧師。——譯者注

[5] 卡利班: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半人半獸形怪物,比喻丑惡殘忍的人。——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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