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與沉默之海(4)
- 少年與沉默之海
- (德)西格弗里德·倫茨
- 4703字
- 2022-06-06 14:48:23
我沒注意到掌聲,或許是掌聲太過稀疏,而且僅來自第一排那些大人坐的位子。我握住校長伸出的手,他謝謝我。接過了阿納的簿子和獎狀之后,我隨即下臺,回到我們家人旁邊。此時,阿納的導師倫威茲先生已經站在他們旁邊,并和我父母取得了共識。我還沒來得及坐下,他就領著我們大家走向門口,只有一直嘰喳不停的維珂和拉斯還坐在原位。他領著我們穿過走廊,然后打開教師休息室的大門。干瘦駝背的導師帶阿納來到一張龐大的舊沙發前面,要他坐好,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眼睛,診他的脈搏,然后拿來一杯水,要他喝下去。母親摸摸阿納的額頭表示,沒發燒??!我走近他身邊,他看著我,我對他說:“就我而言,阿納,你根本就是第一名,相信我吧!”他毫無反應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我又重申了一次我的看法,他微笑了,試圖要坐起身來,倫威茲先生扶了他一把。父親問他:好一點了嗎?阿納卻回答:獎狀呢?我把獎狀和作文簿拿給他看,同時建議暫時先由我保管,等回到房間之后就還給他。他同意了。
一直等到阿納去洗手間之后,倫威茲先生才請我們坐下。他很抱歉,教師休息室沒什么東西好招待我們,沒有咖啡,也沒有果汁,雖然他在壁櫥里面找到一碟餅干,不過他并不想拿上桌。他看著阿納坐過的沙發,似乎有話想說,但又吞了回去。他搖搖頭,然后輕聲問道:“他走得出來吧?”父親說:“沒問題的!”停頓了一會兒之后,父親緩緩說道:“他需要時間,或許要花上好幾年,但是他一定能走出陰霾,至少我們是這么想的?!眰愅澫壬又f:“就我所知,你和阿納的父親是好朋友?!备赣H說:“是的,我們在海事學校就是好朋友,我們什么都聊,但是從沒談過他會如此絕望,最后竟然走上這一條路。我真的不知道。”倫威茲先生點點頭說:“你把他帶到身邊,已經仁至義盡了。對阿納來說,經過這場不幸之后,沒有比這樣更好的做法了?!薄皩ξ覀儊碚f,這是理當該做的事情?!蔽业母赣H說道。接著他擔心起今天大禮堂發生的情形,詢問過去是否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情況,或是曾有過突發狀況——阿納仿佛失去意識的情形。導師表示的確有過,他說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我看得出來,他在安撫我的父母——例如在課堂上抽到他回答問題時,如果全班都在等他說出答案,所有人都盯著他看的時候,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狀況。不過他很快就恢復過來,不再顫抖,呼吸也能恢復正常。母親聽到這段話之后,松了一口氣,她問阿納在班上是不是已經進入狀態,能不能跟上進度,雖然她知道阿納很認真寫作業,但這并不表示他一定能跟得上。倫威茲老師表示:“關于這點您可以放心,因為阿納不但跟得上,而且表現突出,十分優異,我還提出建議要他跳級就讀,就算不能連跳兩級,也該跳一級。甚至連他的體育成績也都在平均水準之上?!?
倫威茲老師停頓了一下,想了一想之后告訴我父母,阿納很有外語天分,這樣的天分應該要好好發揮和鼓勵——聽說他自己就精通四國語言。他說:“我們在委員會中達成共識,阿納是個特例,他需要一套量身定做的學習課程,一套特別計劃。只不過我們這里并沒有適合他的特殊學校,所以我們考慮是不是該為他設計一套特殊課程?!彪m然我也相信,人若是被低估了,其實也可能是件好事,因為這么一來能掩藏住某些問題。母親表示:“如果阿納跳級就讀,或許能和維珂念同一班,這樣對兩人都不錯,漢斯,你說呢?”我說:“至少他們兩人的課表是一樣的。”
阿納回來的時候,看起來輕松多了,不再那么難過,臉色也不像朗誦作文時那樣慘白。看來他洗過臉了,因為他的襯衫上面沾了水滴。但我也看得出來他哭過,他騙不了我的。當他知道倫威茲老師建議要帶全班去我們那兒參觀,讓學生看看拆船場的實際工作情況時,他很興奮。他信心滿滿地說:“漢斯,你一定要帶我們到處看看,這一定比上個月去的郵局分信中心和市立烘焙屋有趣多了?!薄澳阋部梢詭瑢W參觀啊,阿納,”父親對阿納說,“這段時期你也熟了,知道報廢船只最后的下場如何,而且每個場站你都看過了,你早就是個小小拆船工了?!钡前⒓{卻說,漢斯懂得更多。父親說:“你放心好了!”同時向倫威茲老師保證,歡迎他和班上同學來參觀,并且立刻約好時間,兩人都希望當天有個好天氣。
走廊上人聲鼎沸,腳步聲雜沓,我們知道大禮堂的典禮結束了。阿納擠出去,想知道誰得了第三名,但是母親攔住他,認為阿納應該先回家。倫威茲老師也同意她的看法,表示愿意陪我們走到操場旁邊的停車場。啊,阿納,他們看見我們走過鬧哄哄的走廊,看見你的導師走在前面,于是在你背后開始竊竊私語。雖然那些都是小小年紀的男生,但是他們彼此碰來碰去,咯咯偷笑,這讓我覺得心痛。我走近他們,抓住那兩個人的脖子,把他們的頭互相對撞。旁邊傳來諷刺的掌聲、罵聲、口哨聲,原來是克莉絲塔來了。她走向你,在你的臉頰上飛快地留下一個吻!但是更讓我心痛的卻是,當我們走到操場時,撞見了拉斯、維珂、彭斯威和一些其他朋友,他們一群人興奮地站在那兒。彭斯威是模仿高手,很會模仿校長說話的樣子。他們笑得那么開心,很吸引人,我們本來想走過去加入他們,但是他們似乎看出我們的意圖,隨即一哄而散?;蛟S不用說一句話,不用任何動作,只要輕輕嘆口氣,他們就全走光了。我想叫回他們,至少喊回拉斯和維珂,要他們恭喜阿納,但是倫威茲老師一直把阿納拉在身邊,邊走邊和他說話,所以我想這次算了,下次再說吧!坐進父親那輛老舊奔馳柴油車之前,阿納要回了他的獎狀和本子,他坐在前座,母親坐在后面。倫威茲先生重復了一次戶外教學的日期之后,他們便開車回家了。你的導師和我慢慢走回學校,起初我想這一段路我們大概沒什么話好說,因為他看起來沉默寡言,瘦削的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走到撐著長篙的擺渡人雕像前面時,他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看著我問道:“他會和你談嗎,漢斯?阿納提過那一場不幸嗎?你不一定要回答我,如果你不想說,我可以理解。”我說,我們沒談過那場不幸,在我們家里已經說好不問他問題。有時候半夜里他醒過來,充滿恐懼,把頭埋進枕頭里哭。那時候我很想問問他,因為希望能夠幫助他,但是我想到我們的約定,就什么話也沒說。通常不要多久,阿納就會再睡著。倫威茲先生轉身面向校園,說了些話。聽了他的話,我除了覺得欣慰之外,更知道我肩負了一項任務。他說:“漢斯,阿納有你,真好?!?
打從我們同住一間房間以來,阿納從沒有偷翻過我的東西,一次都沒有。他不會去打開抽屜,翻開本子,甚至連我放在桌上的船箱,他也不會去動它。從他來之后沒多久,我便開始寫日記,雖然時間不久,但是他也從不曾偷看過我日記里的秘密。雖然我們兩個人共住一室,但我完全沒必要告誡他,要求他,或是教導他,每一個人都必須有自己的空間,一個私密空間——對阿納來說,這些事情根本就是理所當然的。雖然這些承諾從未說出口,但是阿納恪守不渝,我也一樣。現在我收拾著阿納的遺物,反而覺得有罪惡感,有一種破壞友誼協定的感覺,尤其碰到那些他妥善保存的東西時,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竊賊,侵入他的世界、他的夢想、他不為人知的希望。
褐色的塑膠套里面有尺子、鉛筆和橡皮擦,上面還有一只圓規,那本來是我送給維珂的——她后來才承認把它轉送給了阿納?!耙驗橄氩坏皆撍退裁??!蹦菚r候她生病了,得了流行性感冒,她不但是我們家感冒接力賽的最后一棒,也是最急最猛的一個。照她自己的說法是,阿納去看她的時候,她什么也沒準備,還在睡覺;睡夢中感覺到有人來看她,站在床邊一直看著她。剛開始她還指責他沒敲門就潛進房間,然后才請他坐在板凳上,想知道發生了什么新鮮事。毫無疑問,她是想知道彼得·彭斯威的事。阿納還是一直盯著她看,據維珂說,他的眼神很怪異,完全不一樣,尤其是當阿納突然問她,可不可以摸她額頭的時候,她覺得他很怪。本來維珂想說,你又不是我媽媽,但是最后她還是同意了。阿納的手放在她額頭上,靜靜不動,直到維珂說“你應該夠了吧!”為止。
我們當中沒人看不出你多么喜歡維珂,多希望獲得她的特別友誼和青睞。她也看出來了,或許她是最后一個看出來的,因為最后她也無法忽視你為了討她歡心而做的那么多事情。你多么期待能獲得一絲友誼,就算只是善意也好。是的,阿納,她很清楚你的關心和心意,很清楚你會滿足她的愿望和期待,那一天下午也是一樣。你坐在她床邊,要求摸她,只不過是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她很清楚,你絕對不會拒絕她的問題,所以她又再一次問了你們家發生的那場不幸,問你還記不記得死亡的那一刻。誰知道她會追問得那么深入,她的好奇心實在太強,強烈到打破我們曾經承諾的約定。但是她很失望,因為阿納告訴她的,一點也不精彩,說了等于沒說,她只聽到這么多而已。
那一天,阿納一如平常搭學校巴士回家,一如平常,吃過飯之后,坐在桌子前面寫作業。然后他必須去港口一趟,那邊有四艘綁好了固定在那兒的俄國捕魚輪船,全都要用一種從未見過的雷達機具拆解。他想去那邊和水手談話——他經常這么做,堅持到最后絕不放棄——或者只是聽他們交談也好。他對陌生語言很感興趣,也很興奮,但是他還是不被允許登上捕魚船?;氐郊遥⒅蠼憧撅灨?,還幫大姐一起在滾平的面團上壓出形狀,把小星星、幸運草和兔子放在鐵板上。晚飯時,全家人聚在一起,阿納的父親笑著談這些捕魚船,說他們在海里捕的魚,比在外太空捕的還少,他們打算帶回家的東西根本不能吃。吃完飯,阿納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讀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塞德維拉人》。他很快就睡著了。等到他醒過來的時候,一張陌生但友善的臉出現在他身體上方,他聽見他們不斷說話,但是他什么也聽不懂。
這就是維珂知道的全部,也是阿納信任她,用來討她歡心的表示。但是她無法保守秘密,偷偷跑來我這里——她還在生病呢——告訴我她知道的一切。她穿著睡衣,盤腿坐在我的摩洛哥坐墊上,一邊說著,一邊滿心期待地看著我。或許她期待我也有和她一樣的失望反應,從她的聲音聽得出來,她對阿納敘述的內容很失望。
我提醒她,別忘了在阿納來之前,我們曾經答應過的事情。我指責她不應該違背承諾。雖然她還病著,但是她口無遮攔說出這些話,還是應該受到責罵;至少也要讓她知道,我有多生氣。維珂不但表現出一副認錯的樣子,還快哭了。不過才一會兒,她就開始為自己辯護。她這個樣子,我倒是一點都不意外,維珂從不會心甘情愿接受指責,或是承認是自己的錯。她駁斥我對她的指控,突然說:不要說了,你不要再說了,我對阿納的認識,比你們全部人加起來還多。你們想盡量不去問他,我們大家都盡量避免談到他的不幸,可是你要相信我,當我問他那件事的時候,他完全沒有驚訝。他很平靜地坐在那邊,告訴我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部事情。然后他看著我,好像謝謝我聆聽他說話的樣子。維珂說了這些為自己辯駁的話之后,似乎在等著我反駁,以為我會再次責罵她。但是我不想和她吵架,只叫她快回到自己床上去。她聽了我的話,拖著腳步走向房門,在她離開之前,她還告訴我,她把我送給她的圓規,送給阿納了。照她的說法,是阿納向她要一樣東西,一樣屬于個人的小東西,因為她一下子想不到其他的,一時之間也沒看到別的什么,所以就把圓規送給了他。她怕自己被罵,就先發制人地說:誰叫我的鉛筆盒那么大,什么都能放進去??!
那個夜視望遠鏡是從一艘報廢的拉脫維亞貨船“瑪卡洛夫號”上弄來的,阿納每天晚上都會拿著它探尋拆船場和蔬果倉庫,觀察易北河上駛來的船只光點。啊,阿納,我還記得那艘船被拖來我們這兒,固定好,然后準備拆解。我看見你站在木橋上,盯著拉斯的小橡皮艇,看他緩緩劃槳,劃向“瑪卡洛夫號”。那時候,小橡皮艇上不只有拉斯,維珂和彼得·彭斯威也坐在他旁邊。在船首掌舵的是歐拉夫·竇茲,他曾經在我們的水道上落水兩次,都被救起,其中一次還是在冬天呢!天色漸暗,我看見他們直直地往舷梯前進,然后將小艇停在那兒,我就知道他們打算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