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楊柳枯了又綠,燕子去了又來。荏苒的時光漸漸接近,偷偷遠離,轉眼間已是清宣統元年(公元1909年)的初夏。朝廷換了皇帝,并下詔“維新圖治”。革命黨人也在四川廣安等地發動起義,同樣意在救亡圖存。整個社會呈現動蕩變化的局面,但老百姓的生活依舊艱苦,敝衣糲食過日子。
兩年間,天佑在南洋和潮汕之間來回好幾次,用工錢還清了在“客頭行”欠債,也有了一點積蓄,于是和二舅爺散伙,自己單獨跑“水客”送僑批。
在南洋忙碌了兩個多月,到各地去攬收僑批。現在他完成了工作,搭乘紅頭船回鄉。“再過兩天,就可以抵達潮汕,就可以見到母親。”想到這里,天佑心情很好。唯一讓他覺得遺憾的事,是兩年來他在南洋多方尋找,卻一直沒有打聽到妹妹天美的消息。
天佑無奈地嘆了嘆氣,靠在船艙的窗戶旁,出神地望著無邊無際的天空和海洋。
黃昏的大海依舊是碧波萬頃,浮光躍金,亙古不變。滄海桑田,時光相對于海洋,也顯得渺小了。時光如流水,匯入海洋,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突然間,他看到前方的海平面上,迎面飄來一大片烏云。
因為海平面太寬廣了,視野內沒有任何的障礙物,那團烏云就顯得格外的清晰而顯眼,猶如一團活物一樣懸浮在遠處的天空之中,那么低,那么黑。
東南風猛烈的吹著,帆迎上了滿風,船如離弦之箭朝著那片烏云急沖而去。
不到片刻鐘的功夫,船已經沖進了風暴區。漫天烏云,白晝如黑夜。天佑透過窗戶往上望去,看到烏云之中閃電閃爍,看著好像一個怪物一樣張牙舞爪。四周狂風肆虐,整只紅頭船隨之搖晃起來,船艙頭頂上的漁燈也劇烈地搖擺起來。
“我們遇上臺風!遇上暴風雨了!”一陣驚慌失措的聲音,讓人群開始騷動。
“船客快回艙,不然落海淹死不管!”有水手大聲喊叫。
甲板上的乘客紛紛進艙,這時候,外面開始下起了大雨。
又是一個大浪打過來,滿天的狼沫中,船劇烈地翻滾著,有好些個昏船的人,將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甚至不停地吐著酸水。
冰冷的風呼嘯著從船板的縫隙、從船舷口鉆進來,絲絲縷縷,發出鬼怪怒吼一樣的聲音。
船艙里的人一個個面如土色,帶著一臉絕望與灰敗的表情,萎頓地擠坐在不停搖晃的艙板之上。
“海浪這么大,船都要翻了,快想想辦法啊!”有人大聲喊著,但沒人理會。慌亂中大家都希望用雙手試圖抓住什么以保命,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好。
幾個浪頭連續猛烈地撞擊著船板。偌大的一條紅頭船,此刻簡直成了一片樹葉,又像是一只秋千,隨風浪“起舞”。乘客們凌空被甩起,然后重重的跌倒在甲板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跌得頭破血流。
艙里完全變得一片狼藉。所有人都亂七八糟的堆在一起,大部分人已經放棄掙扎,抱頭蜷腿,無助的隨著船的顛簸而滾動。乘客們隨身攜帶的行李貨物更是散落的到處都是,混合那些暈船的人吐出的雜物。這種景象如末日來臨一般,痛苦之狀慘不忍睹,讓人心里就充滿了深深的絕望。
突然“哐當”一聲,艙頂的漁燈撞在了艙壁上,碎了。艙房里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接著,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音,船艙門也被暴風雨打破了。
海濤如山,咆哮如雷。在這種時候,誰也無法控制身體的平衡,只能“隨波逐流”。整個身體因為高度緊張已經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道手臂、背上和腿上在碰撞中是否受傷。天佑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滿艙驚恐而絕望的尖叫聲。誰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安全地度過這場災難。
風浪越來越大,紅頭船已經從顛簸狀態變成了在海浪里翻滾,猶如一只過山車。每一次震蕩起伏,都有冰冷刺骨的海水透過艙門灌進艙內,也都有乘客和貨物被甩出船艙,甚至甩落海里。這一次,天佑也被甩出來了。
風浪中,船甲板幾乎傾斜的像個陡坡一樣。天佑死死地抓住船弦,大聲地呼喊求救。
但是在狂風暴雨中,人的聲音太渺小了,根本每人能聽見。整個甲板上全是暴雨打著船板的聲音,那聲音極其響亮,壓制了其他的一切聲音。
船還在風浪中繼續翻轉。突然間,船弦幾塊木板折斷了,天佑覺得眼前什么東西一晃,腦子嗡的一聲,人幾乎是立即的飛了出去,在甲板上連續摔落、彈起好幾回,鮮血四濺,直到撞到一根帆繩上。
天佑知道,一旦摔落海里,必死無疑。求生的本能,讓他迅速用帆繩在腰間盤了幾圈,再扎緊打結。他的整個身體在暴風雨中就如同一只風箏,又像一個鐘擺,在空中與甲板上升騰跌落。
巨大而連續的撞擊,讓天佑慢慢失去了直覺,暈死過去。記憶中最后的一幕,是船只浮在被閃電光印得無比蒼白的海面上,隨著巨浪翻滾著。