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威爾·杜蘭特經典系列(套裝共4冊)
- (美)威爾·杜蘭特
- 5633字
- 2022-06-10 14:16:51
第二章
感知與思想
我們的立場并非無懈可擊。因為唯心主義者蔑視并否定感知的真實性,而神秘主義者質疑理性的可靠性。我們應該對他們說什么?
“用途有好有壞,用途可苦可樂;但現實中只有原子和虛空。”2 300年前,唯物主義者德謨克利特創建了認識論,奠定了唯心主義的基礎。因為在那奇怪的只言片語中,很明顯,“大笑的哲學家”在思索“感官特質的主觀性”,即顏色、聲音、重量、熱量、形狀、味道、氣味和痛苦,并不存在于被感知的物體中,而是存在于感知它們的有機體中。在德謨克利特提出其理論的20個世紀之后,其追隨者霍布斯說,“所有被稱為理性的特質,都存在于物質的許多不同的運動中,通過這些運動,物質以各種方式作用于我們的感官”。聲音是空氣的運動,光是以太的運動或眼睛中的微粒子的撞擊,熱不過是分子的加速運動,顏色取決于光波的速度和振幅,以及視網膜受影響的部分。“客觀現實”本身既不熱又不冷,既不丑又不美,而是黑暗、無色、無聲無息。如果世界上沒有眼睛和敏感組織,光怎么會出現?如果世界上沒有耳朵,聲音怎么會存在?最美的彩虹在我們的眼中,而不是在天空中。
讓唯心主義者發言吧——唯心主義者相信,除了思想,我們一無所知。“你認為外部世界是獨立于你存在的,它首先是一個色彩的世界。但是顏色是主觀的——它們存在于你的內心,而不是你所看到的東西。有些人對某些顏色視而不見,例如,他們發現自然界沒有紅色;如果我們都像他們那樣,玫瑰會是紅色的嗎?從黎明到中午到黃昏到人造光,顏色隨之發生變化,那么這些顏色中哪一種是“真正的”顏色?一塊兒布的顏色是你在商店里買時看到的顏色,還是在陽光下看到的顏色?低等動物的眼睛,例如甲殼類動物的眼睛,在結構上與我們人類的眼睛有很大不同,它們的眼睛所反應的形狀和顏色可能與我們人類的眼睛看到的十分不同,那么,哪個形狀或顏色才是“真實的”呢?我們的眼睛對光譜的大部分區域都不敏感,但是視覺好的動物比我們看到的形狀和顏色更完整,那么動物和人,誰能更好地看到世界的“本來面目”?還有這張桌子,你可以說是一張圓桌,如果視覺沒有偏差的話,那么它究竟是圓的還是橢圓的?所有的形狀,所有的顏色,都取決于感知者本身嗎?
再討論一下氣味和味道。一個人眼中的佳肴可能是另一個眼中的毒藥;數千人喜歡魚子醬,數百萬人卻假裝喜歡它。某些貧窮的中國人喜歡臭魚的味道,某些富裕的歐洲人喜歡臭芝士的味道。冷熱也是如此。把一只手放在熱水里,另一只手放在冷水里,然后兩只手都放到溫水里,此時,一只手會覺得水涼,而另一只手會覺得水很暖和,那么究竟什么才是“事實”?快樂和痛苦也是如此:當上腭到大腦間的神經被切斷,或者受到感冒的影響時,我們就感覺不到食物的味道,那么,味覺是來自食物,還是上腭神經,還是大腦?牙疼的時候,麻醉牙齒和大腦之間的神經,牙齒就不再疼了,那么是牙齒疼,還是大腦在疼?美與丑也是如此:你認為這個女人很美;但是,她的兄弟或者對頭,也會像你一樣被她的美打動嗎?她的美來自她本身,還是來自你的欲望呢?把因你存在而感知到的那些特質從“客觀”世界中剔除,還能剩下什么呢?“原子和虛空”?——物質、空間和時間?
但是這件事,如果不是感知把各種想法聚集在你的頭腦,那么你又怎么會知道這些呢?如果沒有前面、后面、旁邊、上面、下面、這里、那里、遠、近、大、小這些概念,那么空間又是什么?如果沒有一個善于感知的大腦,那么這些概念又會是什么?物體本身是在前面而不是在后面,在這里而不是在那里,是大的而不是小的,或者它們如此定位只不過是以我們為參照?在眼睛看來,A就是a,在顯微鏡看來,A就是b,在望遠鏡看來,A就是c,到底哪一個是“事實”?貝爾赫雷特先生的狗說,“我的主人走近我時,他就會變得越來越高大,他遠離我時,他就會變得越來越小;而我是唯一一個無論走到哪里都保持同樣大小的存在。”一個橘子到底有多大?盤旋飛行的蒼蠅認為它多大?我手里的它對我而言又是多大?在街對面的人看來,它又是多大?你可能會用一把尺子作為測量工具對一個東西進行測量,并認為這樣的測量是真實的,因為尺子或者卷尺上的刻度就像橘子本身,你覺得它小,但是蒼蠅覺得它大;你覺得它大,但是一個來自火星的巨人可能會覺得它小。的確,“人是萬物的尺度”,他創造了他所感知的世界的大部分。
愛因斯坦宣布,作為他的相對論的最終成果,“物理所剩下的一點兒客觀性也脫離空間和時間了”。時間是什么,不過是你經歷中某個分界點之前或者之后的感受;如果沒有思想,會有之前和之后的差別嗎?也許,被你打死在墻上的飛蛾比生命流動緩慢的你對時間的感知更加精準。那么,哪一個時間是“真實的”呢?在伏爾泰的故事中,那個從土星來的人抱怨說,在那個匆忙的星球上,生命的長度只有15 000年,生命如此短暫,一個人能學到或完成什么呢?經歷豐富的一年似乎比陷入永無休止回憶的一年要長得多,坐在牙醫的椅子上的時間似乎比平時慢兩倍。弗拉馬里翁曾講過一個故事,一個人以超越光速的速度離開地球,他發現法國大革命的系列事件正以相反的時間順序在他眼前展開。空間的變化改變了時間,在海洋航行中也是如此,在《八十天環游地球》中,路路通先生也有這樣的經歷。時間的變化也會改變空間:我們在北方天空看到的星星不在那里了,自從它為我們散發光芒以來,它就一直在移動。時空是難以擺脫的位置和判斷的復合體,它是一種感知模式,而不是一種外在事物。你的思想是一座監獄,它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它所知道的東西有多少在這個東西之中,或在“知道”的頭腦中。這就是感知,感知做出判斷,給了你“真理”。不,感知不能檢驗真理。我們所知道的只是我們的想法,我們永遠無法用外部世界來檢驗我們的想法,因為我們自己的感覺很大程度上是由外部世界造成的。如果不是被迫把自己偽裝成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和味覺,通過這些感官讓我們進行感知,我們又怎么可能發現這個“物體”究竟是什么樣子?你們認為用來判斷思想的這些東西其實就是思想本身,在我們將各種想法任意組合或混亂地拼接在一起之后形成觀點時,我們的神經產生了各種各樣不同的感知,我們把所見、所聞、味道、噪聲和壓力都融到一起,并將由此所產生的概念進行這樣或者那樣的命名,我們正是通過感知來創造“事物”的。思維和思想是唯一確定存在的世界,其他一切都是假設。
真是這樣嗎?也許吧。哲學并非事關必然性,但是在認識論中,就像在藝術中一樣,我們只能說品位也是如此,才能沒有爭議。對于一個思路清晰的人來說,這種對外部世界的唯心主義破壞仍然是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邏輯騙術,是原始巫術和中世紀密宗的遺留產物。經驗不可能是一切,因為超越經驗之外就是經驗的源泉,這個源泉就是我們所說的物質,正如約翰·穆勒所說,物質是“感觀的永恒可能”。
唯心主義詭計的秘密在于把意義和存在混為一談。沒有被肌體感知到的物體就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它們可能處于一種野蠻的存在中。布拉德利說:“要想真正存在,或甚至是勉強存在,就必須依靠感知。”[1]但是,在我們的望遠鏡發現遙遠的恒星之前,它們難道不存在嗎?難道我們現在儀器所不能達到的那些星星就不存在嗎?毫無疑問,它們在過去和現在都不是以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樣子存在的。被我們稱為天狼星的那一點點光可能僅僅是一團噴發出粒子的黑色物質,這些粒子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它們會在途中發光。但是粒子的本源一直就在那里,并不是由望遠鏡創造的。一位數學家經過仔細計算后預言:如果觀測臺在某一時刻將望遠鏡對準天空中的某一特定位置,他們就會發現一顆迄今為止從未知曉的行星。他們用望遠鏡進行觀察,捕捉著他們的獵物,海王星不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嗎?
我們必須承認,在未被發現的情況下,星星的存在只是一種推論,并且沒有哪一種推論是完全確定的。但是,一個經過一千年一夜又一夜的直接觀察所證實的這些合理的推論,對于人類的生活而言已經足夠,對于那些希望影響生活而不是永遠玩紙牌游戲的哲學家而言,這些推論也足夠可用了。當我們離開書房時,(大概)就沒有生命在那里去感知它的存在了,那么這個房間就不復存在了嗎?可能不是這樣的,因為我們每次回來的時候,它總是在那里,這是一種奇怪的宿命。讓人欣慰的是,梅·辛克萊小姐在寫小說之余還寫了一本書來維護唯心主義,以此自娛自樂。她在書中也承認,房間并不是在她進入的那一刻才存在[2],但人類也可能被認識論愚弄。
“客觀”和“主觀”是什么意思?也許,不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就是哲學游戲的魅力所在。我們應該相信唯心主義者的話,在他的眼中,思想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實存在的,而其他現實是為我們而存在,并不是為了他而存在,我們應當把思想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區分開來。這樣,主觀世界將完全由思想組成,其他一切都將是“客觀的”。但這里有一個問題,就算這個客觀世界包括了感知者的身體,以及他的眼睛、鼻子、舌頭、耳朵和指尖等全套附屬設備,他的感官,如同他的腿和他腳下的大地,肯定也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一旦我們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會明白,感觀特質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客觀條件決定的。下面我們具體討論一下。
是什么決定了顏色?三個因素。首先是我們的感知的外因的物理和化學構成(由于上述原因,我們假定這個外因是存在的);第二,光的數量、性質和入射,包括光源的化學構成、光波的速度和振幅。第三,感知個體的眼睛、視覺神經以及大腦中的視神經中樞。這些條件都不是“主觀的”。通過一些在各個領域通用的簡單儀器,一個人甚至可以看到他自己的視網膜,他自己的視神經,甚至他大腦的視神經中樞,所有這些都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意識或感知觀念的一部分。
光的這三個決定性條件構成了我們所說的客觀情況,它由外在、媒介和功能組成。這三個條件中的任何一個發生變化,顏色都會隨之發生變化。我們可以用化學物質使糖果變紅,可以用人造光使藍色的衣服變成黑色,可以通過按壓眼球使視網膜傳達微小的紫色恒星的感覺。顏色是客觀情況變化的函數,它不是物體的不變特性,也不是由一個感知的頭腦創造出來的。唯心主義者認為,如果眼睛沒有看到,綠色的大樹就不存在,這是有道理的。但是,他認為人的感知造就了大樹的綠色,這就是錯誤的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的感知會使一切事物都變成綠色——樹和云,玫瑰和金色的頭發。真相永遠如此:真理往往隱匿于對立的矛盾之中。
顏色就講到這里,很明顯,形狀與它也沒有太多的出入。聲音也是如此:它也是由外因(比如兩個物質條件結合到一起),電波媒介和聽覺神經組成的客觀情況決定的。之前所說的把手放到溫水里的實驗也是這個道理,有熱有冷。人感知到的溫度是感覺器官和物理條件的復合作用的結果。假設一只手比另一只手暖和,那么每只手感覺到的溫度就會不同。但是水和手都是客觀存在的條件,都不是由感知的頭腦創造出來的。什么是真正的顏色、真正的形狀、真正的溫度、真正的音符?沒有人能武斷地給出一個定義,每個人的感官進入具體的情境中都會產生不同的感覺。就生活的目的而言,只要把那些被不同個體描述的類似現象視為“真實存在的”就足夠了。我們可以認為,不同個體的通過觀察而得到的那些一致的因素,是獨立于他們自我的客觀因素。真理就是被眾人一致認同的感知。
我們把空間和時間的問題留到最后,是因為這個問題混亂得令人絕望,甚至連斯泰因梅茨和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家也向康德投降了。作為距離的度量方式,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是主觀的,因為位置和距離是以我們為參照物的。但是,作為所有可能運動軌跡的總和,空間是獨立于人類而存在的。我們可以想象,在這個問題上,唯心主義已經被威廉·詹姆斯充分駁倒,他借常識的隨意性指出,聯系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樣,都是被直接感知的。如果這還不夠說明問題的話,科勒對黑猩猩的實驗應該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感知并列不等式、運動和靜止,當我們看到昆蟲在靜止的背景上移動時,我們能直接感知到時間和空間。
因為時間是運動之子,如果沒有運動,就不會有變化,如果沒有改變,就沒有時間。時間作為一種前后的感覺,一種流動的感覺,是主觀的,只有思想才能感知到這一切;作為變化,時間又是客觀的,即使思想消失了,毫無疑問,時間也會繼續行走。盡管沒有人注意到它,一棵大樹還是會萌芽、開花、變繁茂、落葉,年復一年,永不停息,直至死去。在拜倫寫完最后一行詩之后,還沒來得及等他吩咐,大海就已經翻騰起來了。世界,甚至是時間和空間的世界,都是一種殘酷的事實,一個明智的人會接受它,其合理性不亞于任何形而上學。它的存在是我們的條件,是我們的局限,也是我們的源泉。意識給予世界的不是存在,而是意義;萬物的世界因為我們的傾心關注才有了意義。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它讓人如此費解。
我們希望哲學運動中的認識論幻想已經結束,與生死相關的主題將再次得到世人的關注。唯心主義,雖然在追尋人類感知對世界的貢獻方面有積極的一面,但它還是有些虛偽。如果唯心主義者實踐了他們的理論,如果他們真的不把外部世界當作真實的存在,那么我們可能會更加敬重他們,就像我們尊敬那些堅忍地實踐崇高幻想的圣人一樣。但奇怪的是,這些否認世界存在的人就像任何現實主義者一樣生活和貪婪,甚至毫無理由地渴求得到那些不存在的黃金。據德·斯塔爾夫人所說,甚至連費希特,在日常生活中也一定懷疑過,他的妻子并不是由他的感知創造出來的。
意識創造世界這個夢幻的故事來自童話之鄉德國。這個傳說般的理論是在浪漫主義運動中產生的,是情感和想象力對抗現實主義、唯物主義和古典伏爾泰時期懷疑論的產物。這是對人類的哥白尼式恥辱的抗議。在達爾文主義面前,它日益衰弱,也許不久就會銷聲匿跡。人們在法國的哲學中很少聽到唯心主義的聲音,那里的人毫不掩飾自己對欲望的追求,因此他們不會為了永恒而必須毀滅世界。世界在我們之前存在,在我們滅亡之后還會存在。當它聽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時,它忍不住笑了,因為它知道人類只是大自然生命歷程中的一段。而哲學試圖把這一段看作自然的全部歷程。我們還是謙遜一些吧。
[1] 《表象和實在》,第144頁。
[2] 《新唯心主義》,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